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燈光照在黑髮年輕人臉上,聽到這句話後,他那雙如墨般的直眉忽然顫了顫,卻沒有說什麼話。
蘇珊大媽看到他的反應,以爲自己那句話觸動了對方傷心的魂,不禁有些後悔,訥訥然住了嘴,隨口東扯西拉了幾句閒話,便往樓下走去,有些後悔地拍了拍後腦。
十幾天前,清晨起牀爬上閣樓準備一天販賣工作的蘇珊大媽,吃驚地發現一個渾身是血的黑髮年輕人正躺在自家滿是灰塵的地板上,陷入深層昏迷之中,看上去異常恐怖。
蘇珊大媽的膽子很大,確認對方昏迷不醒後,將他拖到草墊上,仔細地打量了一番,從此人並不合身的軍裝和不合腳的軍靴上,她對此人的身份做出了自己的判斷。
那些天裡,天京星都城遍佈着臉色陰沉的軍警和皇家情報署的便衣,皇室正在大肆搜捕貴族叛亂的遺黨。蘇珊大媽以爲草蓆上這個渾身是血的黑髮年輕人,肯定是被追捕的貴族。
最後堅定她這個判斷的,是黑髮年輕人腰間露出來的內褲一角,作爲當年的貴族小姐,她非常清楚那條內褲的材質,只有真正富有的上層貴族纔有資格享用。
如今的蘇珊大媽似乎淡忘了當年家破人亡的慘劇,對於陛下和皇室也沒有太多的恨意,更沒有牽涉貴族叛亂,收藏逃犯的勇氣,當時她的第一反應就是報警,然而就在此時,那個昏迷的黑髮年輕人短暫的醒來了一瞬間。
就是那一瞬間,那雙眯着的小眼睛裡流露出惹人無盡憐惜的虛弱,可親的誠摯與真誠的懇求。
不知當時蘇珊大媽的內心經歷了怎樣艱難的掙扎,不知道她是不是從這個可憐的貴族逃犯身上看到了當年父母的影子,不知道她是不是想起了最疼愛自己的兄長也擁有這樣一雙清湛的眼睛。
她沒有報警,她把他藏了起來,藏在小院的閣樓裡,藏在灰塵裡,喂他清粥清水,替他擦洗滿是傷口悽慘的身體,將藥片碾碎了塞進他的嘴裡,直至他醒來。
黑髮年輕人醒來後的第一聲道謝,讓蘇珊大媽再次確定自己的猜測,那口標準的天京貴族,不,更準確地說是皇室腔調,有多少年沒有聽到過了?
“這小傢伙的父母肯定是大人物。”
蘇珊大媽在樓下的廚房裡忙碌着,菜刀在塑料菜板上發出清脆的砍剁聲,帶着一絲惱火咕噥道:“可貴族有什麼用?又不能當飯吃,只知道腔調要風雅,卻連個螺絲都不會上。”
白天在菜場裡購買的廉價青菜,被老舊的菜刀切成碎末,扔進鍋裡的白粥,配上幾片即食肉,混上一勺黃褐色的辛味料,一鍋熱氣騰騰,勾人食慾的雜燴鍋便大功告成。
蘇珊大媽得意地拍拍手,正準備將鍋裡的食物盛入盤裡,忽然想到閣樓裡那個可憐貴族蒼白的臉,沉默了很長時間,忍不住長長地嘆了口氣,從冰箱裡取出預備週末兒子吃的黑羽雞塊和紅桔子,扔進了鍋裡。
“以後再也不能當這種爛好人了,又沒什麼好處,還要天天擔驚受怕。”
她一邊攪攔着食物,一面抹着額頭上的汗珠,埋怨着自己。
…………“黑羽雞和紅桔子,對補血有好處,你都挑出來吃了!”
蘇珊大媽惡聲惡氣地將小鉢扔到黑髮青年的身前,說道:“趕緊把你這娘們兒身體養好,然後給我有多遠滾多遠。”
黑髮青年捧着有些燙的食鉢,沉默了很長時間,才緩緩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進餐。
將鉢裡的食物一掃而光,他擡起頭望向一直靠着廊柱的蘇珊大媽,似乎想說什麼,卻終究什麼都沒有說,或許是食物太燙的緣故,那雙還有些腫脹痕跡的小眼睛裡晶瑩發亮。
“不要用這種小狗的眼神望着我,剩的那半隻雞是留給保羅的,你可別想我還煮給你!”
蘇珊大媽沒好氣地把食鉢搶了過來。
黑髮青年望着她呵呵地憨笑了聲。
“不過最近不要急着走。”
蘇珊大媽有些受不了這個可憐貴族乾淨而無害的笑容,像驅趕蚊子一樣用力地揮了揮右手裡的抹布,似乎要將這抹笑容揮跑,語氣加重說道:“聽說最近有聯邦逃犯跑出來了,聯防辦當然沒有說,是黑道上的小道消息,軍警正在到處拉人,你可得小心一點兒。”
“我又不是聯邦人,不怕的。”黑髮青年回答道。
“不怕?如果讓軍部抓着你這個逃亡貴族,只怕你的下場要比那個聯邦人慘很多。”蘇珊大媽粗聲說道:“算了,你就暫時在這裡呆一段時間吧,這裡的戶籍查的向來不嚴,四大市場裡不知道藏了多少逃犯,一時半會兒也查不到你。”
“你就說是我家的遠房親戚,不過……”蘇珊大媽皺着眉頭打量他,說道:“你得把這口音改掉,這一口地道的皇室腔,唉。”
她嘆息了一聲,拿餐具去洗,臨下樓前粗豪的聲音再次響起:“你得把活路練的更熟一些,不指望你能替老孃掙錢,可你以後不能吃爹吃媽,總要學點兒謀生的本事吧?”
…………看着蘇珊大媽如一隻移動旋轉的水桶般轉出閣樓,聽着沉重的腳步聲在下方響起,然後又聽到廚房裡熟悉親切的咒罵聲,許樂揉了揉黑色的頭髮,心中生出無盡溫暖與感激。
在昏迷中他做了很多夢,很多噩夢,其中最恐懼的夢境正是醒來後,正被無數帝國士兵冰冷的槍口對準,沉重的狼牙機甲守在外圍,一臉冷酷的懷草詩正緩緩走來。
他沒有想到自己醒來後,迎接自己的是一碗溫暖的清粥,一個外表兇惡內心無比溫暖善良的大嬸。
這真是人生最大的幸運。
他無比感激這位叫蘇珊的帝國婦人,然而在某些問題上,他不得不欺騙對方,默認了對方的猜測,假扮一個被帝國政權通緝的可憐年輕貴族。
善良的蘇珊大媽因爲她的過去,因爲她的同情心可以冒險收留一名貴族,卻肯定不願意收留一名聯邦人。
醒來後發現被誤認爲帝國貴族,而且這個誤會在大媽的心裡異常堅定,許樂也覺得有些奇怪,直到此時,他纔想起自己的帝國語基本上都是向懷草詩學的,帶着公主殿下標準的皇族用語和發音腔調,想不讓人誤會都很難。
蘇珊大媽的兒子保羅在第二大學讀書,她曰常的生活很寂寞,所以顯得有些嘮叨,而許樂正是從大媽的嘮叨中推論出了很多東西,其中有些是他在懷草詩身邊曾經學習過卻沒有注意過的問題。
帝國過往的階層劃分異常森嚴,皇族,貴族,平民,賤民,奴隸,構成了這個畸形社會的層層架構,而要區分一個人是不是貴族,有一個不怎麼可靠卻在民間廣爲流傳的方法:那就是看這個人頭髮的顏色,眼珠的顏色,頭髮與眼珠的顏色越靠近黑色,這名帝國人的身份便越尊貴,許樂想起懷草詩那雙時常眯着的黝黑眼眸,不由皺起了眉尖。
那年在聯邦傾城監獄裡,似乎那位了不起的老爺子說過一句隱隱關聯的話語,年月太久有些記不清楚,好像當時老爺子說……如果能把芯片取掉,就可以去帝國冒充皇族?
憑什麼?就憑自己滿頭的黑髮,發亮的黑眸,還是說當時那位老爺子就已經猜到自己可以取出頸後的芯片?
許樂皺緊的眉頭漸漸舒展,眼睛卻眯了起來,緩慢挪動身體半倚在窗臺上,看着閣樓外那輪應該陌生其實和聯邦月亮差不多的月亮,心思不知道飄去了何處。
閣樓下方破落小院裡傳來試機的聲音,大媽好像正在播放一部戰爭大片,小院門口懸掛的那個金屬盒,應該就是帝國免費發放給所有家庭的芯片監控設備。
那個盒子從來沒有響過。
許樂下意識裡伸手摸了摸頸後,細微的小創口早就已經癒合,心裡明白,正是因爲那個盒子沒有響過,蘇珊大媽和保羅才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是聯邦人。
可我是聯邦人,我總要離開這片帝國的土地,該怎樣做?許樂眯眼看着異鄉的月亮,再次陷入沉思,不知道帝國方面的搜捕力度現在如何,這麼長時間沒有找到自己,他們會不會認爲自己已經死了?不,按照那位公主殿下的姓情,一天沒有找到屍體,她一天都不會放棄。
這間破落寒酸的小院,在這片貧民區裡算的上是不錯的建築,只是因爲太過靠近火葬場,所以沒有多少人願意選擇在此居住,四周的建築都熄着燈火,幽靜有如他此刻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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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樂收回目光,搖頭坐回草墊,從牆角拖出一個大箱子,拿起那些粗糙的工具,開始認真地組裝劣質廉價的盜版影音播放機。
逃離帝國返回聯邦的大問題一時半會兒解決不了,可也得把眼前這最麻煩的問題先解決掉。
“可是這卡口螺確實型號不對啊,大媽。”
他愁苦着臉,看着根本吃不進絲的螺絲,發現這問題比逃亡更麻煩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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