第九章 壯士 (下)

第九章壯士 (下)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他,枉他還是天朝的二品大員!!”

一直到離開了軍營,問安使尹根壽依舊沒有從適應宋應昌突然認真起來的模樣,縮着脖子在早春的寒風中抱怨連連。

印象中,大明乃是天朝上國,大明朝的官員也都是正直君子。對朝鮮向來都是有求必應,不要任何回報。即便是朝鮮國每次主動朝貢,大明也必然會賜還貢物價值的五到十倍。君臣上下,從沒有一個人像宋應昌這般,居然“不顧身份”地提出了朝鮮應該負責天兵的糧餉。並且還把兩次遭遇埋伏的責任,都推到了朝鮮這邊,甚至懷疑朝鮮的文臣和武將之中,有人私下裡跟倭寇狼狽爲奸!

“過分,姓宋的做得的確過分。先前縱容下屬堵我朝鮮兵營勒索戰馬也就罷了,如今,居然竟然變本加厲,干涉,干涉起我朝將佐的任命來!” 不適應新情況的,不止是問安使尹根壽一個,左贊成金斗政,也是義憤填膺。

“回去之後,咱們一定要將今日之辱,通報給同僚周知。然後一起上書給大明禮部,討要說法!”

“我朝鮮乃是爲了不肯借道給豐臣秀吉,讓他直接去攻打大明,才遭受了倭寇的洗劫。大明君臣不念我朝鮮的赤膽忠心倒也罷了,居然,居然連區區四萬餘兵馬的糧餉,也,也讓我朝鮮自己出,實在有失天朝風範!”

“過分,實在過分!”

“就是,就是…”

其餘陪同柳成龍一道前來找宋應昌“問罪”的官吏們,也個個怨聲載道。彷彿受了天大的委屈般,恨不得立刻找人來幹掉宋應昌,替自己伸張正義。

“好了,都省點兒力氣吧!” 朝鮮領議政柳成龍臉色鐵青,忽然從馬背上回過頭,衝着所有同伴厲聲呵斥,“真的想罵,就去宋應昌的軍營門口罵。這裡,他聽不見!”

“呃…” 衆人被噎得之翻白眼兒,隨即,一個個,氣喘如牛。

“怎麼,不敢麼?不敢,就別在背後逞口舌之利!” 柳成龍的心情,也煩躁得厲害。狠狠瞪了衆人一眼,繼續大聲數落,“在這裡罵,除了給咱們自己添堵之外,沒任何用場。至於上書給大明禮部,爾等覺得,大明禮部會因爲爾等寫一本聯名摺子,就會去爲難自己的右都御史麼?”

“這…?” 衆人紅着臉,無言以對。

“你們用心想想,如今是朝鮮有求於大明,而不是大明有求於朝鮮!”狠狠瞪了衆人幾眼,朝鮮領議政柳成龍有些恨鐵不成鋼。“姓宋的今天的作爲雖然跋扈,但有一句話,卻說得沒錯。他是大明的備倭經略,吃的大明百姓供養,斷沒有事事都替朝鮮着想的道理!” (注1:吐槽一句,能拎得清自己吃誰供養的官,明朝中後期還真的不多。倒是處處提國際友人着想這傳統,源遠流長。)

聞聽此言,一衆朝鮮官員們臉上更臊得厲害。半晌,纔有人怯怯地問道:“那,那怎麼辦?咱們現在哪裡有多餘的糧食,提供給天兵?更,更何況,他,他剛纔還把私通倭寇的帽子,砸在了咱們朝鮮將領頭上,咱們總不能爲了哄着他開心,就,就冤枉了自己人。”

“對,他不能無憑無據,就胡亂給咱們栽贓!”

“可不是麼,他,他…”

尹鬥壽,金斗政等人,再度梗起了脖子,七個不服八個不忿。

“你們敢保證,他是無憑無據,胡亂攀誣?!” 柳成龍眉頭緊皺,目光忽然冷得像兩把鋼刀。

尹鬥壽和金斗政等人臉色大變,瞬間全都縮起了脖子,低頭看地,誰也不敢跟他的目光相接。

作爲朝鮮國數得着的重臣,他們可對自家內部的齷齪事情,一清二楚。當初祖承訓領兵去替朝鮮收復平壤,五路朝鮮官兵途中跑了四路,剩下那一路則臨陣倒戈,幫着倭寇夾擊明軍。而這次,配合查大受一起南下的朝鮮防禦使高彥伯,倒是沒有臨陣脫逃或者倒戈。可李如鬆被倭寇包圍在碧蹄館之時,開城裡的其他數萬朝鮮大軍,卻果斷選擇了見死不救!

此外,明軍兩次遇險,有關倭寇的虛假情報,也全都是朝鮮斥候提供。而明軍兩次遇險,朝鮮方面的主帥,還恰恰都是李薲!

如果說,以上種種都是巧合,那在李如鬆率部光復平壤之戰中,朝鮮兵馬的表現,跟這兩次大相徑庭,又該如何解釋?!那一次,與另外兩次的最大差別,就在朝軍主帥上,不是李薲,而是被朝鮮國王所不喜的兵馬使李鎰!

“軍糧和軍餉,回去之後,柳某會向幾大世家勸輸。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個道理他們應該能懂!” 懶得跟身邊這羣徒長了一張嘴巴,胸中卻沒半點見識的傢伙再多廢話,領議政柳成龍斟酌了一下,咬着牙做出決定,“無論如何,十天之內,得給天兵湊出可支應一個月的軍糧來!”

話音剛落,反對聲轟然而起:“慎重,領議政,千萬慎重!各大世家雖然豪富,可先前被倭寇多次敲詐勒索,家產早就見了底兒。您若是把他們逼得太狠,他們,他們肯定,肯定會,肯定會對您羣起而攻之!”

“是啊,領議政。他們,他們家裡早就沒餘糧了!”

“領議政,世家乃是朝廷廊柱,如果把他們逼得太狠,朝堂必有一番動盪!”

“慎重,慎重,朝鮮國可是經不起…”

說一千,道一萬,總歸都是同樣的意思。那就是,寧可得罪大明將士和宋應昌這個備倭提督,也不能得罪朝鮮各大世家。得罪了前者,頂多是明軍放慢南下速度。而得罪了後者,非但柳成龍本人有可能身敗名裂,朝鮮國王李昖的位置,都有可能坐不安穩!

“老夫就魯莽一回,他們又能如何?” 柳成龍也是被逼得走投無路了,乾脆豁出了一切,“敢明着去投奔倭寇?還是敢指使各自心腹帶着官兵謀反?那樣更好,老夫就直接請宋經略出馬,帶着天兵去抄他們的家。看看能不能抄出足夠的糧餉來!”

這個威脅,不可謂不狠,登時,就讓那些幫着幾大世家說話的官員們,個個面如土色。造反也好,勾結倭寇也罷,這兩招都只對朝鮮國王李昖有效。遇到大明備倭經略宋應昌,等同於插標賣首。後者正愁找不到藉口清晰朝鮮國王麾下那些與倭寇暗通款曲者,這回,正好有人送上門來!

可衆官員怕歸怕,心裡卻絲毫不看好柳成龍的“蠻幹”能夠成功。幾大世家沒膽子去挑釁大明備倭經略宋應昌,卻有的是辦法讓柳成龍做不成朝鮮國的領議政。而只要搬倒了柳成龍,或者將此人架空,勸輸這個麻煩,就無疾而終。

“老夫不會拖累你們,無論是向世家勸輸,還是彈劾李薲無能誤國,都由老夫親自挑頭!” 彷彿能猜到尹鬥壽、金斗政等人的想法,柳成龍深深吸了口氣,大聲承諾。“老夫只求爾等,別扯老夫後腿就好!”

唯恐衆人心中繼續念着各大世家的私恩,又深深吸了口氣,他繼續高聲補充:“知道天朝爲何是天朝,而我朝鮮,卻只能仰人鼻息麼?就是因爲,每到關鍵時刻,天朝總能有壯士站出來,豁出一切去力挽狂瀾!”

“譬如當日堵軍營索要馬匹,爾等當日那兩個天朝少年遊擊不知道即便他們成功救出李如鬆,過後也少不得被言官羣起而攻之,甚至有可能功不能低過?譬如今日宋應昌,爾等當他不知道萬一李如鬆兵敗,而我朝鮮這邊又有人又臨陣倒戈,他肯定會在劫難逃?當他不知道,逼着我朝鮮出糧草軍餉,剷除內奸,非但給他本人帶不來任何好處,還有可能讓他因此落下貪婪跋扈的罵名?可他們,年青的一腔熱血,年老的也能做到不計個人得失!!此等壯士,我朝鮮若是有三五個,怎至於三千里江山盡燃狼煙?此等壯士,我朝鮮若是能有三五個,怎至於國王逃難,君臣如喪家犬一般跪在地上向別人搖尾乞憐?!諸君,爾等都有家有業,柳某不敢拉着爾等一起冒險。但是,三千里山河,總得養得出一個肯爲他豁出性命的壯士!如果一時找不到,老夫願爲天下之先!”

說罷,在馬背上向衆人行了羅圈揖。然後轉過身,疾馳而去,任寒風吹硬滿是汗水的脊背!(注2:柳成龍這個人,對於朝鮮來說,是個難得的賢臣,能臣。但此人對明軍的態度,可謂忘恩負義。在碧蹄館之戰前,他把李如鬆吹成了神仙。碧蹄館之戰後,又對李如鬆百般詆譭。並且在他後來寫的書中,也對明軍百般貶低,彷彿沒有明軍拖累,朝鮮自己早就擊敗了倭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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