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蜿蜒曲折的街道與小巷,就像是這座城市的掌紋。
正在追捕陳跡等人的劉家隊伍分兵五路,如正在合攏的手掌,將這城市裡的空氣都捏得凝實在一起。
密諜們在屋宇之間的陰影裡穿過,身後數百步開外,則是劉家人手持槍棒、高舉火把的身影。
皎兔回頭看了隊伍末尾的陳跡一眼,轉頭問雲羊:“你信那小子的話嗎,萬一他沒找到證據,咱倆今晚可就錯失離開洛城的機會了。”
“我們現在也只能信他,”雲羊凝重道:“若今晚找不到證據,便是主刑司那一關,我們都過不去。”
皎兔漫不經心道:“內相大人不會真把我們怎麼樣的,我們還有用,大不了爲他多殺點人。”
“內相大人麾下有好人也有壞人,但就是沒有蠢人。你我辦砸了這件事,密諜司裡可就沒有我們的位置了……也許這小子真能找到證據呢?”
皎兔凝聲道:“但願吧,如果他找不到證據,我們就殺回京城找白龍求情,反正不能落在主刑司手裡。”
說着,她又回頭打量陳跡。
這位小學徒正氣喘吁吁的跟在隊伍最後面,頭髮被汗水打溼,臉上蒙着的那塊布都溼透了也不願意摘下來。
“這小子的身體還不錯嘛,竟然還能跟上密諜們,”皎兔讚歎道。
密諜司麾下的密諜,隨便挑個人放在‘萬歲軍’中,都是精銳中的精銳。所以別管陳跡多狼狽,能跟上他們的腳步就已不易。
此時此刻,陳跡感受着自己身體的變化,當他力竭時,丹田旁那三盞爐火竟源源不斷涌出暖流,支撐着他不斷跑下去。
爐火如洪流沖刷着,令他身體進行着某種神秘的蛻變。
彷彿一柄鏽跡斑斑的劍,正被擦去鏽跡。
穿過長寧街時,身後的喊殺聲已逼近,雲羊沉聲道:“劉家人比我們更熟悉洛城,他們在抄近路包圍過來,我們這樣逃下去一定會被追上。”
“怎麼辦?”皎兔問道。
“棄車保帥。”
經過一間小院子時,雲羊吩咐道:“七萬,你帶所有人將劉家人引去西邊,算你大功一件!”
那位名叫七萬的黑衣密諜低聲道:“是,其餘人跟我走!”
陳跡站在院牆旁,看着密諜們離去的背影沒有說話,雲羊與皎兔已經翻進那座小院裡,見他遲遲沒有翻進來,便又扒着灰瓦探出頭來:“愣着做什麼?!”
“來了,”陳跡用力一跳,拉住雲羊伸出的手,狼狽地翻進院中。
三人站在牆後,貼着牆皮屏氣聽着外面的動靜。
他們聽見牆外有密集雜亂的腳步聲經過,還聽到有人在說“決不能讓他們逃離洛城,要爲老太爺報仇”。
彼此近得只有一牆之隔,陳跡甚至能聞到牆外火把燃燒的味道。那味道由杉樹皮與松脂油混合在一起,乾燥又爆裂。
烏泱泱的人羣朝着密諜們離開的方向追去,直到牆外再次恢復寧靜,陳跡這纔敢喘息起來:“密諜們能活下來嗎?”
雲羊瞥他一眼道:“逢亂世,生死有命。你如此,他們如此,我與皎兔也如此,當年我和皎兔還是小小密諜時,也不知道被放棄過多少次。”
皎兔道:“別廢話,趕緊走。”
三人再次翻出院牆時,街道已空無一人。他們往東行去,卻在第一個十字路口便停下了。
雲羊眯起眼睛看着青石板路對面,林朝青一行數十騎魚龍衛駐馬而立,正靜靜地等在那裡,彷彿他們永遠都能第一時間找到自己的獵物一般。
主刑司在東,密諜司在西。彼此隔空遙望卻不對話,雙方都站在陰影裡,等對方先開口。
魚龍衛們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每個人的手都按在腰後刀柄上,壓迫感如山巒般撲面而來。
在這沉默中,林朝青驅馬向前,緩緩朝雲羊行來。
他的表情隱藏在斗笠之下,沒人看得清楚:“彼此同在司禮監做事,同僚一場,我們也不希望密諜司的人被文官整倒。方纔放你離開已是給你機會,一個時辰過去,現在是否能拿出證據?”
雲羊面色凝重着沉默不答,此時已不是虛張聲勢就能糊弄過去了。
“看來仍然沒有,”林朝青催動着胯下戰馬往前壓去:“抓捕他們……”
話未說完,卻被遠處傳來的一陣吵鬧聲打斷:“樑貓兒啊,你這是要揹我去哪裡?煙兒姑娘還在紅幛裡等我呢!”
“哥,劉家人好像生氣了,咱得趕緊去殺閹黨的人呢,不然你酒錢就斷了,修行的藥材也要斷了!”
“什麼!斷我酒錢?”
“哥,藥更重要啊!”
主刑司與密諜司同時向左看去,卻見一個胖胖的年輕人,正揹着一個醉醺醺的中年人跑過來。
那中年人衣袍敞開,鬆鬆垮垮的披在身上,腦袋歪歪斜斜的靠在年輕人肩膀。此人披頭散髮、邋里邋遢,唯獨腰間的刀像是常常擦拭,格外精緻。
林朝青看見此人時,便勒住了繮繩,一時間所有主刑司的魚龍衛都停了下來。
皎兔低聲道:“是樑狗兒。”
衆人無聲的看着那一胖一瘦二人,詭異的沉默中,卻見樑貓兒揹着樑狗兒,罵罵咧咧的走近了。
當路過十字路口時,胖胖的樑貓兒這纔看見路旁陰影裡的主刑司與密諜司,頓時嚇的大氣都不敢出,身上肥肉也晃了晃。
“哥,哥,快醒醒!我好像看到他們了!”樑貓兒說道。
樑狗兒醉醺醺的睜開雙眼:“找到閹黨了?”
樑貓兒腦門滲出一層汗來,恨不得將樑狗兒丟下就跑,他壓低了聲音說道:“哥,他們能聽見……”
樑狗兒目光轉向林朝青,當他看到對方整齊的斗笠與蓑衣,頓時欣喜道:“這一水兒的蓑衣和斗笠,果然是閹黨!不過咱們誰也不得罪,回去記得給劉家說,我出過刀了……”
剎那間,樑狗兒趴在樑貓兒背上,隨手以中指食指並在一起勾住刀柄,輕輕一撥。
鏘的一聲,長刀出鞘。
那磅礴的刀光朝林朝青劈去,衆人還沒反應過來,刀已回到鞘中。
咔嚓一聲,林朝青頭頂斗笠一分爲二掉落地上,顯現出他棱角分明的堅毅面容。這凌空一刀妙到毫巔,刀氣碎裂斗笠之後便止住,林朝青臉上分毫未傷。
長街寂靜,所有人都被這一幕驚得斷了思緒。
樑貓兒看了看右邊的主刑司,又看了看左邊的密諜司:“哥,砍錯人了……”
“啊?”樑狗兒眯着眼睛看了看密諜司這邊,又向林朝青看去。
林朝青坐在馬上巋然不動,冷聲道:“樑狗兒,睜大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誰。”
“啊!”
下一秒,樑狗兒從樑貓兒背上跳下,連滾帶爬地來到林朝青馬前諂笑道:“這不是林指揮使嗎,抱歉抱歉。都怪劉家,我說我要在紅衣巷喝酒吧,他們非讓我來砍你們!”
林朝青揮出馬鞭抽在樑狗兒肩膀上:“今日不爲難你,滾開。”
“好好好,這就滾開!”說罷,樑狗兒竟真的滾到了一邊去。
林朝青擡頭望向對面。
此時,對面街道里的雲羊、皎兔與陳跡,早就不見了蹤影。
“追,走不遠。”
數十騎魚龍衛策馬追去,樑狗兒這才搖搖晃晃站起身來,樑貓兒心疼的走過來爲他拍拍灰塵:“哥,何必受他們這鳥氣?”
樑狗兒樂呵呵將散亂的頭髮束攏在頭頂髮簪處:“貓兒,我剛纔機智不,巧妙的化解了一場危機!”
樑貓兒委屈巴巴的嘀咕道:“一點也不巧妙!”
“走,幹完活了,繼續喝酒去!”
“我不喝!你都喝多少了,你也不要喝!”
樑狗兒:“我還沒喝夠……嘔!”
……
……
“主刑司的鼻子也太靈了,怎麼到哪都能找到我們,”皎兔抱怨道。
雲羊單肩扛着陳跡,一邊狂奔一邊說道:“都說我們是內相鷹犬,我們是鷹,他們是犬,主刑司的鼻子是出了名的靈,躲到天涯海角他們也能給你揪出來。”
正狂奔着,他又咳出一口血來。
皎兔驚詫道:“你受傷了?我來扛他。”
“剛剛和林朝青交過一次手,沒事的,輕傷,”雲羊道:“這小子是個男人,你扛他做什麼……到了!”
來到一處貼着封條的宅邸門前,雲羊這纔將陳跡扔了下來:“就是這裡,動作要快,主刑司馬上就能趕到!”
陳跡走上前去撕開封條,奮力一推將那扇朱漆大門打開,他繞過門前假山與池魚往裡疾步走去:“書房在哪?”
“最裡面!”
遠遠的,他們已經聽見馬蹄聲,奔騰如鼓!
卻見陳跡走進書房,從書架上將書取下,每一本都只是藉着月光,粗略翻看兩眼便扔在地上,與他先前在周府時如出一轍!
雲羊從懷裡抽出一根火摺子點燃屋內蠟燭,舉在書架面前。他忽然感覺自己像是陳跡的書童,有點想生氣,但此時大難臨頭也只能忍住。
雲羊疑惑道:“你到底在找什麼?我怎麼感覺你像是沒頭蒼蠅似的在碰運氣呢。”
陳跡說道:“有時候,運氣也是實力的一部分。”
說話間,馬蹄聲已經停在門外,他們聽見蓑衣與馬鞍摩擦的聲響,主刑司要殺進來了!
皎兔面色一沉,矯健嬌小的身姿擋在門口,按住腰間一柄短短的刀。
她面對衝進來的魚龍衛道:“密諜司抓捕諜探正是緊要關頭,各位再走一步就得死。”
然而林朝青卻不顧她的威脅,繼續步步緊逼:“殺進去,抵抗者格殺勿論。”
雙方廝殺一觸即發,皎兔突然抽出短刀割開眉心,那眉心處,似有一團黑霧即將鑽出。
肅殺的宅邸裡,林朝青腰挎長刀一步一步往前走着,刀一點一點抽出,寒光從蓑衣之下透出,森冷滲人。
壯碩魁梧的中年人如一頭猛虎,眼睛始終盯着皎兔眉心那一道殷紅的傷口,那傷口裡彷彿有莫名的力量澎湃而出。
林朝青哂笑:“本座有大寧四品官身,區區小術便不要拿出來丟人現眼了。”
皎兔平靜道:“是不是小術,試試就知道了。”
正當此時,屋內忽然傳來陳跡的聲音:“找到了!”
少年從屋中走出,手裡握着一卷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