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痛是逃亡的體驗

望都公寓裡的沙發並不是太短,許樂喜歡窩在上面抱着零食看二十三頻道,這說明他的人生其實像很多普通年輕人那樣溫暖和諧,可過往年月裡發生的很多事,足以證明他一旦被環境或者說被自己的執念『逼』進某個無法轉身的角落裡,總會眯着眼睛或亮着眼眸硬梆梆地一路砸將過去,把殺伐果斷四個字演繹的格外生動。

取下頸後芯片,避過帝國方面的監控,悄無聲息進入都城茫茫人海,藉助庶世繁華掩藏自己的行蹤,耐心地等待帝國方面『露』出任何一道縫隙,尋找一切可能的方法離開這顆星球,潛入邊境星域,準備迎接反攻的聯邦部隊或是直接穿越晚蠍星雲通道回到家鄉……這是他最初的逃亡計劃,計劃既定,依他的『性』格便會堅決地執行下去,絕對不會有任何猶豫。

所以今日的猶豫並不是充滿文藝青年氣息的身份認知疑『惑』,與過往割裂的精神黯淡,而是基於一個非常簡單的原因:

他怕痛,更準確的說,他怕痛昏過去,從而變成帝國搜捕部隊鐵蹄下一頭昏『迷』的可憐獵物。

憲歷六十五年的秋天,他開始了人生的第一次逃亡,改變生命軌跡的逃亡,在那次逃亡之初,他置換了頸後的芯片,結果在暴風雨中的青丘秋林裡昏『迷』了整整一夜。

如今時間一晃過去了五年,他又開始了逃亡,但對於那種人類絕難忍受只能用昏厥去被動抵抗的痛楚,卻一直記憶猶新,不敢或忘,心有餘悸。

如果說在聯邦時,他還敢冒險尋找僻靜地方賭一把,此時無數帝國士兵正在搜尋他,一旦痛昏過去,那便將永墮死亡之海。

在地下水道里艱難前行,得到了手鐲裡的下水道地圖幫助,他本想尋找機會覓一個安全地方將頸後的芯片換掉,然而沒有想到帝國軍隊的追捕力度竟是如此之大,根本沒有好的時機。

在幽暗如歲月般的地下水道里,他提着槍械,踩着不停磨損腳跟的軍靴,看着地圖沉默前行,腦海裡卻一直回『蕩』着那個問題:賭還是不賭?

得出答案總共花費了他三分鐘的時間,三百米里的距離,在一處沒有任何燈光的黑暗角落,望着遠處隱隱可見的外行通道鐵門,許樂深吸了一口氣,腫脹眯着的雙眼裡閃過一道狠厲神『色』,空懸於腰畔的左手驟然一緊。

手鐲裡的金屬絲像幽靈一樣緩緩伸出,對準了他頸後赤『裸』的肌膚,四周環境一片漆黑,金屬絲卻不知反『射』着從哪裡擷取的光澤。

極纖細極鋒利的金屬絲,在他微顫的手中輕輕搖晃,似乎搖晃的幅度再大上一分,便會嘎然脆斷。

許樂再次深呼吸,然後閉上了雙眼,左手向頸後再次靠近。

當金屬絲距離他的頸後肌膚進入三釐米範圍內,鋒利的尖端忽然間詭異地顫抖起來,就像一隻飢渴的蜜蜂,忽然嗅到了『迷』人花蜜的味道,快速興奮地撲扇着透明的雙翅。

微小不可見的電荷源源不斷地凝結在金屬絲的尖端,一個極小的電磁場籠罩頸後方圓之地,赤『裸』的肌膚上緩緩突顯出一個小疙瘩。

許樂面無表情,雙眼緊閉,能夠感覺到頸後的異樣,卻沒有任何反應,雖然上一次置換芯片已經是五年前的事情,但對其中每一步細節,他都記的非常清楚。

地下道平臺下方的污水緩緩流淌,幹冽的空氣裡滿是生命腐朽的味道。

驟然,金屬絲尖端嗤地一聲自動延伸,精確地刺中他頸後那個小疙瘩,然後震動着不停向頸椎裡探去!

劇烈的痛楚順着頸椎裡的神經束,猛烈地向大腦裡轟去,許樂半跪着的身體驟然一僵,緊閉着的雙眼猛地睜開,五官痛苦地扭曲,體內的灼熱和無盡的痛苦交織在一處,似乎快要燃燒成灰燼!

幾分鐘後,一個渾身顫抖的身影艱難地伸出右手,『摸』上了那扇沉重的鐵門,走出地下水道,順着舊式階梯向地面爬去,直至爬出地面,半伏在一片矮灌木中休息片刻,那個身影再次痛苦地掙扎着站起來,繼續前行,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奄奄一息的重病患者,隨時可能倒地身亡。

很幸運,他沒有痛昏過去,很不幸,他需要清醒着承受越來越劇烈的痛楚,頸椎深植芯片的骨節處似乎痛的快要碎掉,讓他的手指都開始感覺到麻木。

夜『色』深沉,天京星都城的西南方向街區上空無一人,臉『色』慘白的許樂順着街畔的綠地,悽慘不堪地移動着身體,移動着因爲痛苦而不停顫抖的身體。

顫抖的身體擦過灌木,發出沙沙的聲音,好在此時夜風正盛,林梢不時磨娑彼此的身體,掩蓋了這有可能暴『露』行蹤的聲音。

因爲沒有昏厥的緣故,他比五年前更能清晰察覺到頸後的異樣和難熬的痛苦,在草地裡緩慢拖行的傷腿,快要支撐不住無力的身軀,他甚至沒有注意到自己的牙齒已經咬破了嘴脣,本來就不多的血水滴落在軍裝之上。

困到極點的人不能看見牀,餓到極點的人不能看見食物,痛到極點的人精神不能有絲毫鬆懈。此時的許樂心中有無盡的誘『惑』產生,想讓自己就此倒下,昏『迷』不醒,也不願意再承受這可怕的痛苦折磨。

除了痛苦,還有怪異的空虛感覺,此次並不是置換芯片,而是執行的取出芯片程序,從出生至今二十餘年,他的頸後第一次沒有任何芯片的存在,雖然聯邦人平時根本感覺不到芯片的存在,可是理智告訴自己芯片不在,那種感覺就像是自己的某個器官忽然消失不見,惘然莫名。

痛苦與空虛的惘然,未知的兇險前路,時刻襲來的昏厥渴望,許樂緊緊地抿着脣,憑藉着超人的毅力抵抗着。

或許是因爲在醫院裡,在全身癱瘓然後強行衝破經脈的那些日子裡,他已經承受過太多次世界上罕見的痛苦級數,所以……他撐了下來,雖然撐的很辛苦。

好在這些痛苦和辛苦有價值,離開地下水道系統,進入戒備森嚴的城市地表後,他一直沒有驚動無處不在的帝國芯片監控設備。

但危險依然存在,在居民公寓樓的夾縫裡艱難攀行很久之後,一條筆直空曠的道路攔在了他的面前,更麻煩的是,道口處有很多軍警正警惕地注視着周遭的動靜。

他計劃中的目標是幾公里外那片混『亂』而缺乏有效監管的貧民區,如果無奈地停留在這片公寓樓小區中,帝國軍警白天的搜捕很難躲過去。

面前的街道並不是太寬,如果是平時健康的狀態,他只需要弓着身體幾個錯步便能一掠而過,根本不會驚動那些軍警,可問題是他現在處於最虛弱的狀態,隨時可能倒下。

黯淡的路燈,透過灌木叢,落在他蒼白的臉頰上,他眯着眼睛望着那邊,等待着一個適當的時機,卻無比寒冷地發現,因爲痛苦煎熬和虛弱疲憊的原因,他的目光視線都開始變得模糊起來。

已經快撐不住了。

就在此時,一個似乎飲醉酒的帝國男子,踉踉蹌蹌從灌木叢邊緣的人行道上走過,口裡咕噥着什麼話語,向着街道另一邊闖了過去。

大概也只有醉到極致的帝國人,纔會無視那些表情陰沉的軍警,纔會渾然不知今夜宵禁的命令。

路口的軍警緊張起來,喝斥着向那名醉漢圍了過去,沒有移動的軍警也下意識裡望向了那邊。

許樂沒有放過這個一閃即逝的機會,艱難地深吸一口微涼的帝國秋夜之風,似要冒煙的嗓子稍微一潤,事先已經深深陷入泥地裡的右腿驟然發力,腿上的軍褲絲絲碎裂,最後的暴發力量反震,帶動他的身體化作一道灰影,瞬間掠過街道!

重重地摔倒在泥土裡,他不敢發出絲毫聲音,持續躺了很長時間,抵抗大腦傳來的強烈昏厥意願,確認了那些軍警沒有發現自己,才以手撐地,小心翼翼地擡起身體,回頭向路口方向望了一眼。

那名可以算是他救命恩人的醉漢,已經被軍警用電棍狠狠地擊倒在地,被野蠻地毆打,在地上痛苦地翻滾呻『吟』。

許樂眯着眼睛沉默片刻,回過頭來。

他艱難地走過石板溼漉的小巷,扶牆穿過樓宇之間的小道,手足並用痛苦地翻過低矮的圍牆,在這陌生的異國都市建築裡,緩慢而堅定地前行。

身體越來越冷,顫抖的越來越厲害,左腿如同斷掉一般沒有任何感覺,視線越來越模糊。

夜還是這樣的深沉,城市主街上還是那樣的危險,連滾帶爬進入那片雜『亂』而污移的街區後,他依然不敢放鬆絲毫警惕,背靠着一處灰漬斑駁的矮牆,胸口劇烈的起伏。

牆上有檐,檐上有『露』水輕輕滴下,滴在他的臉上,他下意識裡仰起頭來接了一口,舌尖在枯乾的脣上滑過。

精神稍好了些,許樂觀察了一下四周的雜『亂』環境,順着牆角爬進了一個落破的小院,又用最後的力氣爬上了滿是灰塵的閣樓。

閣樓對面有一隻野貓,正縮在房檐邊角長出的青草中,它好奇地瞪着幽幽的眼睛,看着這個奇怪的傢伙。

許樂望着這隻野貓,艱難地牽動脣角笑了笑,伸手將窗戶掩上,然後不管不顧地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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