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城風景極好。
S1北半球已經進入冬季。臨海州大學城一帶更是早已經風雪交加,寒風侵骨,然而這座距離首都一千多公里的城市,卻依然被淡雅的秋色妝點着,有那麼些許蕭瑟味道,但更多的是清曠,很難讓人生出秋實之後盡荒蕪的嘆息。
有湖水輕輕盪漾,蒸吐水氣吸納燥意,有山奇峻拔起,擋着北面寒風和海那頭飄來的暴雨,所以這座城冬暖夏涼,春秋宜人,挑不出半點可指摘之處,就如湖畔那莊園裡的老人。
被秋雨打溼的路面古意盎然,木製勾檐四層制式殿樓之間,無數花樹或隱於巷角或面街怒放,往南面另一座青山延續的大道兩側,則是無數費城最出名的修身館,這些修身館的木製銅釘門高約三米,白日裡全部打開,行走在街道上的遊客能夠清晰地聽到裡面傳來的呼喝聲。拳腳破風聲,好奇地駐足觀看,評頭論足,那些黑瞳靈動的男孩兒們,也不知道將來會不會選擇來此地進修。
穿着一件平民服裝的許樂今天也是這些遊客中的一員,對於這些名目各異的修身館,他比遊客們更加關注。
很多年前那場離開東林的逃亡之旅中,田大棒子便曾經對他提到過費城的修身館,後來他才知道,那個厲害無比的田大棒子正是費城出身,而且曾經囂張無比地連踢十幾家修身館,無人能制。除此之外,他在首都星圈裡所遇到的那些厲害人物,林家的孔武,利老七身後的曾哥,都有費城背景。這座風光極好的城,這些似是旅遊景點一般的修身館,不知道爲聯邦培養出了多少厲害角色。
這是一座聯邦最生猛的城,當然,這座城市有史以來最生猛的事蹟,是它爲聯邦貢獻了一對姓李的兄弟。其中一人化身萬千,以各種各樣荒唐奇妙的方式隱隱影響着社會,另一人則是化爲神衹,背披憲章光揮,漠然俯臨宇宙,守護聯邦多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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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半山噴泉廣場邊,許樂下意識回頭望去。靜靜望着山腳湖畔那片佔地極大的莊園。
聯邦軍神李匹夫,就住在那片莊園中,自從這位老人退隱以來,便歸於湖畔拒不見客,除了像邰夫人這樣的經年密友之外,即便是前總統兩次親自前來費城探望,卻也沒能見到他本人。
老爺子並不是仗着曾經的絕世功勳,養就了目空一切的驕傲,而是想通過這些細節,告訴聯邦裡所有人,他既然已經隱退,那便是真的隱退。
事實上這怎麼可能?
桃樹李樹不需要說話,下面自然會被人們的雙腳碾出一道小徑,憲章廣場上的五人小組雕像也不需要說話,可下方走過的民衆總會下意識仰首去看,湖畔的李匹夫不再對聯邦事務發表任何意見,可聯邦政府每每要做出重大決定之前,總習慣要打電話來費城徵詢他的看法。
但李匹夫至少能夠把自己的態度表達的非常充分,老人用一種類似於自囚的方式,困己於費城湖畔十餘年,這麼長的時間歲月中。只因爲兩件事情被迫離開,前往首都。
一次是古鐘號遇襲後,聯邦要發動對帝國的全面攻勢,李匹夫受邀前往,只在典禮和鏡頭前把蒼老瘦削的臉小露了一霎,便引來無數民衆狂熱歡呼。還有一次是更早一些的時間,爲了那個被囚禁在傾城軍事監獄的小傢伙,老人家去了一趟首都,在林園裡和邰夫人吃了頓飯,然後去探了次監,再然後……聯邦便多了一位打不垮的青年戰鬥英雄。
馬上要面見聯邦軍神,許樂卻還在半山街巷間遊蕩,這和他的粗神經無關,他也沒有藝術家探幽訪古的閒情逸志,只是簡水兒替他安排的時間是下午三點,他到的時間太早了些。對於一位經年不見客,敢讓總統睹發幽嘆的老人,他沒有任何資格底氣前去敲門。
好在時間過的很快。
低頭看了一眼軍用手錶上的指針,許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沒有理會看似幽靜的莊園正門石坪四周投來的警惕注視目光,也沒有讓老東西幫自己計算究竟有多少特勤局特工或是軍方最精銳的保安部隊撒在莊園四周,直接邁步上了石階,擡起右臂,沉穩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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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色庭院間,左側是幾畦稻穗性感低腰瀰漫秋實之香的田,右側是幾池滿是金色鯉魚自在遊動的塘,中間夾着一道白石板砌成的歪扭小徑,石徑的盡頭直接通向湖畔,湖畔零散着幾堆石頭。平日裡不知道那位老爺子習慣坐在哪堆石頭上釣魚,但今天他沒有釣魚,而是在例行午睡後坐在室內泛着幽暗光澤的檀木地板上等待着一位年輕的客人。
“聯邦還有很多事,部隊裡還有很多事,前線也還有很多事,以你的性格,這麼急着見我這個老頭兒,看來這一年在帝國裡,你應該看到或者說知道或者說猜到了一些什麼事情。”
盤膝坐在地板上的老人沒有回頭,瘦削蒼老的身體上隨意披着件陳舊的老式睡衣,從而顯得他並不如何高大,甚至有些矮小。
許樂站在門口,望着老人的背影,卻依然覺得那像一座高不可攀的冰雪奇峰,下意識裡嘴巴有些發乾。如今的他面對總統先生,已經可以比較自然,在帝國看到左天星域的主宰,更是毫無懼色,隨着身份地位力量的改變,任何人的心態都會隨之而逐漸強大,但不知道爲什麼,時隔數年,再一次看到軍神李匹夫。他依然無比緊張,就像是一個小學生看到嚴厲的班主任那般緊張。
他解下仿皮靴,細心地擺放整齊,穿着襪子走上地板,輕輕走到老爺子身後,鞠躬低聲說道:“確實有很多疑問,一些關於當年的疑問,另外還有一些事情,需要您爲我指點方向。”
在帝國知曉很多當年秘辛,牽涉到大叔,更牽涉到歷史。他向來認爲不能看清楚歷史,就很難把握現在和將來,更何況聯邦的現在面臨着很嚴峻的局面,他需要這位老人的智慧和無可比擬的影響力,來幫助自己將有些紛繁的局面看破,所以他這句話說的異常誠懇。
聽到他的話,李匹夫沒有回頭,瘦削的肩膀微微顫抖,蒼老的聲音說道:“在此之前,我也有些問題想問你,坐吧。”
許樂趕緊挪動雙腿,坐到了老人的身旁,腰肢挺直,目光斜視,儀容標準至極。
“這是在家裡,又不是部隊,不需要如此。”李匹夫微笑着說道,“桌上有茶,自己倒吧。”
許樂餘光瞥了一眼,發現軍神大人似乎並不介意自己坐的如此之近,略放鬆了些,小心翼翼地從紅石間提起茶壺,恭敬地先給老人倒了一杯,然後纔給自己倒了一杯。
“我想問的第一個問題是。”李匹夫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話語微頓,花白的眉發間掠過一絲淡淡的自嘲,“那個傢伙是不是還活着?……說起來都是快要死的人了,可有些事情還是看不開。”
老爺子有資格自嘲,許樂卻沒有膽量共嘲,而且雖然他事先做好了心理準備,可依然沒有想到老爺子開門見山扔出了這個問題,所以一股難以言喻的緊張頓時佔據了他的身心,令他握着茶壺把的手都僵硬了起來。
長時間的沉默,李匹夫沒有用任何言語目光或者說氣勢壓迫他,只是靜靜地等待,皮皺骨現蒼老的手穩絲不動端着小茶杯放至脣邊,一口一口的啜着。
“老師……應該還活着。”許樂盯着杯中的大麥茶。聲音微啞回答道:“不過他沒有出現在我面前,而且……我不認爲他會再回到聯邦。”
“禍害活千年。”李匹夫緩緩放下茶杯,面無表情說道:“很多年,很多次,我都以爲他是真的死了,結果偏偏他又活了下來。”
“不用費神去猜想,爲什麼我能猜到他還活着。”
李匹夫看了他一眼,淡然說道:“上次在監獄裡見你,我說過,如果你能把芯片取出來,就可以去帝國冒充皇族。如今雙方大戰已啓,想必帝國裡那些裝置已經全部打開,你還能活着回來,自然曾經取出過芯片,如果你沒有這種能力,那自然是他還活着。”
“你提供給憲章局和國防部的報告我看過,那是奇蹟,但我認爲:帝國……沒有奇蹟。”
冷汗漸漸浸溼許樂的後背,這位乾瘦蒼老的老爺子看上去精神疲憊,實際上依然目光尖銳至極,如果先前他不承認大叔還活着,那麼根本無法說服這位老爺子自己逃出帝國追殺的方法,而且還等於當面撒謊。眼下雖然說看上去矇混過了這一關,然而老爺子那雙淡然目光,卻依然給他無窮的壓力,總覺得老爺子似乎知道更多的事情,卻刻意沒有提起。
“這次你爲聯邦立下大功,所以我認爲有些小節不需要討論。”李匹夫用乾枯的食指輕點桌面,示意他繼續倒茶,接着問道:“第二個問題是,那位蘇朦殿下……爲什麼沒能殺死你?”
蘇朦殿下?許樂怔了怔後才明白老爺子指的是懷草詩,一個接一個的問題完全出乎他事先的預判,某種無形的壓力,開始在費城湖畔這座居室間瀰漫,壓的他那雙直若刀的墨眉都開始彎了起來。
迎着這種壓力,他倔犟地仰起頭,雙眼直視這位聯邦軍神,說道:“因爲她殺不死我。”
“而且,我見到了這一任大師範。”
“聽說前任大師範是您的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