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靜的花園小徑裡,馮先生站在石子路上饒有興致的打量着陳跡:“你是怎麼猜到的?”
陳跡思索片刻道:“先前馮先生來到翠雲巷,先問了虎甲鐵騎是誰在統領,說明這支親衛軍並不在您掌控之中,而且您很關心他們新統領是誰。”
馮先生樂了:“那我爲何要殺錢將軍呢?”
陳跡直視着馮先生:“因爲您這麼聰明的人,不喜歡有事情超出自己掌控。”
他不等馮先生說話,繼續認真分析道:“虎甲鐵騎的統領原本是周將軍,現在換成了錢將軍……我猜這也是您的手筆,周將軍是被您使計支走的。您原本以爲弄走周將軍,自己就能掌控這支親衛軍,卻沒想到,劉閣老並沒有選擇您,而是將它交給了錢將軍。”
馮先生漸漸斂起笑容,漫不經心道:“那你知不知道,太聰明其實也不好。”
陳跡誠懇道:“只要對馮先生有用,便可以了。”
馮先生拍了拍他肩膀:“少年郎記住,先前我在龍王屯給你的承諾,永遠有效。姚太醫他們就留在這王府裡,你若能一天之內幫我殺掉錢將軍,他們就能活,你若做不到,就等着爲他們收屍。”
拿數條人命做一場豪賭,陳跡不願意接,但不得不接。這位馮先生行事不擇手段,煽動民變、殺自己人奪權,沒有什麼是他做不出來的。
他不接,張拙和師父等人真的會死。
陳跡深深吸了口氣,篤定道:“好,我去殺錢將軍。”
馮先生展顏笑道:“這位錢將軍乃是先天境界的行官高手,身邊還隨時有百騎護衛,想殺他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陳跡皺眉問道:“他是什麼行官門徑?”
馮先生搖搖頭:“我也不知,這可是我家老爺豢養了多年的死士,一直當寶貝藏着的。”
陳跡想了想說道:“奪權一事想必對馮先生也很重要,不如讓姜焰換上一身甲冑,與我一起行動?這樣更有把握些。”
馮先生哈哈一笑:“姜焰有他的事情要做,沒功夫協助你。若想姚太醫和你的師兄弟活命,自己想辦法。”
說罷,他轉身揹着手往靖安殿走去:“跟上,在你這耽誤許久,害我錯過了靖王的棋局。”
……
……
靖安殿燈火通明,門前甲士林立。
馮先生來到殿前,跨過高高的門檻走入其中,陳跡與張拙只能在門外默默等候。
大殿中,劉閣老與靖王在潛龍照壁前相對而坐。
棋局已至尾聲,劉閣老身穿一襲樸素的灰布衣裳坐在棋桌前,緩緩說道:“王爺你幼年喪母,若不是舍妹將你收養至坤寧宮中耐心撫養,恐怕早已被人害死了。那些年,她將你帶在身邊與陛下一同撫養,視若己出,可曾虧待過半分?”
靖王眼睛盯着棋局,頭也不擡道:“不曾。冬日裡,她會專門叮囑宮人女使爲我準備炭火,夏日還會爲我送來地窖裡的冰塊解暑。陛下有的我都有,陛下沒有的我也有,便是我的蒙學恩師,也由她親自挑選。”
劉閣老挽起袖子,又落下一子:“陛下登基後,你們二人便與她疏遠了,如今她在慈寧宮中黯然神傷,已是形容枯槁。辛辛苦苦養育兩個兒子,竟都與她形同陌路了,這天下做母親的,沒有人能經受這般打擊。”
靖王一邊思索着棋局,一邊平靜道:“岳丈也是明事理之人,陛下登基之後,太后該早些放手纔是,不該縱容劉家作威作福。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劉家近日之禍患,也是當初早早埋下的。”
劉閣老笑了笑:“王爺,你二十一歲封王,第一件事便是南下爲陛下徵糧稅。我記得你初到江南時那些大戶人家殺了自家媳婦擡到衙門前,嘯聚千人說你徵稅逼死了人,最後還是劉家出面走動,幫你把糧食徵了上來。”
靖王感慨一聲:“那時初出茅廬不知輕重,還好有岳丈幫襯。”
劉閣老繼續說道:“嘉寧十一年冬,南廣匪亂,你帶兵平亂期間染了肺疾昏厥不醒,被匪軍圍困在柳州。也是我劉家去老君山道庭求了仙藥,又派兵支援,這纔給你解了圍。此時此刻,劉明靜正在前往老君山道庭的路上,說要不惜一切爲你求來生羽丹。”
靖王落子的動作一滯,而後唏噓道:“劉家助我良多。”
劉閣老擡頭直勾勾盯着靖王:“這些年來王爺爲陛下東奔西走,但陛下又是如何對王爺的?千歲軍舊部貶的貶,殺的殺。且說四年前那位張將軍,他因母親去世擅離職守,雖是重罪,卻罪不至死。可閹黨先斬後奏,將他斬於奔喪途中。”
劉閣老繼續說道:“再說王爺麾下那位李將軍,明明平亂有功卻得不到封賞,最後被閹黨尋了個酒後妄議朝政的罪名丟入內獄,活活折磨至死。再想我劉家,又何嘗不是如此?我等雖有愧於陛下,卻也是幫他奪了皇位的有功之臣,何至於對我等趕盡殺絕?”
靖王嘆息一聲:“岳丈多慮了,陛下怎麼會趕盡殺絕呢?”
劉閣老慢悠悠道:“仁壽宮裡那位是什麼人,王爺應該最清楚。王爺與劉家不死,他睡不着覺的!”
說到此處,他一把攪亂面前的棋盤:“王爺,劉家若不是爲了你,又何苦隱忍這麼多年?當年時機不成熟,只能作罷。如今我劉家兵強馬壯,糧草豐足,北方還有景朝神武軍策應……莫要再猶豫了,舉事吧!”
殿外的陳跡忽然一怔,難道靖王與劉家早就商討過謀逆之事?
先前他就在疑惑:劉家到底從哪來的底氣,竟敢籌謀謀逆之事;雲妃只是側妃而已,又是哪來的勇氣敢與景朝軍情司聯絡?
這塊拼圖似乎一直是殘缺的,有很多事情都解釋不通。可如果將靖王放在這拼圖的中心,很多事情便說得通了。 然而下一刻,靖王輕聲道:“岳丈,一旦舉事,怕是數州百姓生靈塗炭,此事我不能答應你。”
這下倒是給陳跡弄迷糊了,看靖王這樣子,又根本不像是要謀反的意思。
到底是哪裡出了差錯?
靖安殿中,劉閣老緩緩站起身來:“王爺,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由不得你猶豫了。這皇位你坐也得,不坐也得坐,若你怪罪的話便怪罪我一人,莫要怪罪劉家。”
正當此時,殿外一魁梧將軍踏步而來,腳步踏在青石磚上咚咚作響。
只見他來到殿中,對劉閣老抱拳行禮:“老爺,有人在東市發現金豬動向。此人如今深居簡出,藏在一清倌人的小苑之中。”
劉閣老揮揮手:“錢將軍且帶一支虎甲鐵騎去,務必將他捉拿回來。”
說罷,他對馮先生說道:“文正,將王爺、世子、郡主請去劉家大宅,明日開宗祠,擂鼓聚衆,以閹黨項上人頭祭旗,大軍開拔!”
劉閣老往外走去,密密麻麻的甲士追隨在他身後,如黑色的海潮狂瀾向外涌去。濃烈的肅殺之又像是燥熱的岩漿,連生鐵都能融化。
馮先生笑着看向靖王:“王爺,請吧?莫讓在下爲難。”
靖王神態自若的起身撫平了衣袍上的褶皺,牽着白鯉走出靖安殿。馮先生出來時有意無意朝陳跡看了一眼,眼中藏着深意。
……
……
急躁的馬蹄聲踏破了安西街的寧靜。
陳跡與張拙身披甲冑,策馬綴在虎甲鐵騎末尾,所有人黑甲遮面,如洪流般奔向洛城東市。
張拙勒緊繮繩向陳跡靠攏過去,壓低了聲音說道:“事有蹊蹺,我怎麼覺得這些人……個個都不太對勁。”
陳跡擡頭看了一眼前方騎兵,微微側過目光低聲迴應:“張大人也覺得?”
張拙伏低了身子:“我覺得靖王有問題。劉家圍了洛城遲遲不肯發兵北上,分明是在等他做決定。這些年靖王經營豫州,劉傢俬鑄鐵器、豢養私軍之事他又怎麼可能一概不知?”
陳跡問道:“張大人的意思是靖王也有參與?”
張拙遲疑了一瞬:“問題恰恰出在這裡。正所謂兵貴神速,若他真的有反意,早該舉旗北上了,何故在此拖延時間?這對他沒有半點好處啊!”
張拙繼續說道:“還有那個馮先生,都什麼時候了還在內鬥?奪了虎甲鐵騎的權,對他又有多大的好處?想不明白,完全想不明白!”
陳跡忽然說道:“張大人,待會兒若有變故,你立刻撥馬前往陀羅寺搬救兵,先救下我師父再說。”
張拙一怔:“變故?什麼變故?”
陳跡說道:“金豬現身的時機太過巧合,這本就是針對錢將軍的一個陷阱……他們要幫馮先生除掉絆腳石。”
話音剛落,卻聽前方突然傳來銳利的破風聲。
陳跡豁然擡頭看去,卻見長街兩側的二層罩樓窗戶洞開,一支支長矛呼嘯而至,將虎甲鐵騎一一貫穿!
一時間戰馬嘶鳴,整齊的鐵騎隊伍紛亂起來。
陳跡低喝一聲:“快走。”
張拙應聲撥馬轉頭,鑽入小巷之中。
陳跡坐於馬上,遙遙看向那一扇扇黑洞洞的窗戶,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情:在龍王屯遭遇馮先生時,對方曾說“可惜靖王身邊的高手這些年都被司禮監除掉了”。
對方說的是“司禮監”,而不是“閹黨”。
那一刻,陳跡也曾察覺到這句話裡用詞的不對勁,卻沒細想到底哪裡不對,如今所有線索匯聚一處,終於恍然大悟。
難怪馮先生與天馬廝殺之後,雙方俱都全身而退。
只因馮先生,一直都是司禮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