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暮靄(中)
“冤枉,將軍冤枉!職部真的沒有給您下馬威的意思!寧波衛附近已經有將近三十年沒見過海賊的蹤影,所以纔會變成這般樣子!”
“冤枉,將軍。我等如果有半點故意爲難將軍之心,天打雷劈!”
彷彿聽到了李盛和顧君恩等人的叫嚷聲,周建良和崔永和二人一進門兒就跪倒於地,大聲爲自己和寧波衛的同僚們喊冤叫屈。
“下馬威?本官什麼時候說過,你等在故意給本官下馬威了?!” 沒想到二人連夜到訪,居然是爲了解釋白天時的尷尬,李彤皺了皺眉,果斷裝傻充楞。
“將軍,我等真的不是故意爲之。實在,實在寧波衛原本就是這般光景。”
“將軍,您和劉將軍都是皇上面前的紅人,又有貢生文憑和實實在在的戰功在手,我們這些混吃等死的兵痞,得爲了多大的好處,纔敢拿雞蛋往石頭上碰?!”
周建良和崔永和二人,不敢相信李彤沒有誤會他們,只管繼續磕頭哭喊。唯恐不能及時替同僚們解釋清楚,被李彤和劉繼業兩位長官記恨在心,日後遭到辣手報復。
李彤見二人態度不似做僞,只好遲疑着許諾,“也罷,既然二位堅持要解釋,本官就姑且相信你們,沒有故意使壞便是。不過,寧波衛並非單純的衛所,還是海防營常駐之地。如果真的破敗如斯,以往爾等又拿什麼來應付上司的考覈?!”
這句話,終於問到了點子上,頓時,令周建良和崔永和二人同時停住了喊冤聲。相繼擡起頭,紅着臉補充道:“將軍您有所不知,海防營雖然船隻少了些,但炮臺和烽燧卻基本保持着當年抗倭時的模樣。上司派人前來考覈,只要烽燧能夠及時點燃,火炮擦得光亮,還能夠打響,就不會過問太多。”
“寧波、定海和象山三衛,主要任務是防止海盜趁着潮頭偷襲杭州城。所以,及時發現海盜,並且開炮阻止其靠近海岸纔是以往上司交代的主要任務。至於海戰,通常都是由福建那邊承擔!”
“不瞞長官,三衛的戰艦加在一起,的確還有十五、六艘。可懂得海戰的將佐,卻找不出三個來。”
“以往上司前來覈驗,職部從接到通知,到來人抵達,至少有半個月時間準備。職部提前將三個衛的戰艦全拉到寧波港,列隊給他看上幾眼,也能勉強應付得過去。只是,只是長官您這次來得太快…”
“長官,寧波距離杭州,水路還不到兩天航程。海商根本不會在此地停靠,光靠着上頭撥的那點兒糧餉,將士們根本無法維持生計。所以,所以戰艦平時不忙的時候,都會卸掉上面的小炮,做點運貨和拉人的營生。”
“都指揮使司那邊,體諒弟兄們清苦,也默許了大夥這種行爲。一則能給都指揮使司節約糧餉,二來,好歹能鍛鍊一下弟兄們航行的本事,不至於上了船後一個個吐得昏天黑地 !”
…
倆人你一句,我一句,唯恐說得不夠詳細,令誤會更深。李彤和劉繼業等人,則一個個再度聽得瞠目結舌!
原來,在戚家軍當年的嚴厲打擊和朝廷開海通商卻唯獨禁止倭船進港的釜底抽薪政策之下,寧波一帶,倭寇於二十多年前就已經頻臨絕跡。所以,隨着老一代將士陸續作古,如今的海防營,早已經形同虛設。上至千總,遊擊,下到普通士卒,基本上已經沒人知道如何在海上作戰。而各衛所的指揮使,同知等官吏,與內陸地區的衛所同行一樣,都把衛所當成了自己的田莊。唯一與內陸地區不同的是,他們不需要麾下兵卒當佃戶替他們種地養豬,而是聰明地選擇了靠海吃海。
不幸的是,寧波衛距離杭州太近,海商的貨船,根本不會在寧波、象山和定海停靠。他們無法像都浙江指揮使司的官員那樣,從海商的孝敬上分潤。只能因陋就簡,將戰艦拆掉火炮,充當貨船和畫舫出租。如此,雖然衆人賺得少了些,卻也不至於苦哈哈地只靠着軍餉爲生。如果運氣好了,遇到某個出手大方的豪客,或者宰到了一個土鱉,還會發上一筆,攢在手裡留着打點上司,調離海防營,去補位某個肥缺兒!
如果李彤和劉繼業兩人不主動要求接手海防營,周建良和崔永和等人的日子,就會一直這樣平淡滿足地過下去,直到調走或者告老退役。然後,下一代海防營將佐,會比他們更爲懶散,甚至會將海防營,慢慢變成專司船運的商隊。反正眼下全國的衛所,都在糜爛,朝廷根本沒辦法挽回,也不差這麼幾個。況且浙江臨近福建,萬一遇到什麼緊急情況,福建那邊自然有水師會趕過來,根本用不到幾個小小的遊擊和衛指揮使去杞人憂天!
“如此說來,本官應該先在杭州玩上大半個月,不急着上任纔對!” 被打擊得心臟幾乎麻木,李彤不想指責任何人,苦笑着搖頭。
“您如果晚到半個月,情況會大不一樣!” 崔永和是個“實誠人”,本能地陪着笑臉迴應。話說出了口之後,忽然又意識到新來的上司好像是準備有所作爲的,趕緊又快速解釋,“卑職,卑職不是說您來得不是時候,卑職,卑職只是,只是說,杭州自古就有人間天堂之稱。非但風光秀麗,吃的,玩的,用的,無一不是世間精品。就連青樓裡的女子,都比,都比別處多了許多味道,不,不,卑職自己也沒去過,只是,只是聽人說,聽人說起!”
“既然是道聽途說,就不用提了!” 李彤狠狠瞪了此人一眼,意興闌珊地揮手,“好了,我也知道你們不是故意怠慢了。如果沒有其他事情,就下去吧!五日之後,記得讓另外兩個衛所的指揮使帶着船隻和兵卒,過來見我。另外,在外邊拉活的大船,也都叫回來。以往的事情,本官可以不追究。但眼下朝廷正在跟倭國交手,爾等卻拿着好好的戰艦卻去當貨船用。萬一有倭寇自海上殺過來,偷襲了寧波城。爾等有幾個腦袋,都不夠朝廷砍!”
“是,卑職這就派人去召,派人去召!” 崔永和聽了,頓時慘白着臉拼命點頭。
那周建良比他當官時間長,人也更圓滑一些。先拱手做領命狀,隨即,卻又壓低了聲音試探道:“將軍,卑職有句話,不知道該不該說!”
“儘管說!” 李彤的眉頭再度驟緊,不耐煩地揮手。“以後也是,不用問,該說就說。即便說錯了,我也不會拿你怎麼樣!”
“那卑職就僭越了!” 周建良又行了個禮,臉上的笑容愈發諂媚,“長官,朝廷不是已經准許倭寇的請和了麼?怎麼還會再打起來?長官不要生氣,卑職沒有質疑您的意思。卑職的意思是,卑職的意思是,如果真的要打海戰,咱們可真的不行。咱們的戰艦,都是由鳥船。帆櫓兼用,可以行使於海面兒,也可以順着江面逆流而上。無論是載人,還是載貨,都堪稱便捷。可如果用來作戰,近處背靠着炮臺也許還能湊合,到了洋上,卻因爲個頭小,裝不了幾門炮,也載不動太多兵卒,根本不是海盜的對手。特別是遇到短兵相接的時候,對方只要跳幫過來三五十個死士,咱們就成了以寡敵衆,除了被殺和投降之外,根本沒第三條路可選!” (注3:鳥船,又名開浪船,乃浙江沿海常見的海船。靈活,輕便,航速快。適合運貨,有海上肥羊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