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邦有句諺語:人是不能和時間作戰的。
這句諺語看上去是這般的簡單明瞭。細細品嚐卻容易讓人生出悲傷甚至是悲壯的感覺,無論是駕戰艦破彩雲而歸的蓋世英雄,還是於黑泥間辛苦摸索貝類生物的窮苦人,平等的無助。你可以對着紅紅的朝陽大喊:我是太陽,沉下去明天一樣還要升起來!可事實上,總有一天你的太陽沉下去後再也沒有辦法爬起來。
所以對於那些能夠暫時和時間打成平手,哪怕是表面上平手,能夠拿着穩定的鋒利小刀雕刻自歲月的人物,人們總是會投以格外真摯的敬畏和禮遇,比如此時正佝着身子,緩緩走入法庭的這位老人。
半百年月裡,這位老人一直就這樣平平常常地坐在首席大法官高背黑膠椅上,就像坐在自家的沙發上那般自在隨意,觀看着無數場引起聯邦震動、或者成爲引用判例的重要官司開始然後落幕。
法庭上的人們,看着庭上那位閉目養神的老法官,下意識裡壓低了說話的聲音,就連移動雙腳都輕柔了很多,似乎擔心把老人家驚醒了。
何英大法官,聯邦最高法院終身首席大法官,原來就是這樣一個老頭兒。一個滿臉老人斑,蒼老疲憊的似乎隨時可能睡去死去的老頭兒。
望着那處的許樂心情有些異樣,眼睛逐漸地眯了起來,想到了在傾城軍事監獄裡第一看見軍神李匹夫時的感覺。
當時在他眼中,李匹夫若不威不怒不言沉默束手時,也就是一個尋常乾瘦的老頭兒,而庭上這位曾經讓軍神老爺子都難堪窘迫的首席大法官,似乎無論是入睡還是醒時,都是尋常老頭兒。
馬上,許樂就知道自己的判斷完全錯誤,錯的一塌糊塗。
鍾子期那方的律師團,要求進行監護權的最後確認。
何英大法官很艱難地緩緩睜開渾濁的雙眼,望着庭下冰雕玉琢,十分清爽可愛的小女孩兒,耷拉的脣角忽然神經質地抽搐了起來,片刻後沙啞而又輕柔溫和到了極點問道:“小姑娘,你喜歡跟誰過日子啊?”
大法官的聲音蒼老到了極點,卻又溫柔到了極點,似乎在這位老人眼中,鍾煙花就像是一朵剛剛生出的初荷,上面盛着昨夜凝成的露珠,若聲音稍大些,便會將那些骨碌滾動的露珠嚇到跌入塘裡就此不見。
許樂愣住了,鍾煙花也愣住了,半晌後,小姑娘有些不敢置信地偏頭望着上方,緊抱着舊娃娃低聲說道:“我想跟許樂哥哥一起過日子。”
何英大法官老懷安慰。格格格格沙啞着笑出聲來,困難地移動着胳膊,在電子判決書上籤下自己扭曲的名字,然後笑眯眯說道:“小姑娘,你想跟誰過日子,那就跟誰過。”
在這個剎那,許樂望着庭上那位蒼老的大法官,不自禁地想到很多年前,同樣是這位首席大法官,或許曾經用相同的口吻,對着下方那個剛剛成爲少女的簡水兒問道:“你喜歡拍電視嗎?”
同時他也終於明白了邰之源在欄邊說的那句話:老法官喜歡小女孩兒。
……
……
遙遠的左天星域,距離X3星系並不遠的伽馬星系外圍,現在已經出現了聯邦戰艦的身影,尤其是在那幾顆三準礦星的近太空裡,時不時能夠看到大型的運輸艦往返於航道之中。
帝國軍隊已經撤至L9星系,而聯邦前鋒部隊在那次慘痛的失敗之後,也被迫撤回,伽馬星系並不處於雙方的力量夾縫之中,所以顯得格外安靜和平,帝國海盜團跟隨他們搶劫的對象撤往深處,聯邦艦隊忙於整休。所以沒有任何飛行器敢於對抗這些大型運輸艦。
這些大型運輸艦的腹部,印着一個半規則的物理圖案,看上去像是個印章,又像是一個變形的古字母,聯邦中只有不多的人知道,這個圖案代表着聯邦內那個年代最爲久遠,最爲榮耀的家族。
緊跟聯邦部隊來到帝國本土,抓緊一切時間挖掘礦產的運輸艦,還有那些被它釋放至地表,如鋼鐵巨獸般的大型工程機甲,毫無疑問,都是屬於邰家所有的晶礦聯合體。
晶礦聯合體,這個聯邦曾經最重要的巨型企業,隨着戰爭的節節勝利,終於開始散發迷人的神彩。
伽馬星系幾顆荒蕪礦星的晶礦含量,遠遠比不上X3星系的成熟礦星,但對於晶礦資源匱乏已久的聯邦和邰家來說,哪怕是這幾顆荒蕪礦星,看上去依然是這般的可口,怎麼可能放棄?
四十餘臺自行工程機甲堅硬的三節鑽探連接杆,深入風化嚴重的地表深處,然後帶動着採掘面緩慢在地表移動,逐漸在巖峰石原之間挖出了一個極大的坑,就像是一張攤開的餡餅,在大坑的正中央,攜帶着精密電子設備的礦石譜段分析儀正在工作,等待着馬上就要到來的採掘分揀工序。
穿着類似聯邦單兵武裝般裝置的晶礦工程人員,站在近三十米高的工程走廊上,俯視着下方工程機甲的工作。因爲溫度偏低的緣故,半鏡面的頭盔上已經凝結了片片的乾冰痕跡。
在繁忙熱鬧的採礦現場外,繞過一片岩峰,穿過一片崎嶇地貌,有一艘被燒成黑炭似的金屬飛船,單獨享受着寂寞。
這是一艘本應該被放進歷史博物館裡的憲章局三翼艦,卻因爲損壞太過嚴重的原因,只有像黑石一般停留在被聯邦軍方遺忘的角落裡。
然而今天的三翼艦並不寂寞,看上去冷清一片的混亂艙內,隱隱響起雜亂的電子噪聲,在三翼艦的身後,一臺晶礦聯合體的自行機甲慘被分解,上面有些重要的元器件已經不翼而飛。
黑石般的三翼艦緩緩收回液壓維修臂,滿是灰塵的光幕上出現了一個光點,然後變成了一排白色的光符,如果許樂在這裡,他一定對這些光符非常熟悉,因爲他的眼中時常能夠看見。
那是一種類似於自檢又或是自我詢問式的對答,白色光符不停閃爍,似乎無視周遭荒蕪星球的環境和時間的流逝。對於那個偉大的機械智慧來說,時間,似乎是他唯一需要去戰勝的敵人。
某個不特定時間段後,黑石般的憲章局三翼艦悄無聲息地起飛。然後向着宇宙深處飛去,不知目的地在哪裡。
……
……
“判決結果很清楚,古鐘公司應該沒有問題,只是鍾家還有很多隱蔽產業,那些歸屬權太麻煩,不好理清楚,至於說軍隊那些……唉,又是極麻煩的事情,按照我的想法,這些根本就不應該沾手,但田大叔卻不願意接受。”
“誰都不可能接受。如果鍾家老宅手裡沒有了兵,那就真成了任人宰割的小白兔。不過能夠把古鐘公司拿回來,已經是非常了不起的勝利,這種巨型企業,真如果動盪起來,對聯邦也是件麻煩事。要知道晚蠍星雲前面那個金屬球一樣的前進基地,還有最新式的飄羽艦……古鐘公司出了很大的力。”
“最高法院的判決,想必出乎很多人的意料。”
“出乎意料的,是何英大法官宣判的速度……誰能想到,這位老爺子居然只用了十分鐘就做出了決定。”
“大法官真是位了不起的人……雖然他對着小女孩兒笑眯眯的樣子……確實有些猥瑣。”
許樂有些無奈地笑了笑,他摘下香菸,輕輕彈動着三分之一的地方,任由菸灰在春風裡自由飛舞,然後緩緩落到一座墳墓上。
戴着墨鏡的施清海,對着面前這座墳墓沉默很久,將嘴裡的香菸取出,狠狠地塞進墓碑前的溼土裡,低聲罵了幾句。
“你說什麼?”許樂問道。
施清海聳聳肩,眯着眼睛說道:“這樣一個了不起的傢伙,結果因爲最俗氣的肝癌嗝屁,實在是很無趣的一件事情。”
他們兩個人這時在S2橡樹州郊外的一處普通公墓裡,S1是深冬,S2是深春,春風醉人。上一次他們同時來這顆星球,是爲了刺殺麥德林,而那時負責爲他們提供情報的那個人已經躺進了水泥砌成的墳墓中,春風再美也無法拂過他的身軀。
墳墓中的那個死去的男人不知道多大年齡,不知道出身來歷,甚至就連青龍山反政府軍的高級領導們,都不知道這位良師益友究竟有多少張臉。
“聽說他死的時候,南水領袖哭了一場。”施清海又點燃一根菸,嘲弄說道:“呸!委員會裡那些老狗日的整他的時候,南水領袖可曾爲自己的親密戰友說過一句話?”
他望着冰冷的墳墓,眼圈有些泛紅,沉默之後,忽然開口說道:“老狗,你有沒有後悔?”
和時間作戰的人都死了。和風車做戰的人都死了,青龍山反政府軍最出色的情報領袖,聯邦三十七憲歷最優秀的間諜,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死去,他,代號爲他的他就這樣死去,似乎沒有給這個世界帶來任何震動。
青龍山委員會發了一封訃告,聯邦司法部撤銷了十七份通緝令,有兩個同樣優秀的晚輩,來到他的墳前,痛痛地質問他幾聲。
墳裡的他已經無法回答,只有刻在墓碑上的那句話,安靜地做着應承。
——如果有一天,我突然離去,請把我埋葬在春天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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