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當羅佑還是個對世界充滿憧憬的孩子時,就已經不止一次在大人口中,或是各種課外讀本里見到、聽過這句話:
‘人類文明的前進,總是由好奇心爲驅使,以尋找答案爲最終目標。’
好奇心羅佑可以理解。
就像他對異族的語言一樣,那種發自內心的追求確實可以作爲驅使原動力。
哪怕前方有許多挫折魔難,也能依靠着這股原動力闖過去。
然而爲什麼最終目標會是尋找答案?
羅佑從來不這麼認爲。
就像他很討厭現代的功利性教育,每個家長都在告訴孩子只要好好學習就會得到一份學歷,一份好的學歷又能得到報酬豐厚的工作。
他研究異族語言只是喜歡破譯那個過程,只是享受逐步瞭解一種特殊文化的愉悅感,最終的答案其實是附帶的產品而已。
要是把目的換成答案,換成搗毀異族,拯救人類的未來,這種重擔壓在他身上,他寧願現在就從船上跳下去。
因此,在找不到答案甚至連問題都找不到的情況下,他感覺自己的人生意義異常虛無。
活着又如何,死了又如何。
然而現在,蘇摩忽然站出來告訴他,都在爲追求答案而活。
而他的答案,是爲了沒有遺憾。
羅佑下意識的想要反駁,但莫名其妙的,他不知道該怎麼反駁出口。
他確實有很多遺憾。
遺憾沒有走遍整個廢土大江南北,見識見識這個完全不同於地球的世界。
遺憾沒有和更多的異族接觸過,沒有了解過他們的文化和背景故事。
遺憾路線等級不高,沒有世界頻道上那些超人的體質,享受不到那種超脫肉體限制的爽快。
遺憾
他總是看不起老張,覺得老張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俗人。
但話又說回來,他何嘗不是一個俗人呢?
只是很多時候,礙於人類文化中留下來的一些鄙視鏈,他不敢將這些俗套的目標說出口,總覺得會招到別人的嘲笑不理解。
這才使得時間長了,他也潛意識的認爲這些東西不是他的遺憾,不是他的目標。
現在被蘇摩戳破,被蘇摩赤裸裸的提出來,羅佑想了想道:
“那你覺得以追求享樂,以一些俗套目標爲人生的終極目標,合理嗎?”
“有什麼不合理的?”
蘇摩詫異的轉過身,靠在甲板的欄杆上。
“如果是在地球上也就算了,但到了廢土,你爲什麼還是會覺得你的人生目標需要其他人來進行定義?”
“什麼是俗套,什麼又是高雅,爲什麼你那麼在乎別人的看法呢?”
“我”
“老張,你過來。”
蘇摩伸出手,對着船尾探頭出來的老張喊了聲。
老張連忙樂呵的擦了擦手,順着船艙的過道走了過來,他詫異的看了眼有些侷促的羅佑,不知道兩人又在談論什麼。
“紀先生,怎麼了?”
“如果有人覺得你奮鬥的目標僅僅是爲了過更好的生活沒有意義,你怎麼想?”
“我不是那個意思.”羅佑連忙否認,卻不料被蘇摩揮手打斷。
“你回答這個問題。”
“沒什麼想法啊。”老張攤攤手,自嘲道:“他覺得我想要過很好的生活沒有意義,那我還覺得人類蘇神天天在那裡拯救世界沒有意義呢,多累啊你說。”
“咳咳,別用問題回答問題。”蘇摩輕咳兩聲,你擱這裡暗示什麼呢?
“其實我覺得啊,現在確實有很多人和紀老大一樣,沒有目標,找不到活下去的動力,覺得自己做的這些事情沒有意義。不過這很正常,我看歷史書上每一次巨大的變革過後,都會有人接受不了新世界的各種變化而選擇自殺,現在從地球來到廢土,這次的變革力度簡直史無前例的巨大,要不是我們地球人類都被信息大爆炸薰陶過,恐怕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要接受不了。”
“然而話又說回來,爲什麼有的人會接受並擁抱變革呢?”
“我傾向於一個答案,那就是他們在這次的變革裡得到了明明確確的收益。”
“底層的奴隸站了起來,他們不再沉默,不再屈服,推翻了奴隸主,過上了夢寐以求的自由生活。”
“高層的僵局終於結束,那些歷經風雨洗禮、依然堅韌不拔的政治家們,終於有了可以大展拳腳的地方。”
“鬱郁不得志的企業家並未被失敗的陰影所吞噬,他們抓住了崛起的機會,尋找到了開創百年企業的契機。”
“失落的藝術家們在黑暗中找到了光,無數作品終被世人看見,綻放出前所未有的藝術光芒。”
很難想象這是老張說出來的話,就連一貫看不起老張的羅佑都驚呆了。
他愣愣的擡頭,看向這個滿臉絡腮鬍的中年人,好似又重新認識了一個新人。
“很奇怪嗎,我以前就是一位高中歷史老師,但你們從來沒問過我而已”
老張憨厚的撓撓頭:“除了我剛剛說過的這幾類人,還有很多其他例子就不一一說出來了,總之在我看來,覺得自己人生沒有意義的人,往往是在變革過後發現自己收益不僅沒有增長,反而大幅度縮小的人。”
“就像羅老大,他在地球上是個小有名氣的企業家,不愁吃喝兒女雙全,還有個愛自己的老婆,可來到廢土後,現在他又過得是什麼樣的生活?”
“那你覺得我是因爲受不了苦纔不想活了?”羅佑一臉氣憤的站起身。
都說文化人罵人是真狠,平日裡默默不做聲的老張一出手就是大招吶。
羅佑總是諷刺老張是個俗人,現在人家反過來直接說他不想活是因爲生活水平落差太大,是舊時代的殘黨,不配上新時代的船。
“羅老大,我可沒這麼說啊。”老張連連搖頭:“我說的只是其中一種可能,這不還有其他可能嗎?”
“那你說說,還有什麼可能?”
“額”老張帶着求助的目光看向蘇摩,他感覺要是再說不對羅佑恐怕就要和自己幹上了。
“你說吧,我們對事不對人,羅佑你也別急着對號入座。”
蘇摩上前一步,按在羅佑肩膀上強行讓他坐下。
見狀,老張這才放心繼續道:“還有很多種可能,例如舊時代的發展脈絡已經固定,我們只需要按部就班的往上,不用思考過多的其他事情,但新時代一切脈絡都被打破重新塑造,自然就會有人迷茫找不到前進的方向。”
“還有舊時代的發展紅利可能針對於三十歲,四十歲左右,但新時代的發展紅利卻針對二十歲,三十歲,那麼四十歲的人就會感覺到自己被時代拋棄,失去人生向上的目標。”
“.”
老張一連說了七八種,不僅把羅佑的脾氣說沒了,就連蘇摩的眼神也有些變化。
沒想到隨便在廢土找了個帶路的,竟然還挖到寶藏了不成?
老張這覺悟和演說能力就算是帶到天元領地內,也能算作是另類的人才了。
尤其是針對那些迷茫的新人,讓老張去當個心理教官絕對沒有問題。
“那你覺得羅佑是哪一種?”
蘇摩想了想,乾脆指着羅佑直接道:“你不用害怕說錯話,我保證羅佑不會對你給出來的答案有任何埋怨。”
“羅老大他.”
老張猶豫了下,立刻意識到現在是自己表現的最佳機會。
尤其是經過兩天時間的接觸,他十分清楚一旦去了蘇摩的領地後,以他的身份和能力,一定很難再和蘇摩有這種獨處交談的場合。
而如今在船上的這些日子裡,就是他唯一能展現出價值的機會。
“在我看來,羅老大是失去了信心。”
組織了下語言,老張說出來了這句話。
他所說的信心,自然不是做成一件事的信心,而是對掌控力量的信心。
“超自然力量的出現,讓太多人都失去了信心,尤其是地球上本來就很自負的那些人,現在的情況完全超出了他們的掌握和能力範圍。”
“他們無法再重新燃起對掌控這種力量的自信,只會恐懼這股力量帶來的後果,有句話怎麼說來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羅老大,我沒猜錯的話,你最近這些想法,都是在被蛙人咬斷一條腿纔出現的吧?”
話落,兩人目光同時看向羅佑。
只見後者先是微微沉思,臉上升起些許糾結的表情,隨後才沉默的點了點頭。
“其實你現在的狀態就和羅翔一樣,你們父子二人的想法還真是一模一樣。”
老張感慨的笑了笑,沉思一二,可能他也沒想到,接下來說出的話會成爲無數人,無數神靈傳唱的至理名言。
哪怕時隔數百年,數千年,數萬年,依舊沒有停歇。
“對力量的敬畏和恐懼大於慾望,就會喪失戰鬥的信心。”
“我們要做的不是減少恐懼,而是放大欲望!”
如同晨鐘在靜謐的山谷中驟然敲響,那清越而深邃的聲音穿透了薄霧。
羅佑愣住了。
蘇摩也愣住了。
“沒什麼事的話,我先回去了,給您再燒壺熱水吧,茶都涼了。”
發覺羅佑和蘇摩遲遲沒有說話,兩人都低頭沉思着,老張笑着離開甲板。
直到離開兩人的視線,他的心臟仍然砰砰跳個不停,像是要炸了似的。
他冥冥之中感覺到自己剛剛這番話似乎觸動了什麼,將原有的一些東西完全打破了,攪亂了。
那是一種非常特殊的感覺,就好像完成了一些註定會壓在他身上的歷史使命。
說不清,道不明。
反正很神奇,既讓人興奮,又讓人恐懼,還很莫名其妙。
“不是減少恐懼,而是放大欲望”
羅佑呢喃着,這其實和他最開始問出來的問題牛馬不相及。
老張並沒有正面回答活下去的意義是什麼,反而提出來了一個新的觀點,新的問題,認爲他是對力量太過於恐懼才喪失了活下去的信心。
或者說老張已經回答了問題,只不過他回答的是解決方式。
最終的答案需要羅佑自己去尋找。
而這恐怕纔是正確的解題方式。
用老張給出的方式尋找到自己那根線段,再走完全程,便能得到最終的答案。
“是了,我一直都不敢面對自己的恐懼,不敢面對自己的答案!”
羅佑忽然站了起來,他有些興奮,而且終於開始明白蘇摩之前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了,也明白老張所要表達的深意。
他研究蛙人,其實並不是單純的對蛙人的文化,對他們的語言感興趣。
但他從來也不敢承認,自己是渴望異族的力量,渴望那種超凡脫俗的超能力。
這是因爲從潛意識而言,他非常畏懼那種力量,或許從天狗僞神出現的那一刻起,便種下了這顆恐懼的種子。
這種恐懼,遠勝於掌控這種力量的慾望。
他很痛苦,爲滿足不了慾望卻又無法改變而痛苦。
潛意識也在痛苦,爲無法縮小天狗僞神帶來的恐懼而痛苦。
尤其是前段時間被蛙人咬傷以後,這種雙重痛苦帶來的折磨來到了極致,以至於他都要喪失活下去的信心。
不過想明白了這點,羅佑又有些疑惑了。
老張剛剛也沒說清楚,不去縮小恐懼,該怎麼放大自己的慾望呢?
難道要定一個成神的慾望嗎,但這種完全不切實際的慾望,好像並沒有意義啊。
必須得是那種自己相信,且覺得有朝一日能得到的東西,才能算作慾望吧?
“紀領主”
“羅佑.”
兩人異口同聲,同時停下了沉思。
“你先說。”
“你說。”
又是異口同聲,蘇摩也不客氣了,乾脆直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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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做一個假設,如果所有情況都有可能實現,你覺得廢土怎麼樣的未來最有吸引力?”
“那當然是回到地球,或者恢復秩序,災難停止,這裡成爲我們第二個”
羅佑不假思索道,但話沒說完便自己主動停了下來。
“假設所有情況都有可能嗎?”
無論是回到地球,還是將廢土變成第二個地球,這都是廢土一年初人類倖存者的想法。
但時至今日,確實已經有不少人不想再回到那顆藍色的星球上了。
他們在這裡發掘到了新的力量,新的目標,找到了全新的人生意義。
“是的,你可以隨便幻想,不要拘泥於現況。”
“隨便幻想的話.那我覺得還是別回地球了,就留在這該死的廢土上,我們破譯異族的秘密,研究那些奇怪的力量,讓每一個人類都有機會成爲神靈,別說是災難了,連遊戲都有能力幹掉。”
“這樣的未來,或許最有吸引力。”
羅佑笑了笑,再也不掩飾自己內心真實的慾望和想法。
“要是再有天狗僞神那樣的東西出現在我面前,老子一巴掌就能呼死他。”
“你的意思是全球神祇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