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疑雲 (上)

第八章

疑雲 (上)

朝長光子面色蒼白的縮在房屋一角,渾身戰慄,眼淚也不受控制地往下淌。

多年來,她拼命學習舞技,拼命討好自己養父一家,甚至假裝忘記了自己原本的姓氏。她天真的以爲,只要自己態度足夠恭順,只要自己能夠用舞姿給養父朝長家老帶來足夠的利益,自己就能擺脫當年那個噩夢。然而,噩夢卻始終如影隨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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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然被稱爲全長崎最美的女孩兒,縱然她已經成爲舞姿最優美的能劇行首,養父朝長家老,在需要的時候,一樣毫不猶豫地將她出賣。就像港口裡的雜貨商販,將一件精美的布偶擺上了貨架。

布偶沒有逃走的本事,也沒有選擇主人的權利。

她,也一樣沒有。

這一點,甚至不用養父朝長家老過多的暗示,她就領會得一清二楚。

親生父親龍造寺政家此刻正在隱居修行,弟弟龍造寺高房尚未成年。前者能修行多久和後者能否平安長大,不取決於他們身體是否健康,而取決於上帝會不會保佑。而這個寫在聖經中上帝,顯然沒工夫管兩個異信者的閒事。真正負責的是,祖父的好朋友鍋島直茂。

數年前,祖父陣亡,他的好朋友鍋島直茂,“擔心”父親積勞成疾,逼着父親交出了所有權利,去山中隱居修行。也“擔心”自己和幾個姐妹缺乏父愛,分別將姐妹們送到了不同的人家,成爲別人的養女。

如果自己敢逃走,朝長光子知道,自己很快就能聽聞父親病故的消息,甚至還有弟弟。她不用賭養父朝長家老會心存善念,更不用賭鍋島直茂會對父親高擡貴手。

“噗,噗通,噗…” 一陣粗重的腳步聲,夾在在侍女們的細碎腳步聲之間,從門外傳來,剎那間打碎了她心中所有自怨自艾。

祖母信佛,在父親被迫交權給鍋島直茂那天,曾經親口告訴她,一切都是佛陀的安排 。

既然是佛陀安排的命,凡夫俗子只能承受。

門被推開了,然後又被輕輕合攏。

鋪天蓋地的酒氣迅速涌了滿屋,巨大和黑影遮住了搖曳的燭光。心臟猛地停止了跳動,她原本就嬌小的身子,瞬間縮的更小。心裡恨不能披上鼠皮,直接到牀下,甚至順着窗縫逃之夭夭。

那個黑影在向牀榻靠近 ,呼吸聲沉重得宛若野獸。恐懼瞬間穿透了她,讓她的身體忽然彈了起來,一個縱躍奔向了門口兒。

“嘭”,額頭猛地與一堵肉牆接觸,將她瞬間又彈了回去。來不及閉上的眼睛裡,一張白淨、方正的面孔,忽然顯得格外清晰。

下一個剎那,光子淚如泉涌,隨即,緊緊地閉上了嘴巴,唯恐自己故意染黑的牙齒 ,被對方看見。

佛陀終於看在她這麼多年的努力上,爲她開了一條活下去的縫隙。雖然,這個縫隙比頭髮絲粗不了多少。今夜被養父專門送上門來找她“夜這”的,不是魔鬼和野獸,而是在宴會上,及時攔腰將她抱住,避免了她被撞得頭破血流的異國英雄。

那個英雄的懷抱,給予了她平生從沒有過的溫暖,也讓她感覺到了平生從沒有過的安全。然而,那個英雄當時厭惡的表情和本能地推開的動作,卻又給了她當胸“一刀”。

她原本以爲憑藉自己的美貌,未來的丈夫即便不寵愛自己,也不會輕易給予傷害。然而,所有自信,卻都在被推開的瞬間破碎,她當時就像一隻被剝掉殼的海螺,只剩下了屈辱和哀傷。

既然嫌我醜陋,爲何又逼着養父將我送給你糟蹋! 當溫暖從回憶裡消失,有股恨意又打心底迅速涌起。緊跟着,就是能吞沒一切的自暴自棄。

“來吧,就當我是一隻布偶!” 擡手抹掉了眼淚 ,她咬着牙低聲發出哀鳴,同時將四肢張開,就像教堂裡被釘在十字架上的那個異國神子。

居然命中註定要做一個布偶 ,落在這個明國人手裡,總好過大村家的那些武士。至少,至少這個明國人,在嫌棄她醜陋之前,曾經給予過她一絲溫暖。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期待中的痛苦,卻始終沒有降臨。強忍着屈辱和恐懼,她悄悄將眼睛張開了一條縫隙,卻驚訝地發現,那個明國英雄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倒在了地板上,安靜得如同一個嬰兒。。

他爛醉如泥!

剎那間 ,劫後餘生的快樂從光子心中涌起,令她恨不得跳到地上,且歌且舞。

即便此人躺在地板上睡了一夜,她的任務也算完成了。第二天將頭髮弄亂一些,再偷偷於脖子,大腿,胸口等處捏出幾處淤痕。然後再撕破幾件衣服 ,再,再…

猛然想起傳說中一個明國的習俗,她以跳舞般的敏捷身手,竄下牀,直奔衣櫃。然後從裡邊扯出一件白色的裡衣,狠狠撕成了兩片。

綢布撕裂聲,在深夜裡顯得格外清晰。門口處,有悉悉索索夜遠去。令她嘴角微微翹起,隱約帶上幾分報復的快意。隨即,憋細了嗓子,發出了一連串斷斷續續的呻吟。“不要,啊,好疼…”

聽牆角的侍女們走了,養父朝長家老很快就能得到她已經將身體奉獻給地上那個明國人的消息。而一直垂涎自己美色的某個人,肯定也會勃然大怒 。

想到接下來有可能發生的一連串衝突,以及養父利用自己的身體討好明國人的計劃終將落空,她臉上的快意愈濃,手上的動作也越發利索。很快,就將白布撕成了方塊,然後咬破自己的手指,重重塗上了一道血痕。

既然是做戲,就得做全套。憑藉能劇中和雜書中學到的經驗,她將白布在蠟燭旁烘到半乾,然後蹲下身體,輕輕地塞向地上那個人的胸前。

微風透窗而入 ,將屋內的酒氣吹淡稍許,燭火搖曳,照亮地上那個人的面孔和身體。年青 ,高大,英俊,還帶着一股說不出道不明的氣概。如同堤壩,如同大樹 ,如同屋檐,可以遮擋住滔天巨浪和狂風暴雨。

雖然平素獻舞宴客,見過許多出色的年青武士。但是,她卻不得不承認,自己以前見過的所有武士,加在一起 ,都沒腳下這個沉睡的明國好看。那是一種不加雕琢的美,不帶浮誇,做做和僞裝,也沒帶着絲毫的謙卑和諂媚。讓人看上一眼之後,就忍不住想再看一眼,然後還想摸上一摸,確定一下如此好看的面孔,到底是雕塑還是真實的血肉。

帶着幾分調皮,她將手探了過去,輕輕地摸了一下張維善的臉孔,鼻樑 ,還有喉結。然後,又鬼使神差般,摸向張維善的胸口。

常年練武之人的胸膛,與普通人截然不同。結實,厚重,且有棱有角。帶着酒氣的呼吸,從他的嘴裡噴了出來,一次次噴入她的鼻孔。然而,她卻忽然發現,這種味道並不像以往那般難聞,甚至,甚至還讓她有點渴望。

今晚如果錯過,下一個人,肯定不會比他更好。

眼淚,忽然又從龍造寺光子眼睛裡流了出來 ,緩緩滑過她光潔的面孔。

她沒有去擦,任由那些淚水流下,滴滴答答打溼他的胸口。

良久,良久,她終於哭夠了,輕輕吸了下鼻涕。站起身,輕輕吹滅了蠟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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