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管窺 (下 )
將衆人的議論聽在耳朵裡,李彤的臉上,終於又恢復了幾分生機。深吸一口氣,他緩緩做出決定,“沈惟敬和小西行長等人,是不是把豐臣秀吉那老小子也一起騙了,咱們沒必要管!咱們只管讓大明不要繼續上當就行了。從明天起,所有人做兩手準備。一邊請工匠修理船隻,隨時準備離開。一邊去把日本對大明所提的真正議和條款,都打探清楚。如果能拿到日本國慶賀大獲全勝的文告,或者日本這邊有關議和條款的邸報、公文之類,就更好了,皇上和首輔們不願意相信小西飛是在騙他,總不能拒絕相信蓋着日本官府大印的白紙黑字!”
“李老闆所言極是。” 見李彤的精神終於有所恢復,鄧子龍心中的石頭瞬間落地。接過話茬,大聲補充,“咱們不用管豐臣秀吉到底是身在局中,還是做局者之一。咱們只讓騙局暴露於衆目睽睽之下。”
“我明天去拜訪朝長家老,順便看看光子。” 張維善臉色微紅,訕訕許諾。
“不光從大村氏那邊招手,咱們多管齊下。姐夫,你乾脆撥出一部分財物,充實大夥兒的錢袋,讓他們在長崎花天酒地。” 劉繼業巴不得點兒到長崎港內活動,也跟着擦拳磨掌,“如此一來,既能讓今道純助等人,更加相信咱們的商販身份。同時,也能多結交些當地紈絝,多一些拿到憑據的機會!”
“劉老闆這法子不錯,有道是,一起喝過花酒,纔是兄弟。”關叔高舉雙手贊同,隨即,又將目光掃向劉繼業,大聲補充,“但是,這種事情,我們這些下人去就行了。劉老闆您只管坐鎮船上,指揮若定!”
“你說啥——”劉繼業大急,本能地就想開口反駁。忽然又覺得腦後發涼,連忙扭過頭去,恰看見王二丫那殺氣騰騰的目光。登時,他果斷縮回脖子,大聲強調,“我壓根就沒想去。我纔不會跟爾等同流合污!”
“哈哈哈哈…”顧不上尊卑長幼 ,所有人都笑得前仰後合。笑過之後,心中陰霾也消散了一大半,抖擻精神,準備明日各顯身手。
“注意不要跟當地人起衝突,我們三個是貨主,各位全是夥計!” 見軍心可用,李彤的精神又振作了幾分。想了想,大聲提醒,“不過,若是遇到危險,也沒必要一味地委曲求全。大不了,咱們就像最初設想的那樣,給他來個烈火焚城!然後一走了之!”
“遵命!” 衆人齊聲答應,宛若當初在東征軍中,即將面對洶涌而至的倭寇。
然而,刺探消息和收集有用證據,卻不同於上陣廝殺。所以接下來數日,雖然大夥都用盡渾身解數,所得到的消息依舊是隻鱗片爪。李彤期待中的白紙黑字,更是半張也無!
不過在生意場上,大夥卻收穫甚豐 。雖然李彤、張維善和劉繼業三個,都對經商一竅不通,但在內有關叔、鄧子龍等人幫忙,在外有馬全、林海 等人鼎力相助,想虧本而都難。況且沙船的上的貨物,都是張維善兩年來在漕運衙門分到的“漂沒”,質量遠遠超過民間 所見。其中白雲峰龍井這樣的貢品,在外邊更是有價無市 。所以,大夥先前所擔心的數量稀少,根本沒成爲問題。反而應了那句話,物以稀爲貴,令很多當地商販趨之若鶩。
作爲朝長家老的“便宜女婿”,化名爲“張發財”的張維善自然首先要照顧自己人。所以,凡是跟朝長家老有關係,或者得到了朝長家老推薦的商販,都成了優先交易對象。爲了照顧馬、孫、範、陶等海商的利益,也爲了兌現先前共同進退的承諾,化名爲 “李有德”的李彤,還專門提出了一些附加條款,那就是,除了大村氏推薦來的之外,其他商販想從自己這邊交易那些名貴貨物,都得先跟其他各位大明海商,達成一定的交易額,然後才能獲得資格。如此,雖然令沙船出貨速度大爲放緩,無形中,卻又提高了手中貨物的口碑,也令他和他手下的“大小夥計”們 ,成爲當地商販全力巴結的目標。
作爲臨時商會的會首,“李有德”在長崎港內,無論走到到哪兒都大受歡迎。每天想跟他把盞言歡的商販,能從東炮臺排到西炮臺。劉繼業見姐夫如此風光,眼饞的緊,幾次央求前者帶自己出去玩,卻都被無情地拒絕。
這倒不是李彤對他嚴厲,而是不想節外生枝。畢竟劉繼業無論走到哪,身後都會跟着王二丫。而後者任性好俠,看到長崎港內日本武士拿穢多當牲口,一怒之下,弄不好就會當場拔刀!
劉繼業無計可施,只能整日待在船上,跟鄧子龍和關叔等人學習海戰作戰的本事,以及火炮操作技巧。由於長崎港每天都是晴空萬里,他很快曬出一身古銅色的皮膚,倒也“因禍得福”,從頭到腳,越發地男子漢氣概十足。
幾人之中,最幸福的一個,莫過於張維善。又去了一趟當初的夜這的地點,終於弄清楚了與自己有肌膚之親的朝長光子到底長得什麼模樣後,他就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年,整日都想與所愛之人形影不離。對此,朝長家老因爲利益需要,自然樂見其成。李彤則因爲需要通過張維善接觸朝長家老,獲取更多的有用消息,也堅決給予支持。於是乎,張維善公私兩不誤,每天都忙得樂不思蜀。
半月時間,在忙碌中彈指而過。沙船上的貨物,基本已經被清空。從海盜手裡反搶來的貨物,也被當地商人“吃”下了大半兒。非常令李彤、張維善等人覺得有趣的是,那些商人,明顯知道佛郎機船上的貨物,乃是贓物,卻全都對此裝聾作啞。彷彿搶劫與 銷贓,乃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一般。贏了的不需要受到任何指責,而輸掉性命的也不值得任何同情。
既然連贓物都如此搶手,馬、孫、範、陶、林等海商手中貨物,當然更沒理由滯銷。大家夥兒都賺的盆滿鉢盈,開心得每天都合不攏嘴巴。更令他們開心的是,長崎、對馬,甚至一些金馬碧眼的西夷海商,都爭相與他們結交。甚至跟他們約定,等他們帶着下一批貨物到來,立刻聯手全部吃下,力爭讓他們早來早回。
這也難怪長崎的商販們如此熱情,日本是個島國,除了海產品,什麼東西都奇缺,大明的百年海禁,以及兩年前的文祿之役(注:萬曆朝鮮戰爭,被朝鮮稱爲壬辰倭亂,被日本稱爲文祿之役),更使其物資匱乏到極點。如今兩國即將握手言和,可以通商貿易,使得日本如同一個飢腸轆轆的餓漢,看到什麼東西,都想一口吞下,而且能夠最大限度的不計代價。當然,這也僅限於搶了先機抵港的“李有德”等人,至於後續再趕來的商販,自然另當別論。
眼看着一箱箱貨物擡出去,一筐筐銀錠擡進船艙,馬、孫、範、陶、林等海商,欣喜之餘,已經開始商量該購買什麼緊俏之物返航,以便兩頭都能有鉅額利益可賺。但是他們的會首 “李有德”,卻漸漸有些焦躁不安。
連日來,通過大夥的努力,李彤的確收穫到了一些情報,但距離證據確鑿的標準,卻差得甚遠 。而此次前來日本,所動用的人脈,資金,都是一個巨大的數字,短時間內,根本沒有重複第二次的可能。
若無功而返,他真不知該如何向王重樓、宋應昌、李如鬆等人交代。並且,留在長崎的時間越久,被大村家發現衆人等真實身份的可能性就越大。萬一走到放火焚港那一步,他非但沒有絕對的把握帶着大夥兒全身而退,並且無法保證,自己回去之後,不會被扣上“擅離職守、好大喜功,輕開邊釁,蓄意挑起兩國戰端”等罪狀,身敗名裂!
這一晚,李彤又在船頭獨立,海風習習,吹的他衣袂翻飛。望着弧形的夜空上,點點繁星彷彿架起一座璀璨的橋樑,而自己卻在“橋樑”的一端,遙遙不知歸期。一時間,心中不禁嗟然。
再扭頭,看到滿港口桅杆林立,船舶且沉且浮,一排排宛若睡蓮臥波,又忍不住嘆息着搖頭。
假若大明與日本真的簽了合約,海路重新暢通,對大明和日本兩國而言,未必不是好事一樁。
但如果真的讓沈惟敬等人得了逞,那些戰死在朝鮮的袍澤們,豈不是全都要死不瞑目?
和約可以籤,但誰勝誰敗,必須說得一清二楚 !
海禁可以開,卻必須是雙方你情我願,而不是大明戰敗,迫於日本兵威。
至於皇上要嫁公主給豐臣秀吉這個糟老頭子,也只能隨他去了。作爲親生父親,萬曆皇帝都不心疼,自己一介臣民瞎操什麼心?!
…
正在胡思亂想間,忽然聽到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凝神細瞧,只見一匹駿馬已來到筧橋之上,緊跟着,張維善飛身而下,快步直奔甲板。
“守義,怎麼了?有結果了麼?” 李彤趕緊收拾起紛亂的心思,大步相迎。雙目之中充滿了期待。
果然不負他所盼望,張維善連氣兒都顧不上喘均勻,就一把拉住了他的肩膀,將他直接拖回了船艙,“子丹,我拿到日本對大明所提的議和條件了,全部!”
“什麼?”李彤頓時欣喜若狂,趕緊快走幾步,親手關上了艙門,然後看着張維善將一份公文,徐徐展開。卻沒發現,就在不遠處的一條商船上,有個禿瓢腦袋探出船舷,雙眼之間充滿了怨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