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墜馬
熱鬧的長街人來人往,百姓挑着扁擔、駕着牛車踏雪出城,他們要趕在日落之前離開洛城,回到郊外的農莊。
牛糞味、吆喝聲交織在一起,這才讓洛城的冬日生動起來。
陳跡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羣中,將手無聲縮進袖中,藏起西風送來的紙條。
他後背升起一絲寒意:密諜司乃內廷直駕親衛,平日裡十二生肖手持王命旗牌橫行無阻,何需隱姓埋名偷偷傳遞紙條?
而現在,西風壓低了斗笠匆匆離去,說明密諜司已轉入暗處隱姓埋名……他們要小心劉家鋌而走險、趕盡殺絕。
可是這樣一來,馮先生眼中,就剩陳跡還在明面上了,劉家只能拿他撒氣。
陳跡原本以爲,剿滅龍王屯軍鎮後,密諜司手中便有了劉家謀反的證據。他們只要將證據送至京城,便能將劉家抄家問斬。
萬歲軍一到,劉家自然灰飛煙滅。
然而,劉家根本沒打算坐以待斃,密諜司的密奏根本送不出豫州。
難怪馮先生如此張狂……劉家要撕破臉了!
陳跡回頭,目光穿過人潮縫隙,看向城門外那架安安靜靜的馬車。
劉閣老如此急迫的尋靖王,是要密謀何事?
白鯉見他愣神,好奇問道:“陳跡你怎麼了?面色不太好看。”
陳跡回過神來對白鯉笑了笑:“郡主,我沒事。”
白鯉拉着他的衣袖往前走去:“前面便是李記製衣鋪子在城南的門面,我帶你去量量衣服尺寸,正好在鋪子裡等父親,到時候一起回安西街去。”
張夏看着白鯉的手,下意識去看世子的神情。
世子故作不知,目光偏去別處。
張夏好奇問道:“世子打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世子無奈道:“算上這一次,陳跡已救過我們兄妹二人兩次了,次次兇險,次次九死一生。我這個做兄長的都當沒看見了,張二小姐一個外人又何必尋根究底?”
張夏笑了笑:“也是。”
李記製衣鋪子裡,掌櫃親自拿着一卷皮質軟尺,上手給陳跡測量尺寸。
陳跡站在櫃檯前張開雙臂,目光卻望向門外。白鯉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白皙的手掌撐着下巴饒有興致瞅着。
兩名丫鬟端着茶水與果脯,殷勤的擺到白鯉旁邊的案几上,當即便要跪在地上爲白鯉捶腿。
白鯉嚇了一跳:“別別別,這是做什麼。”
掌櫃笑道:“郡主您有所不知,量體裁衣是個耗時間的水磨工夫,差一寸一釐,衣服穿在身上便不夠舒服貼合。我李記爲了讓客人能耐心等待,便專門僱了丫鬟給貴客解解悶。”
白鯉趕忙擺手:“不用不用,我怕癢。”
掌櫃對丫鬟笑道:“郡主既然說不用,你們二人便下去吧。”
丫鬟委身行了一禮,細聲細氣道:“是。”
掌櫃又道:“後面院子裡還有推牌九的地方,郡主若是等得無聊,可喊丫鬟陪郡主推兩輪。”
白鯉哭笑不得:“真不用,我能等。”
“好嘞,”掌櫃細心爲陳跡量衣,袖口、領口、腰線,每一處都不錯過,也難怪李記鋪子在洛城出名,出名自有出名的道理。
兩盞茶的功夫,掌櫃給陳跡量完尺寸,笑呵呵問道:“郡主打算給這位公子定製些什麼物件?”
白鯉掰着指頭算道:“兩件立領大襟,兩條冬日的棉褲,兩雙皁靴,一頂瓦楞烏紗帽。你們這裡能做大氅吧?用狐皮給他做一件禦寒用的黑色大氅,但狐皮不要做在外面,做成內襯,他不喜張揚……”
陳跡愣住了,他將目光從門外收回來:“郡主,不用做這麼多吧?”
白鯉眼睛彎成月牙,笑吟吟道:“你平日裡忙的很,好不容易做一次衣裳肯定要多做些。我這可是爲了感謝你的救命之恩,難道我的命不值這些銀錢嗎?”
陳跡也笑了:“值。”
白鯉揮揮手:“那就好咯,你且出去等我一下,我和掌櫃說兩句話就出來。”
陳跡轉身出了鋪子與世子、張夏說話。
白鯉探頭瞧他們沒有注意這邊,起身來到櫃檯旁,從自己袖子裡取出六枚金瓜子來:“掌櫃,製衣服的時候,將這些金瓜子縫進他的衣襬裡。”
掌櫃一怔。
官貴人家向來喜歡在衣襬裡縫些指甲蓋大的薄銀餅,有重量的銀餅可以墜着衣襬,讓衣物看起來更垂感挺闊。
也有縫‘招財進寶’‘升官發財’字樣的吉利銅錢,取個好兆頭。
但是縫金瓜子的,倒是頭一次見。
白鯉見掌櫃疑惑,便笑着解釋道:“方便他應急用的,掌櫃只管將金瓜子縫進去便是。”
掌櫃不多問,笑着應了下來:“好嘞!”
……
……
此時,靖王掀開車簾出了馬車,卻見他翻身上馬,急匆匆策馬往城中來。
陳跡遙遙看見他身影,回頭便對白鯉說道:“郡主,咱們該走了。”
白鯉在屋內答道:“來了。”
可話音剛落,靖王在馬上的身子搖搖晃晃起來,還未到李記製衣鋪子門前,便咳出一口鮮血,歪斜着墜下馬來。
世子驚呼:“爹!?”
陳跡眼疾手快,奔走兩步,在靖王摔落地面之前將其攬住。
他擡頭看向城門外,馮先生坐在車伕的位置上高高揚起馬鞭,旁若無人的趕着馬車往南去了。
誰也沒想到,劉家竟在鬧市對實權藩王下此毒手。
世子目眥欲裂,他憤恨盯着劉家馬車卻沒有去追,轉頭對陳跡低聲道:“先回安西街找你師父救人!”
陳跡乾脆利落的背上靖王,往安西街狂奔而去。川流不息的人潮裡,張夏等人騎馬追趕,一時間竟沒追上。
陳跡面色沉重。
若真是劉家下此毒手,便說明對方已經肆無忌憚,徹底瘋狂。
可他思來想去,也想不到劉家殺靖王的意義何在。
落日沉入城池之外,天地昏暗。
太平醫館已打烊關門,陳跡撞門而入,高聲道:“師父,師父!”
久違的姚老頭正站在櫃檯後面,點着一盞煤油燈撥拉着算盤,他擡頭瞥了陳跡與靖王一眼,又看了看自己岌岌可危的門板,寡淡道:“天塌了?”
世子從門外闖進來,急促道:“姚太醫快救救我爹,他被劉家下了毒手!”
姚老頭輕描淡寫問道:“你親眼看到的?”
世子無奈:“這都什麼時候了,您還不緊不慢的。”
姚老頭從櫃檯裡繞出來,左手捋着白色的鬍鬚,右手三指輕輕搭在靖王手腕上,陳跡屏氣凝息,生怕耽誤了把脈。
片刻後,姚老頭輕描淡寫道:“王爺並非被人所害,而是先前的風寒本就沒痊癒就出了城,如今只是舊疾發作。”
陳跡忽然鬆了口氣,起碼劉家還沒有到喪心病狂的地步。
姚老頭揹着雙手往後院走去,鎮定的安排道:“陳跡,將王爺背進正屋裡;佘登科,將屋內爐子燒起來,讓王爺暖和些;劉曲星,取我銀針來。世子、郡主將門關好,莫讓外人闖進來了……王府的人也不行。”
正屋內,姚老頭最終只留下陳跡一人幫忙,他將靖王輕輕放在姚老頭的牀榻上,解去鎧甲。
姚老頭坐在爐火邊上,慢條斯理的將銀針一枚枚燒個遍,纔將銀針施在靖王身上,眨眼間,靖王胸口便扎滿了銀針。
陳跡輕聲問道:“師父,靖王果真是風寒疾病?”
姚老頭瞥他一眼,一邊繼續施針一邊反問:“你也是學過風寒病理的,你說呢?”
陳跡不答。
待到所有銀針全部施完,靖王忽然又咳出一口鮮血。
陳跡驚疑:“師父?”
靖王緩緩睜眼,笑着看向姚老頭,虛弱道:“又是您救了我啊。”
姚老頭起身去木盆架旁,洗了洗雙手,一邊用白帕子擦手,一邊嗤笑道:“王爺以後還是別瞞着所有人出去了,我是醫師,又不是法師,沒有那劃掉生死簿的本事。”
靖王笑了笑,似是早已習慣了姚老頭的刻薄。他轉頭看向陳跡:“少年郎,勞煩幫我喊云溪進來,我有些事情要交代他。另外,幫忙守着門,千萬莫讓任何人進來。”
陳跡嗯了一聲,掀了門簾出去。
院子裡,白鯉抱着鯨刀,站在杏樹下抿着嘴脣,世子焦急的踱來踱去,佘登科、劉曲星、樑貓兒等人蹲在一旁,束手無策。
見陳跡出來,世子立刻湊上前來:“陳跡,我父親怎麼樣了?”
陳跡低聲道:“世子,王爺喚你進去。”
世子鑽進正屋,門簾晃動間,只聽醫館大門外一陣拍門聲響起。
靜妃在門外凝聲道:“開門!”
陳跡平靜道:“貓兒大哥,抵住門,先不要讓任何人進到醫館來。”
樑貓兒應了一聲朝外走去,還沒走到門口,靜妃已領着十餘名健僕,氣勢洶洶推門而入。
陳跡從白鯉那裡取過鯨刀,在正屋門外拄刀而立:“靜妃夫人,王爺交代過,他正與世子說話,誰也不能進去。”
靜妃直勾勾凝視着他:“是王爺親口說的,還是你假傳旨意?讓開!”
陳跡微微擰轉刀柄,鋒利的刀刃面向靜妃等人:“辦不到。”
靜妃一步步向前走去,絲毫未將陳跡和鯨刀放在眼中:“少年郎莫要自誤,你不過是個醫館學徒,對宗室動刀橫豎都是死罪,現在讓開,我可既往不咎。”
陳跡一動不動。
正當此時,他身後門簾被人掀開。
陳跡回頭看去,世子眼眶通紅着走出來,手背抹了抹眼淚看向靜妃:“姨娘,父親喚您進去。”
安靜的小院裡,陳跡拎着鯨刀側開身子,靜妃倨傲仰頭,與他擦肩而過。
陳跡看見世子淚流不止的拉着白鯉離開醫館,他又回頭看向那間沉默的正屋……靖王到底與世子說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