腋下夾着傘走進來的中年男子不需要做太多的自我介紹,許樂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這位聯邦首席大法官的兒子,首都星圈最出名的何大律師,連續幾句話裡所透露的憂慮,讓房間裡的氣氛頓時變得緊張沉默起來。
雨傘滴滴答答滴着水,將地面名貴的毛毯染污成深色,許樂放下手中的筷子,怔怔地望着地面漸溼的毛毯,他並不擅長法律類的事務,卻清楚如果西林鐘家的那些老傢伙們,真用出監護權爭奪這類下作的手段,那麼小西瓜面臨的麻煩將非常大。
就在這個時候,今夜聚會的最後一位參會者終於推開門走了進來,年輕男子身體依然略顯單薄,臉色依然還是那種不健康的蒼白,冒雨而至的他頭髮溼漉一片,糾結成幾絡有些狼狽的黑絲,青色細駝毛風衣上面的水珠正骨碌碌向下滾着,砸在毛毯上輕柔無聲。
利孝通第一時間反應過來,帶着一絲難得的拘謹認真躬身,雙手撫在腹部,按照某種有年頭的禮儀尊敬說道:“我是利孝通,非常感謝您前來敝室。”
何大律師的反應也非常迅速,第一時間讓開道路,拉開那把據說可以換三輛最新式汽車的垂金絲木座椅,低眉順眼說道:“太子爺,這邊請。”
許樂依舊蹙着眉頭,煩惱着自己的煩惱,對他來說,邰之源是極好極好的朋友,僅此而已,然而向來一身冷鶩,目無餘子的利孝通還有那位初相識,但灑脫磊落習姓撲面來的何大律師,對邰之源的到來表現出如此認真的反應,驟然間令他想到了邰之源的真實身份。
他好奇地擡頭,看着正在脫風衣的邰之源,默然想着,即便邰家是前皇族之後,可是時間已經過去了不知道多少年,在晶礦資源曰漸匱乏的當下,邰家對聯邦的影響力應該遠不如當年,爲什麼七大家裡其餘的家族,對莫愁後山那位夫人,包括自己這位瘦弱的太子友人,依然顯得如此尊敬,這種帶着濃郁不平等感覺的尊敬,甚至……更像是某種畏懼。
相識多年,大概只有他自己,還有施公子這等人物,才真正敢不把邰之源放在眼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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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晚餐畢,許樂和邰之源端着紅酒,倚靠在公寓頂樓的透明欄邊,望着腳下匆忙行走的芸芸衆生,沉默了很長時間。
“剛纔你走進來的樣子真有些狼狽。”許樂說道:“在我以前的印象中,除了犯病昏迷的時候,你的儀容向來無可挑剔,大到別墅,小到衣領上的金別針,都乾淨整潔的厲害,哪裡可能溼漉成這副模樣。”
“鬱子應該告訴過你,我和家裡鬧翻了。”邰之源微笑說道:“就是最近的事情……這一段時間,我學會了很多事情,比如去銀行開設個人帳戶,比如怎麼和人擠地鐵,再比如當雨太大的時候,怎樣用一把傘把頭臉儘可能地遮住,而不用去管衣服。”
“感覺怎麼樣?”許樂轉過頭,好奇地看着他,“記得以前你說過,對庶民的生活,你可以體驗,但沒有多餘的時間去學習或者感觸。”
“感覺並不好。”邰之源看着杯中盪漾的紅酒,微笑着說道:“好在你回來了,西林的事情自然要丟還給你,我明天就回莫愁後山痛哭流涕,重做孝子……對了,我明年秋天結婚。”
“先說謝謝,這是指西林的事情。”許樂望着他很認真地說道:“如果沒有你出面,鍾家老宅那邊這一年肯定會過的更艱難,說實話,我真沒有想到,你這樣自信傲驕的一個傢伙,居然也有這種所謂廉價的同情心。”
“那時候以爲你死了,大家都有些受刺激,所以偶爾發發瘋。”邰之源淡然迴應道。
“接着就是恭喜。”許樂舉起酒杯,取笑道:“只希望你結婚後,不要把照顧白琪姑娘的重任交給我。”
“從我認識你開始,你似乎就一直在忙。”邰之源眯着眼睛望着他,“如今你活着回來,想必會更忙,忙着參見記者招待會,忙着去費城見老爺子,以後還要忙着照顧那個小女孩兒,我的事情不需要你管,你管好自己的這些破事兒就好。”
“剛纔何大律師說過現在面臨的大問題,這件破事兒真不好管,最怕的就是我們管這事兒的資格,根據聯邦法律看起來,都很有問題。”
邰之源忽然微笑說道:“鍾老虎當年把那個不成材的二郎推到檯面,是很老套卻老套的很有智慧的手段,可惜只怕他自己都沒有想到自己會死這麼早,死的如此突然,不然西林鐘家的局面不至於像現在這般一團糟。”
“確實是一團糟。”許樂想到聯邦最高法院馬上將要開始的聆訊,想到那些正不停從西林趕過來的鐘家老人們,眉頭皺的極緊。
“不過你不需要擔心什麼,該安排的事情,我都已經安排好了。”邰之源緩緩抿了一口紅酒,然後從上衣口袋裡摸出幾粒藥片吞了下去。
“還在吃藥?紅酒下藥對身體不好。”許樂聳肩說道:“既然你要回去當自己的太子爺,這邊的事兒你就不要再參與的好。”
“不相信我能安排好?”邰之源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許樂疑惑說道:“沒有大律師敢接手,還有那個見鬼的監護權之爭,你都已經有了安排?”
“雖然我這短短的青春歲月,並不像你許樂一樣光彩奪目,但任何接觸過我的人,都從來不敢否認我的優秀。”邰之源微笑望着他,“只有你,似乎從來沒有想過這一點,而是習慣姓地把我當成一個被保護的對象……你知不知道,這種感受對一個男人來說,等同於羞辱?”
許樂一怔,細細回想數年來的友情,發現邰之源說的倒真沒什麼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撓頭說道:“你身體差,所以習慣了。”
“不要忘記,我在部隊裡也是一位優秀的軍人,聯邦軍事考覈,我的總分是最高的,推算成績比周玉還要高。”
邰之源眯着眼睛盯着許樂的臉,像樹林裡比賽誰爬樹更快的倔犟少年,嘲諷說道:“這場官司至少還要打三個月,但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結果,只要何英大法官沒有壽終正寢,你那個小女孩兒……贏定了。”
“這麼有信心?”許樂瞪着眼睛看着他。
“當然。”邰之源輕輕咳了兩聲,然後灌了口色澤勝血的紅酒入喉,沉默片刻後微笑說道:“我最擅長的是分析人,如果你分析過何英大法官,就會知道原因。”
“什麼原因?”
“老法官喜歡漂亮的小姑娘。”
邰之源認真地看着他的雙眼,一字一句說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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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都特區拉比大道靠西側是一片綠意森森的林地,縱使在冬季,這片佔地約六平方公里的建築羣依然籠罩在松柏凝成的莊嚴肅穆卻又生機盎然的氣息中,代表着公平的天平雕像在建築的角落上承着潔白的雪,石制的第一憲章大典在幽林盡頭時隱時現。
聯邦最高法院及下屬的三個程序庭還有因爲歷史原因設在此間的兩級巡回法庭,就在這些林地中,就在這些歷史悠久的建築羣中,對於聯邦公民而言,這裡代表着公平、正義以及最重要的法律。
空曠的第二法庭內,天光從十幾米高的巨大玻璃窗外透了進來,將法庭內十幾排純黑色的座椅照的明亮無比,然而坐在最前方座席中的蕭文靜律師,卻是臉色異常陰沉。
此刻的第二法庭旁聽席上,坐着十七名自西林迢迢而來的鐘家元老級人物,最前方坐着那位鍾家二少爺鍾子期,在他們的前面,則是一個由二十四名聯邦著名大律師組成的恐怖律師團。
蕭文靜這邊只有三個人,一個他,一個看上去像大白饅頭般的無害胖子,一個看上去冰雕玉琢般可愛天真的小女孩兒,雙方人數上的巨大差異,真切地體現了此刻他所面臨的嚴峻形式。
那個傳說有極深厚背景的西舟律師事務所不知道因爲什麼原因,退出了這場震驚聯邦的家產世紀官司,而那位聯邦最出色的何大律師,又因爲衆所周知的原因,被迫離開了鍾家老宅的律師團。
在那些大家族的壓力下,在聯邦政斧似有若無的隱示中,沒有任何一家律師事務所,敢接手此案,而當蕭文靜接到代理委託合同時,也不禁有些懷疑自己的雙眼。
那位美麗的新婚妻子徐松子憂慮地與他深談了一夜,卻沒有辦法推翻他的決定。
蕭文靜的老師同學遍佈整個司法系統,縱使沒有人願意站在臺前幫助他,卻依然有無數的信息資料暗中彙集到他手中,雖然面對着聯邦最恐怖的律師團,他依然有將這官司打下去的信心。
更關鍵的是,他現在是律師蕭文靜,而在幾年之前,他是地檢署最出名的檢查官蕭文靜,他曾經協助老師主持過麥德林專案的調查,哪怕當聯邦政界無恥地向利益妥協後,他依然試圖暗中繼續自己的調查,只是那一天的傍晚,他被幾名聯邦調查局官員以猥褻幼女的罪名關進了監獄……
不知道那時候的蕭文靜檢查官,有沒有想到某個花朵盛開的春天,那個叫許樂的小眼睛男人曾經對他說過的那番話,那番關於法律和道德的話。
但蕭文靜沒有放棄對法律的尊重,他離開了地檢署,成爲了一名真正讀力自主的律師,今天,他將爲那位西林孤女打一場註定要載入史冊的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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