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天馬流星
夜。
高牆,灰瓦,青石小巷。
巷頭巷尾十餘名甲士持刀肅殺,將陳跡與密諜死死堵在中間。陳跡活動着手腕,摘下自己嘴上的布條。
一名甲士低頭看向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剛剛斬斷的麻繩就在那裡靜靜躺着,切口整齊。
甲士面色驟然一變,他將刀鋒緩緩橫在自己面前,警惕又嚴肅的打量着眼前的陳跡。
自己方纔那一擊本要殺人的刀,卻無意中救了人。刀鋒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未傷陳跡分毫。
剛剛那一瞬極快,別人或許沒看清,可他卻很清楚自己要砍向哪裡。
巧合?
不可能。
他面前刀鋒緩緩偏轉向陳跡,低聲對同僚說道:“有高手。”
說罷,他又補充了一句:“綁他之人,恐怕要更厲害些!”
甲士們緩緩合圍。
狹窄的小巷裡,密諜數次嘗試突圍卻無功而返,而且,他忽然覺得這些象甲衛似乎有意針對自己,次次出手均全力以赴,格外兇猛。
象甲衛一步步逼近,如壓下的山巒,縮小着密諜與陳跡的活動空間。僅僅數個回合試探交手,密諜左臂與胸口已各挨一刀,鮮血淋漓。
甲士們相視一眼,此人好像也沒想象中那麼厲害!
有古怪!
殺!
下一刻,甲士們再次揮刀劈來,陳跡一邊側身躲避刀勢,一邊壓低聲音問道:“密諜司的銅哨呢,呼喚同僚過來支援……”
手中連柄刀都沒有,陳跡只覺得廝殺起來處處彆扭。
先前他拖延着時間,遲遲不願靠近牡丹橋,生怕被劉家與密諜司的廝殺波及到,沒成想劉家鐵了心要金豬死,秘密拉來了這麼多精銳。
僅一條小巷子裡便有十餘名,整片裡坊得有多少?
如今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必須先逃離!
陳跡繼續說道:“喂,你的……”
話未說完,他卻忽然愣住。
只見密諜扯着他的衣服,竟用他身體擋在前面當盾牌,試圖衝殺出去。
甲士們正要撲上來,卻忽然緩緩停下腳步。
卻見陳跡忽然握住密諜長刀刀背,隻手上輕輕一抖,密諜便不由自主鬆了手,刀身上傳遞而來的奇怪震顫宛如電擊。
還未等密諜反應過來,甲士們便看見陳跡驟然轉身,右手握着刀背,反手將刀尖斜刺進密諜肺葉。
密諜難以置信的看着陳跡,嘴中只能發出“嗬嗬”的倒氣聲。
昏暗的巷子裡,陳跡用左手推着密諜的胸口,將刀緩緩抽出密諜肺葉。
安靜中,他看着甲士們沉默片刻:“是劉大人讓你們來救我的嗎?帶我離開。”
甲士們見他神態鎮定,不似作僞。
正當其他甲士想要收刀時,一名象甲衛忽然說道:“劉大人從未交代此事,拿下!綁起來再說!”
忽然間,遠方泛起火光。
一把熊熊烈火將整片裡坊照亮,彷彿有人手掌沾着猩紅顏料隨手在黑色的畫布一抹,破敗又輝煌。
火光越過白牆灰瓦,小巷裡的人影也隨之晃動不停,所有人都感受到熱浪正在席捲而來。
呼吸。
陳跡揮刀似星河倒懸,光在鋥亮的刀上流動,彷彿刀也燃燒起來,席捲着火。
首當其衝的象甲衛擡刀格擋,可陳跡刀太快,還未等他將手擡起,刀已劈在他肩上。
皮革割裂聲響起,這一刀切開皮甲之後,竟只在甲士肩上留下一條半寸深的傷口,並不致命。
陳跡皺眉後退,他看了看刀刃,又看了看對方的皮甲。
自己手上這柄刀,和青山之上的那一柄,相差太遠。
早早倒地的密諜咳着血沫,絕望的看着這一幕,眼中皆是不甘心。他很想去告訴金豬,此人確有問題。但他沒機會了。
象甲衛側過頭看了傷口一眼,面無表情道:“能劈開象甲,是行官,但修行境界不會太高。結陣,就地格殺。”
火光搖曳中,甲士相繼從倒地的密諜身上跨過,他們的影子一個接一個從密諜臉上掠過,如生前最後的倒影。
熊熊烈火正不斷逼近,冬日裡,火焰在洛城中連成一片火海。
熱浪在小巷裡涌動,髮絲也在灼熱的空氣裡發焦捲曲。
陳跡不退反進,雙方接觸的剎那,象甲衛仗着自身皮甲堅韌,大開大合不留餘地。
可陳跡不再硬敵,卻見刀鋒以詭異角度從皮甲縫隙處割過,宛如羚羊掛角般,縹緲不着痕跡。
呲的一聲,刀尖帶着一抹鮮血劃過,血液濺在白牆上。
甲士們被這一刀所驚,紛紛向後退去。
被割傷之人掀開皮甲查看傷勢,赫然發現自己腋下被一刀挑開,血流如注。
大動脈破裂。
初時還不覺致命,可三個呼吸之後,甲士便覺得自己渾身力氣如河水泄了洪似的流走了。
這一刀,擊碎了皮甲賦予甲士的自信,賴以勇猛的象甲竟再也擋不住刀了!
彼此都是久經戰陣之人,自然知道這一刀的水準。
他們默默打量着陳跡,只覺得面前行官境界不會太高,可這一手刀術要比境界更重要。
其中一人獰聲道:“殺!”
“殺!”
甲士們再次撲上。
小巷狹窄,每次最多有四名象甲衛圍攻陳跡,一人死去,便有活着的人補上。
一名又一名象甲衛倒下,一名又一名象甲衛補上戰陣,直到某一刻,所有人忽然發現他們身後無人可補。
陳跡在小巷當中輾轉騰挪,宛如一座石碾子,將這巷子裡的甲士全都碾碎了。
不知過去多久,陳跡渾身浴血,小巷中的白牆上血液噴濺,彷彿一幅萬山紅遍的山水畫。
巷子中只剩最後一名甲士,陳跡上前一步,甲士後退一步。
甲士轉身狂奔,可才跑兩步,卻見陳跡將手中長刀奮力一擲,刀尖竟跨越數米距離,直直洞穿了甲士的脖頸。
火光中,陳跡以手撐牆,彎腰劇烈喘息起來。
“嘶!”他收回手來,這人間煉獄裡,血是滾燙的,空氣是滾燙的,竟連牆壁都是滾燙的。
陳跡站起身來,茫然看向巷頭與巷尾,不知爲何干嘔幾聲,繼而強行站起身子。
他思索片刻,將一具具屍體丟進火海里,轉身披上一具皮甲往外逃去。
……
……
裡坊與火海中全是屍體,隨處可見象甲衛來回逡巡,捕殺剩餘的密諜。
陳跡穿着皮甲,低頭朝着洛河河畔低頭狂奔,今晚這一局,他要親眼確定金豬身死纔可以。
穿過一層層小巷,水流聲越來越近。
當他從那宛如迷宮似的巷子裡穿出時,只覺得世界豁然開朗,連空氣都清新無比。
陳跡扶着河岸旁的木欄杆,一邊貪婪的呼吸,一邊轉頭朝牡丹橋遙遙望去。
迷濛的晨曦與火光交織着,剛好看見金豬狼狽廝殺中,竟奮起最後的力氣拎住西風與六條的衣領,將他們二人狠狠丟出去,飛越人羣,落入冰冷刺骨的洛河水中。
噗通兩聲,西風在水中掙扎片刻鑽出腦袋,撕心裂肺道:“大人!”
金豬在橋上怒聲道:“快滾!”
說罷,他也不再掙扎,緩緩站定。
劉明顯身披黑色狐皮大氅,將銅手爐放於馬車上,輕輕鼓起掌來:“沒想到喪盡天良的密諜司十二生肖,竟也會捨己救人。”
金豬嗤笑道:“我是要送他們去給內相大人報信,待內相請示萬歲爺,立刻調萬歲軍來殺你劉家滿門!”
劉明顯搖搖頭:“仁壽宮那位可不會管這種掰扯不清的屁事,他只會盤坐在他那張白鶴榻上修道,等下面的人殺個你死我活再出面調解。只有你我殺得狠,他才坐得穩。這些年,我劉家便是這樣一點點被蠶食的,我比你懂。”
金豬沉默。
片刻後,他乾脆滾刀肉似的往地上一坐:“不費勁了,成王敗寇,沒什麼好說的。”
劉明顯饒有興致問道:“金豬大人有沒有興趣爲我劉家做事?你只需寫一封指罵毒相與朝廷的狀子,我劉家可饒你一命。”
金豬破口大罵:“放你孃的狗臭屁,想讓老子罵內相?你算什麼東西!劉家沒人了嗎,怎麼會讓你一個不學無術的二世祖來掌家,你老子呢?讓他過來給老子捶腿!”
劉明顯冷笑:“閹黨鷹犬,殺了他。”
一旁元掌櫃平靜道:“以石灰醃製好,我要送回景朝去。金豬這些年殺我景朝不少人,想必軍略使一定很喜歡他的項上人頭。”
河岸邊,陳跡離得太遠看不真切,也聽不見金豬與劉明顯在交談什麼。
他只遠遠看着張果兒走去殺金豬時,金豬竟拼着重傷暴起偷襲,在打斷張果兒一條腿後,又重新跌坐在地。
待到另一名紋身漢子靠近金豬時,金豬竟再次偷襲出手,將對方打出一口鮮血之後再次跌坐橋上。
直到第三次,金豬又要故技重施,卻因速度慢了一拍,終於被人一腳踹翻在地。
這一次,他真的油盡燈枯了。
劉明顯氣笑了:“早聽聞十二生肖金豬嘴裡沒一句真話,今天見識了。”
金豬不再搭理他,自顧自閉上眼往橋上一趟,閉口不言。
他的手指微微顫抖着,即便再豪橫之人,面對死亡也不可能真的面不改色。
然而就在此時,陳跡忽然透過橋拱,看見橋的另一側竟有一艘烏篷船緩緩駛來,船首佇立着一襲白衣青年,手中空無一物,卻驟然擺出滿弓引弦之姿!
剎那間,空氣中出現一張白弓閃爍着璀璨星光。
嘭的一聲,弓弦震盪。
一顆流星脫手而出,拖着長長的彗尾,直奔橋上剛剛站起身來的張果兒!
那顆流星在晨曦與火光中,遠遠畫出一條微乎其微的拋物線,一彈指、一呼吸、一眨眼的功夫,流星如長了眼睛似的,徑直從張果兒心口透體而過!
噗!
張果兒猛然吐出一口鮮血!
他低頭看着自己心口上的破洞,喃喃道:“你娘嘞……天馬!”
話音落,只見佇立船首之上的天馬引弦滿弓,一顆顆流星拖着彗尾激盪而至。
白衣天馬人還未到,箭矢便已將橋上一個個象甲衛貫穿,其中一箭貫穿四人後,去勢仍然不止!
金豬聽到天馬二字,便已激動的睜開眼睛。
他猛然坐起身來,目光越過圍欄看向遠方河面,放聲狂笑:“天馬來了,天馬來了!你們他孃的都得給爺死!”
說話間,一顆流星從金豬頭頂飛過,這枚箭矢沒有射任何人,只是爲了用這特殊的方式與金豬打個招呼。
下一顆流星,狠狠貫穿元掌櫃大腿,若元掌櫃沒有提前躲避,這一箭恐怕會射穿心臟。
但天馬沒放棄,再次引弦滿弓,嘭的一聲,一顆流星以極快速度奔向元掌櫃心口!
金豬忽然大喊:“等等,別殺他!我要讓夢雞審訊他!”
剎那間,射出的流星竟在空中微微改變方向,從元掌櫃臉頰前飛過,帶動着他的髮絲劇烈抖動,宛如一匹天馬從面前呼嘯而過!
元掌櫃面色陰沉的看了劉明顯一眼,轉身一瘸一拐的投身洛河之中,往天馬相反的方向游去。
金豬急聲道:“西風,六條!給我跟住他!”
可他話音剛落,橋下便傳來西風與六條的慘叫聲。
金豬罵罵咧咧站起身,跑到石欄旁探頭往下看去:“你們兩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死沒死啊,沒死吱個聲!”
“沒死!”
金豬扶着欄杆,眼睛眯起來,惡狠狠盯着元掌櫃往上游越遊越遠。
可此時,他忽然輕咦了一聲:“等等,那是誰?”
目光所及之處,洛河岸邊竟有一少年郎脫去身上皮甲,一猛子扎進水中消失不見。
金豬瞪大眼睛:“看身形,怎麼有點像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