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伏波 (中)

第一章 伏波 (中)

“咔嚓!” 撕裂長空,照亮船艙中三張年青的面孔。

李彤已經開始蓄鬚,張維善的笑容裡明顯多了幾分疲倦,只有劉繼業,彷彿絲毫沒有受時光的影響,還像三年前一樣高大白淨,英氣迫人。

非但長相一如昨日,他的性情也是如此。不待雷聲散去,就皺着眉頭提醒,“姐夫,守義,你發現沒有?鄧老前輩跟關叔,好像以前就認識!”

“發現了,但是,我不相信關叔會害你!”李彤喝了一杯酒,身子暖和了不少,聲音聽起來也中氣十足。

“鄧前輩是重樓兄推薦給我的,能被重樓兄推崇的人,絕不會是個奸佞之徒。” 張維善也笑了笑,大聲迴應。

“那倒是!”劉繼業眨巴了幾下眼睛,輕輕點頭。

關叔是王二丫父親的舊部,也是從小將王二丫看護到大的長輩。無論以前出身有多神秘,都不可能害自家女兒傷心。而漕運總兵王重樓,則是三人在官場中遇到的,難得的幾個值得信任的前輩之一。並且多年來,始終不求回報地給三人提供支持。如果連關叔和王重樓都無法相信,這世界上,恐怕他們除了彼此之外,已經找不到第四個可以相信的人。

“先前在雲南,鄧老前輩寧可拼着丟官罷職,也將被擒獲的緬甸土匪給殺了個一乾二淨。” 唯恐劉繼業繼續疑神疑鬼,張維善拿起毛巾擦了把臉,笑着說出一段往事,“當時清流恨不得逼着朝廷將其斬首示衆,以示大明的天朝氣度。而現在,事實卻證明了,他殺得一點兒都沒錯。整整三年多,匪徒在緬甸互相之間無論打得多激烈,卻沒一箭一矢再敢落入大明境內!”

“有胡思亂想的精力,你還不如去跟周建良學學怎麼指揮船上的弟兄。他這個人雖然貪心了些,一身本事卻不含糊。咱們出海之後,能順順利利走到現在,他絕對功不可沒。” 李彤又抿了一口酒,帶着幾分鼓勵的口吻補充。

“我不是胡思亂想,我是怕百密一疏!” 劉繼業被自家姐夫和好友,說得臉色發紅,扁着嘴搖頭,“爲了這次出海,咱們可把浙江海防營和漕運舟師營的全部家底兒,都搭上了。萬一哪裡出了紕漏,非但兩年多來的努力全都白費,也辜負了王總兵和李提督他們的期待!”

這話,可是戳到了兩位好友的心窩子上。頓時,讓李彤和張維善都收起了笑容,沉默不語。良久,二人方各自舉起酒杯,將裡邊的陳年女兒紅一飲而盡。

“轟隆隆隆…”一連串的雷聲滾過,震得船艙戰慄不已。

如山巨浪,將四桅沙船拋向半空,又甩入谷底。李彤、張維善兩個人心情,也如腳下的沙船般,不停地起起落落。

兩年多了,一晃功夫,七百餘天就被拋在了身後。昔日東征戰場上的喊殺聲,漸遠漸微。昔日並肩作戰袍澤,也漸漸失去聯繫,彼此各不相顧。

兩年來,他們身處肥缺,說一不二。每天,他們哪怕是躺着睡大覺,甚至離開軍營四處遊山玩水,都不愁沒有白花花的銀子進賬。每天,他們哪怕是喝酒賭錢,甚至駕鷹縱犬,招搖過市,也不擔心各自的前途。

被皇上欽賜了麒麟袍服和秋水雁翎刀的愛將麼,不外出作戰時,驕縱跋扈一些有什麼關係?況且他們又都那麼年青,正值春風得意之時,豈能如垂垂老朽那樣規規矩矩?

在外人看來,他們能夠安於各自的職位,既不像某些“老兵痞”那樣,嫌棄朝廷的封賞太少,叫囂鬧事。又不像某些當朝新貴那樣,憑藉萬曆皇帝的賞識,上躥下跳,已經非常難能可貴。像這樣沉穩又知道進退的年青人,未來的前途都不可限量。只要假以時日,必可青雲直上!

然而,那些尸位素餐,甚至是居心叵測的傢伙,哪裡會明白,日進斗金也好,青雲直上也罷,根本不是李彤和張維善兩個想要的!

的確,他們當初投筆從戎,就是爲了不再平庸地混日子,爲了能儘快地博取功名,封妻廕子;爲了獲得各自身後 那個龐大家族的認可;爲了重現祖輩一次次照進自己睡夢中的輝煌!

可隨着汗水和血水灑在東征戰場,隨着一次次與弟兄們並肩而戰,隨着一次次爲了勝利而歡呼,爲了袍澤陣亡而落淚,他們夢想早就發生了改變。他們想要的,早已經不光是個人的飛黃騰達,他們還想要,讓所有的付出都能看到結果,讓所有的鮮血,都不要白流。

他們殷切的希望,能早日飲馬釜山港。他們恨不得早日,將倭寇全都趕下大海。他們做夢都想着,通過東征之戰,讓倭寇今後看到大明的日月旗就瑟瑟發抖。他每時每刻,都期盼,明軍號角所致之處,四夷紛紛俯首,羣賊聞風遠遁…

然而,自打兩年前回京獻俘至今,“東征”兩個字,卻無人再提。從萬曆皇帝到朝中羣臣,都彷彿得了健忘症一般,忘記了發生在朝鮮的那一場場血戰是因何而起,忘記八卦洲曾經的大火和遼東境內曾經的狼煙。忘記了豐臣秀吉當初逼迫朝鮮跟日本一起進攻大明,所放出的那些厥詞。忘記了倭人到現在還佔據着釜山港,屯兵二十餘萬,隨時可以向北方發起進攻!

兩年來,“懷柔”兩個字,早已取代了東征,成爲朝野雙方的共識。無論是大學士趙志皋,還是兵部尚書石星,都對此念念不忘。而因爲圖謀入閣失敗,憤而辭官回家的清流領軍人物顧憲成,更是把“懷柔”倆字,掛在了嘴邊上。在他的極力推動下,一些儒林宿老,甚至提出了仿照漢唐舊例,派遣一位公主去嫁給豐臣秀吉動議。全然不顧日本關白豐臣秀吉,已經年近花甲的事實!

如是懷柔之計真的有用,李彤和張維善倒也不會鬱悶成這般模樣。可親自與倭寇面對面廝殺,親眼見過倭寇的兇殘與狡詐,親眼看過朝鮮各地如何在倭寇踐踏下變成一片片廢墟的他們,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那些貪婪且短視的賊人,沒被逼到山窮水盡之時,會主動撤走,會將吃進肚子裡的肉,如此輕易便吐出來!

兩年來發生的一切,也無時無刻不印證着他們的推斷。儘管當朝的大佬們,不遺餘力地替倭寇彌補謊言中的疏漏。儘管萬曆皇帝一再讓步,甚至准許日本的使者小西飛,騎馬進出宮門。可兩年前有多少倭寇盤踞在釜山,現在還是多少!倭寇兩年前以什麼藉口拖延時間,現在也一模一樣。雙方的和談,沒有任何實質上進展。只是一而再,再而三,於文字如何表達細節上糾纏不清。

而每次文字表達細節上出現改變,小西飛都要求派人回日本向豐臣秀吉請示。信使往返一次,少說都得耗時三個月。四次往返,就是一整年。在這一整年之中,參加東征的大明東將士,不停地去草原和高原上,應付塞外各部挑起的事端,距離朝鮮越來越遠。而賴在釜山的倭寇,裝備卻越來越精良,訓練也越來越充足。

在這期間,倭寇的動靜,不是沒有傳回大明。孫暹手下的錦衣衛,屢屢冒死向朝廷示警。但是,這些警訊,卻一概被視爲杞人憂天。醉心於不戰就屈人之兵的皇帝、閣老和尚書們,比着賽掩耳盜鈴。爲了各自的顏面和利益,他們拒絕相信一切對“懷柔”不利的事實!爲此,萬曆皇帝還在閣老趙志皋的提議下,將質疑倭方誠意的右僉都御史曹學程打入了大牢。

有了曹學程這個不識時務的前車之鑑在,誰還敢再對“懷柔”之策說個不字?滿朝文武,彷彿全都變成了小西飛的長輩,對這個嘴裡沒一句實話的傢伙,關懷備至。爲了促使日本相信大明不會追究日本挑起戰爭的罪責,接替宋應昌擔任備倭經略的顧養謙,甚至以鎮壓“叛亂”爲名,對一些發出怨言的浙籍老兵,舉起了血淋淋的屠刀!

由於朝野輿論的高度統一,那次鎮壓,被掩蓋的非常完美。甚至在很久很久之後,李彤和張維善兩個,才終於從大醉酩酊的洛七嘴裡,得知了當時的真相。不過是一些士兵在返鄉途中,抱怨朝廷讓袍澤的血白流在了朝鮮。不過是幾個百總因爲朝廷答應的獎賞遲遲沒有兌現,堵住了上司的帳篷討要說法。如果顧養謙和他麾下的心腹們,能拿出對待倭寇的兩成耐心對待這些老兵,絕對能讓老兵們個個心滿意足。然而,爲了立威,顧某人得到屬下的彙報之後,卻毫不猶豫地派出了大隊人馬,將老兵們團團包圍,砍殺殆盡!(注1:關於顧養謙下令斬殺東征老兵之事,見於史冊。歷史上,此人爲此舉,沒付出任何代價)

“我日他八輩兒祖宗!” 沒等洛七的哭訴聲落下,劉繼業已經拍案而起。整頓鎧甲,就準備駕船直奔遼東。

虧得與洛七同來看望二人的李如梓,還保持着清醒。果斷撲上去,從背後將劉繼業牢牢抱緊。“永貴,別衝動。事情都過去一年半了,你還真能砍了顧養謙的腦袋?!他,他可是備倭經略兼薊遼總督,官職和實權都比我哥還大,身邊隨時都帶着五百家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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