橢圓辦公廳內安靜了很長時間,帕布爾總統扶着桌沿,表情複雜望着窗外風雪中的人們,忽然開口問道:“爲什麼?”
站在他身後的杜少卿,沉默片刻後回答道:“政斧這些天追殺的一名新十七師ntR軍官,曾經是我的下屬。”
帕布爾總統皺起眉頭,黝黑的臉上浮現起濃重的自嘲,說道:“抱歉。”
“不用。”杜少卿回答道。
確實不用述說歉意,這位聯邦名將臉上的情緒已然歸爲平靜。他帶着鐵七師尖刀連乘坐武裝直升戰機空降官邸,卻把主力部隊把那一百多臺軍用機甲數百臺裝甲車全部留在瞭望都,這已經表明了他的態度他的選擇,這個選擇對帕布爾總統來說是最沉重的打擊。
“也許你的選擇是正確的,其實在打過那道電話後,我便開始後悔。”
帕布爾總統沉默望着窗外,寬厚的雙脣微微翕動,平靜說道:“動用部隊的決議,確實顯得太草率太沖動了一些。還有很多聯邦民衆支持我,我爲什麼就沒有信心等待彈劾案的結果?”
“總統先生,我也是同樣這樣認爲的。”杜少卿回答道。
“我向來認爲意志堅定是自己最大的優點,但不得不承認……聯邦總統這個位置確實有某種魔力,能讓人忘記你最初的模樣,忘記你也曾經是一個在街頭抗議的年輕律師,忘記當年自己最厭憎的是什麼。”
“我現在依然我的做法沒有錯誤,甚至包括調動部隊,只是我開始對某些變化感到強烈的厭惡,我的厭惡在於……”
帕布爾轉過身來,看着杜少卿輕輕嘆息,感慨說道:“每天清晨醒來對着鏡子,發現自己終於也變成我所鄙視而且畏懼的那種人了。”
就在這個時候,橢圓辦公廳沉重的大門被人從外面快速推開,強自表現出鎮定的辦公室主任布林急步走了進來,看了一眼手中的電子文件冊,非常艱難問道:“總統先生,您要去議會山自辯嗎?”
“爲什麼不?”
帕布爾總統取下衣架上的深色風衣,目光穿透天花板望了眼樓上的臥室,然後看着杜少卿微笑說道:“少卿,帶上你的士兵,你陪我去。”
杜少卿敬了一個軍禮。
帕布爾總統穿好風衣向門外走去,面容堅毅平靜,彷彿還是當年那個第一次走進最高法院的青澀律師。當年的青年窮律師,根本沒有把握打贏那場某巨型企業污染公益訴訟案,但胸膛挺直,信心十足。
密集急促的腳步聲響起,在特勤局特工和鐵七師某尖刀連的保護下,帕布爾總統走下樓梯,順着官邸下的秘密通道走向憲章廣場財政部大樓後的出口,那裡已經有車隊等候了很長時間。
官邸地下是佔地面積極大的聯邦政務處理中心,三林星域每曰無數事務,與無數部門聯繫的工作全部在這裡完成,然後再交由總統簽署。
柔淡的燈光如同最溫柔的太陽,照在闊大的地下空間裡,政務處理中心數百名工作人員,看着牆邊走過的人羣,下意識裡站了起來,臉上的表情複雜而黯淡,因爲他們知道總統先生要去哪裡,要去做什麼,
“大家辛苦了。”
這不是風蕭蕭兮的離別慰問,而是七年間每一天政務處理中心裡都會聽到的渾厚聲音,帕布爾總統無論在橢圓辦公廳裡忙碌到幾點,都會在入睡前來到地下,向所有工作人員致以問候。
啪啪啪啪!
望着消失在通道盡頭的總統先生背影,不知道是哪位工作人員鼓起掌來,掌聲漸趨熱烈,隱隱聽到有人的啜泣聲,然後他們坐下繼續忙碌和那些反對派議員們通電話,哪怕明知沒有任何作用。
總統車隊離開財政部大樓,繞過憲章局廣場,抵達議會山大樓,首都軍警和特勤局特工徒步跟隨,警惕地注視着四周,提前抵達的工作人員在議會山下拉開長長的警戒線,身着黑色正裝的聯邦調查局特工表情冷漠地地將試圖靠近的民衆推離。
帕布爾總統沉默望着窗外,他看到了很多憤怒吼叫兇手的沉默行軍示威民衆,看到了無數張猙獰憤怒的臉,但他同時也看到了很多張緊張焦慮的面孔,無數支持他的民衆也已經來到了這裡。
“看來這屆政斧並沒有完全令民衆失望。”
總統先生望着窗外揮手,平靜說道:“至少,我相信醫改法案對底層民衆的幫助,誰也無法否認。”
坐在前排的杜少卿回答道:“總統先生,身爲聯邦軍人我服從命令,尊重憲章。但就個人而言,無論彈劾案的結果如何,我都認爲您曾經做出過很多善意的努力,並且做的非常優秀。”
“我向您承諾,如果彈劾案失敗,有人試圖在憲章框架之外做手腳,我和聯邦部隊一定會保證您和政斧的意志得到最有力的執行。”
帕布爾總統微微一笑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
……
莊嚴肅穆的議會山主席臺上,帕布爾表情平靜望着前方黑壓壓的議員座席,表情平靜,聲音依然渾厚有力,然而今天他不是在做每年例行一度的國情諮文發表,而是以被彈劾總統的身份進行自辯。
這段自辯詞非常簡單,甚至有可能是他這一生所做過的最簡短的演講,這段自辯詞裡沒有任何情緒激昂的反駁,沒有任何犀利的漏洞捕捉,甚至似乎連證據都不屑於提供。
“現在坐在議員座席上的你們,還有你們身後的人,沒有誰擁有資格和立場審判我這個聯邦總統,只有歷史纔有審判我的資格。”
帕布爾總統身體微微前傾,緩緩掃視那些表情尷尬的議員先生們,平靜說道:“但無論歷史怎樣宣判,我依然堅持自己無罪。”
渾厚堅定的聲音迴盪在空曠的議會山裡,然後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看着臺上那個面容黝黑,尋找不到太多優雅貴氣的中年男人,激動的帕派議員忍不住紛紛起立,回報以最熱烈的掌聲。
這是聯邦歷史上出身最貧寒的一位總統,一個東林礦工家庭出身的窮律師,最終登上聯邦權力的寶座,看着那張厭憎痛恨了整整七年的面孔,想起這些年來在臺前幕後的激烈爭鬥,縱使是臺下的反對派議員們心中都不禁生出無限感慨,下意識裡開始輕輕鼓掌。
結束自辯,議會山進入了最關鍵的投票環節。帕布爾總統及政斧僚員們離開大廳,去往旁邊的會議室等待,等待最後的結果。根據官邸下屬機構的計算,現在議會山裡應該至少有百分之四十的議員屬於不可能流失鐵票,但在投票結果最後出來之前,誰都不敢說必定勝利。
議會山主席臺上方那位老人,微笑向身旁那位更老的彷彿已經睡着的大法官點頭示意,清了清嗓子後說道:“諸位,指控帕布爾總統的彈劾議案正式開始投票。在投票之前我想先講兩句話,我們雖然都喜歡金錢異姓和權利,但爲了這個聯邦,爲了你們身上或許並不多的責任感,回答是否的時候,請儘量只詢問自己的理智與情感。”
從所周知,錫安副議長是莫愁後山邰夫人最親密的政治夥伴,在彈劾議案投票之前他做出如此表態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然而緊接着議會山開始的投票,卻讓很多人感到了震驚!
“荀夜羽議員,你認爲帕布爾總統在第一項指控中有罪嗎?”
“有。”
“斯庫裡議員,你認爲帕布爾總統在第二項指控中有罪嗎?”
“有。”
“沒有。”
“有。”
“沒有。”
彈劾議案投票在枯躁而緊張的進行,隨着幾名議員出人意料地投出贊成票,會場裡開始充滿詭異壓抑的氣氛,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的議員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表情異常複雜。
能夠被七大家影響控制,能夠被各州政治勢力左右的議員,議會山裡的人們都心中有數,然而他們怎麼也沒有想到,有十幾名帕布爾政斧最堅定的議員居然也投出了贊成票!
伊沃議員是東林大區礦工的女兒,沒有任何背景,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帕布爾總統最堅定的支持者。無論是愛國者法案還是提升總統權限的幾個法案,她都毫不猶豫投了贊成票,甚至在私下吹風階段,她曾經表明同意修改選舉法,支持帕布爾總統完成史無前例的三連任。
結果今天,她選擇了支持彈劾總統!
像伊沃議員這樣臨時改變態度,投出震驚一票的議員還有很多,議會山中,原本帕派議員佔據優勢,至少遠遠超過三分之一票數,然而此時在突如其來的連續打擊下,竟是節節敗退!
無論是回答了無罪、還是準備回答無罪的帕派議員們,看着計票處的工作人員,臉色開始變得慘灰起來,投票詢問的程序還沒有進行到一半,但他們彷彿已經看到最後恐怖的結果。
直到此時,議會山裡很多議員望着前排或身邊改變主意的同行們,才驟然醒悟,明白莫愁後山那位夫人究竟隱藏了多少實力!
但他們不知道的是,並不是所有臨時叛出帕布爾政營的議員都是那位夫人的手段,還有至少十餘名議員是按照青龍山的意志在投票!
……
……
布林主任推開大門,衝進了會議室。
最近這些天,做爲總統官邸辦公室主任,他始終處於焦慮忙亂的狀態之中,臉上的表情卻一直掩飾的極好,到了此時此刻,他終於再無法掩飾自己真實的情緒,因爲緊張而淌下的汗珠順着頭髮打溼衣領。
望着窗旁的帕布爾總統,他臉上的表情既像是要哭,又像是掙扎着想擠出笑,顯得格外滑稽而無助,嘴脣微翕彷彿要說話,但沙啞發言的聲帶磨擦了半天卻發不出聲音來。
會議室裡一片沉默,通過布林主任的表情,室內等待最後結果的政斧僚員們知道投票局勢肯定非常不妙,衆人表情驟變,而負責彈劾案具體工作的競選政策處女姓主任顧問更是直接暈了過去!
國家安全顧問手指顫抖拿出口袋裡的手帕,不停擦拭着額頭只在想像中存在的汗珠,對着面前那盆綠植不停喃喃念着什麼,眼神異常空洞。
死寂般的沉默持續了很長時間,會議室裡沒有任何人敢說話,站在窗邊的那個男人終於轉過身來。
帕布爾總統沒有菸酒之類的不良嗜好,起居規律,雖然早至中年身體依然健康甚至可以說強壯,然而此時他做出這樣簡單的一個轉身動作都顯得那樣艱難,彷彿能聽見椎骨磨擦發出的痛苦酸澀聲。
就像是一臺超負荷運行的堅強機器,在某個時間點上忽然失去了所有能量來源和前進的理由,他靜靜看着房間裡的僚員們,沒有說什麼,直接帶着杜少卿走出房間,離開了議會山。
……
……
“在道,我們在聖達菲碰個面吧。”
官邸車隊在首都大學西門外停了下來,帕布爾總統掛斷電話後走下特製的防彈汽車,走進街畔那間小起眼的小酒館。
這家名爲聖達菲的小酒館並不出名,唯一拿得出的大概便是百慕大走私過來的宗教紅酒,當前首都特區局勢動盪,願意來小酒館喝酒打發時間的民衆更少,四周一片清靜。
小酒館在首都大學西門旁,街對面是受到軍事管制的第一軍事學院,相對保持秩序極好的沉默行軍示威,暫時還沒有蔓延到這處,但是特勤局特工和聯邦調查局的官員們,依然向街區四周擴大了安控區域。
負責守護小酒館安全的是鐵七師某尖刀連。雖然在最後時刻杜少卿和他的鐵七師拒絕了帕布爾總統的命令,但他依然給予了絕對的信任,或許正是這種風範氣度,總統先生才能夠讓杜少卿這樣驚才絕豔的人物心甘情願沉默退讓服從追隨。
“當年因爲西科製藥公司的污染案件,我第一次被事務所開除。那時候我身上只有借來的兩百塊錢,是妻子等着很久的半個月房租,但不知道爲什麼,我看到這家小酒館,就忍不住進來買了一場醉。”
坐在小酒館昏暗的角落裡,帕布爾總統右手緩慢摩娑陳舊的酒桌表面,平靜說道:“就是在這個小酒館裡,我第一次遇到在道,遇見一院三一協會裡的那些同伴們,這幾年裡我有時候會忍不住認爲,那場醉後的相遇爭論,大概真的是命運的安排。”
議會山裡的彈劾投票此時大概已經進入到了尾聲階段,帕布爾總統黝黑的面容上顯現出極淡的惘然,說道:“接受命運安排的人並不見得都會成爲命運的寵兒,我有想過我們可能會失敗,但我不明白爲什麼會失敗,難道我們所做的事情不正確?”
“爲什麼我領導下的政斧如你曾經說過的那樣,充斥着黑幕交易還有一羣無能的廢物?爲什麼胡鏈、貝里還有笛卡爾那些人,最終會成爲導致我們失敗的致命原因?我一直想不明白,直到來到這間小酒館,我才隱約明白了這場戰爭失利的某個可能原因。”
站在酒桌旁的杜少卿沉默不語,安靜地聽着。
“上次和你說過,這個世界上真正的理想主義者太少,而我們的事業甚至政斧最基本的運轉,都需要無數的人,我能拿什麼去吸引他們?我只能拿官位權力[***]去引誘他們,而不能是那些虛無的理想。”
“而很多年前我在小酒館裡看到的那些三一協會成員們,他們如你一樣是全聯邦最出色的天才人物,都是理想主義者,他們本來可以成爲政斧的核心,聯邦的根基,如果我還能擁有這樣一羣夥伴,這個故事的進程或許會完全不一樣,而故事的結尾也會完全不一樣。”
帕布爾總統望着昏暗燈光籠罩下的小酒館,彷彿看着那些曾經最熟悉的同伴的臉,感傷說道:“可惜他們死了。”
“我的這些天才同伴們有太多人死在了施清海和許樂的槍口之下,如果說我們的事業真的就這樣輸掉,那麼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輸在那兩個年輕人完全不講道理的暗殺之下。”
“不過現在再說這些已經沒有任何意義,我只是有些想念那些夥伴。”
帕布爾總統微微一笑,指着右手邊一張小酒桌說道:“那天我們在包廂吵了半個小時,很簡單地決定了要做些什麼,然後出來繼續喝酒,我還記得在道和拜倫就坐在這張桌子上。”
然後他指向另外一個方向,說道:“梅斯坐在這裡,胡著和另外幾個人在那邊拼酒,在道家裡有錢,所以那天開了三瓶布蘭迪一號。”
“後來我們還來這家小酒館喝過幾次,雖然次數不多,但大家坐的位置都差不多,最後一次好像是慶祝拜倫正式進入政壇,從那之後大家就再也沒有在公衆場合見過面,說起來那時候你或許正在對面讀書。”
杜少卿在第一軍事學院就讀四年,整曰埋首於教案與軍事條例之中,從來沒有來過這間改變了聯邦歷史的小酒館。
他的視線隨着總統先生的手指方向移動,落在小酒館的各個角落,彷彿看到昏暗燈光下,那些曾經的天才人物正靜靜看着自己。
“我那時候還是初五的學生。”他搖頭回答道。
帕布爾總統平靜望着他,忽然開口說道:“其實當年第一次見面我就知道,少卿你確實比較認同我們的理想,但真正讓你願意幫助我的最原因,在於你同意我所說的有七大家存在的聯邦永遠無法徹底擊毀帝國,有個問題我一直沒有問,你對帝國人的仇恨爲什麼這麼深?”
杜少卿沉默片刻後回答道:“總統先生,請允許我保有一些隱私。”
帕布爾總統自嘲一笑說道:“也許就在這一刻,我就已經不再是聯邦總統,難道你還是堅持不肯說?”
確認他沒有像自己一般的感慨傾述渴望,帕布爾總統笑了笑,繼續說道:“看來這件事情我必須對你說抱歉,我沒有辦法讓七大家從聯邦當中消失,也沒有辦法幫助你率部隊進入天京星。”
不知想到什麼,他的眉梢微皺,望着窗外星星點點飄落的雪花,淡然說道:“利緣宮死前曾經對我說過,聯邦真正的變化會發生在內部,不知道邰之源議員會不會如他所說,做完那些該做的事情。”
從議會山來到這裡,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然而李在道卻始終沒有出現,帕布爾總統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不知道是在想些什麼事情,還是在這家對他來說極具意義的小酒館裡回憶什麼過往。
李在道還是沒有來,邰之源來了。
收到外圍下屬的報告,杜少卿看了帕布爾總統一眼,確認之後淡然說道:“請邰議員過來。”
……
……
塵埃即將落地,這場執政者與七大家的戰爭似乎又要以後者的勝利而告終,這種畫面在歷史上並不罕見,依照七大家慣常的貴族驕傲優雅姿態,這種時刻家主們一般不會出場,他們甚至會直接冷漠地拒絕對方提出的任何談判條件。
但憲歷七十六年的聯邦和以前的聯邦不一樣,在這次戰爭中,七大家面臨的對手更加堅毅隱忍而且強大,雖然此時議會山馬上就要通過彈劾議案,可是仍然有無數聯邦軍人忠誠於他,還有無數七大家重要成員被關押在監獄裡,總統先生的身後還站着杜少卿。
於是年輕的聯邦議員,七大家領袖邰家的繼承認,便成爲了最合適也是最有誠意的談判對象。
在鐵七師戰士面無表情的押送下,邰之源緩慢地從風雪那頭走了過來,單薄瘦削的身體彷彿隨時可能倒下,他取出潔白的絲質手絹輕輕掩在脣上,走進酒館平靜坐在帕布爾總統的面前,疲憊說道:
“總統先生,我現在很希望你能平靜接受議會的投票結果。”
帕布爾靜靜看着面前的年輕議員,看了很長時間後忽然開口,他沒有回答問題,而是認真稱讚道:“做爲一個老民權,我很清楚集會運動看上去或許很簡單,實際上要做好非常困難,而你做的很出色。”
“在這方面能夠得到你的表揚,是我的榮幸。”
邰之源放下脣邊的手絹,微笑回答道:“我看過你的書。”
然後回到最初的問題,帕布爾總統沉默片刻後,眉梢緩緩挑起,重複說道:“要我接受議會投票結果,安安靜靜的離開官邸?”
“是。”
帕布爾總統感慨嘆道:“如果這樣簡單地離開,聯邦再次回到你們這些腐朽家族和貪婪政客們的手中,豈不是最乏味的重複?那我這一生究竟做了些什麼呢?聯邦又因此而改變了什麼呢?難道皇帝真的永遠不會消失,只不過換了幾身衣服?”
“喬治卡林秋初茶話會後的談話紀錄。”邰之源平靜看着他,用極認真的口吻緩慢回答道:“你可以相信將來的聯邦肯定會改變,那位皇帝不會永遠上演變裝秀,因爲我說過,我看過你的書。”
聽到這句話,帕布爾總統的眼睛漸漸明亮起來,他看着邰之源清秀微白的面容,彷彿看到一幅不錯的畫面。
“被彈劾的總統失去所有權利,我會受審判,而很多追隨我的人,會同樣被你們送入監獄,承擔他們本來不應該承擔的責任。你們還會同意少卿繼續出任聯邦部隊司令嗎?我根本不相信。”
邰之源語氣平緩卻格外堅定說道:“像韋醫生那種人,如果不經過審判,怎麼知道那些責任究竟該不該他們承擔?如果少卿師長未曾深入參與過那些骯髒事,你要相信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能繼續出任聯邦部隊司令一職,因爲我清楚他比別的任何人都適合。”
“至於總統閣下……”年輕的議員忽然緩緩閉上了雙脣,依舊朝氣清湛的眼眸裡,竟流露出洞悉人心的淡淡笑意。
始終沉默在旁的杜少卿,這時候忽然用不容拒絕的口吻沉聲說道:“爲了保證總統先生的安全,議會必須頒出特赦令,繼任者必須簽署。”
……
……
對前任總統提供全方位的赦免甚至是保護,以換取對方自願交出手中的權力,從而避免聯邦社會的動盪甚至是內戰,這在人類社會歷史當中並不罕見,而最著名的一次案例,正是很多年前邰氏皇朝向全體國民和平交權,從而換取極大利益及永不追究過往責任的承諾。
做爲前皇族的血脈,邰之源對這種政治安排自然不陌生,在前來此地談判之前,他甚至就已經想好了答案,只不過對於這樣重要的承諾,即便家世尊貴如他也不能單獨決定。
他向利家南相家等家族打了幾通電話。
街道盡頭的落雪間,平靜停着一輛汽車,坐在後排的林半山接通電話之後,輕輕詢問幾句,然後點了點頭。
邰之源掛斷電話,後望着帕布爾總統和他身後的杜少卿說道:“只要同意辭職,聯邦下屆政斧及以後的任何政斧都將不追究你的任何責任。但那不是特赦令,法案的名稱會是《關於對停止行使全權的聯邦總統及其家人提供法律保障的命令》,具體條文稍後便會傳過來。”
帕布爾總統微微皺眉,片刻後開口說道:“關鍵是西林的意見。”
邰之源簡潔明瞭回答道:“我會提供足夠的補償,讓西林放棄。”
這次隱藏在議會投票幕後,藏在沉默行軍已經數十萬之從民衆身後陰影裡的政治妥協談判,七大家看似付出太多,但其實只是因爲杜少卿一個人沉默站在帕布爾身後,談判的籌碼便已經足夠多。
啾的一聲尖銳輕鳴,在首都大學校園裡響起,因爲距離隔的極遠,像是冬鳥瑟縮的鳴叫,但落在小酒館內外這些都曾有過軍旅生涯的人們耳中,卻是無比清晰的槍聲!
緊接着槍聲零零碎碎的再次響起,雖然並不密集,但卻明顯感覺到越來越近,似乎開槍的人正在向小酒館靠近。
外圍的聯邦調查局和特勤局特工們已經開始與來犯之敵交火,而指揮系統似乎受到某種奇怪的干擾,變得極爲遲緩。
杜少卿走到小酒館門口,聽着身後三個方向間接響起的槍聲,看着空無一人的大街,看着風雪之中無比清靜的一院圍牆,眉頭緩緩皺起,揮手示意鐵七師尖刀連散開佈防。
酒館內的帕布爾總統靜靜看着邰之源,邰之源搖了搖頭。
遠處街道口那輛車內,林半山皺眉向坐在前排的張小花問道:“不是我們的人,那這時候誰敢來搗亂?”
對於正處於內亂陰影前的聯邦來說,對於前線部隊正在遭受嚴重打擊的聯邦來說,對於已經動盪太久經不起更多折騰的聯邦來說,首都大學西門旁的這家小酒館曾經改變過它的歷史,現在則是另一個非常關鍵非常重要的時刻,這種時刻不能被打擾不能被打斷。
酒館內外瀰漫的零散槍聲和緊張氣氛,似乎根本沒有影響到邰之源,他盯着帕布爾總統的眼睛,沉聲追問道:“總統閣下……”
帕布爾總統沉默片刻後說道:“我同意。”
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對於現在的聯邦來說實在是太過關鍵太過重要,此時此刻在那些莊園和監獄中,不知有多少人開始鼓掌歡慶。
然後就在這個時候,街對面傳來一道沙啞疲憊卻異常強硬的聲音。
“我不同意。”
……
……
聽到這個聲音,街道上嚴密佈防的鐵七師士兵震驚無比,他們完全無法想像,爲什麼有人能夠瞞過隊伍攜帶的掃描設備,居然摸到了距離酒館如此近的地方,他們快速擡起槍口,瞄準聲音發出的地方。
那是第一軍事學院斑駁的圍牆,上面殘留着歲月和殘雪的痕跡,忽然有一個人呼嘯着從牆頭跳下,挾着寒風把牆面上的殘雪一掃而空!
那個人的動作太快,鐵七師官兵還沒有來得及瞄準開槍,便只聽到街道兩側,尤其是首都大學西門那個方向傳來一陣密集槍聲,十餘名全身尖端步兵裝備的男人平舉改裝狙擊步槍逼了過來!
“不許動!”
“不許動!
“你他媽的不許動!”
“七師的小崽子,不準動!”
“山炮!你他媽的是十七師的山炮!狗曰的把槍放下!”
七組隊員們自地下水道摸進首都大學,然後用佯攻吸引外圍特勤局火力,悄無聲息靠近目的地,一路狂奔潛行早已氣喘吁吁疲憊不堪,但他們依然堅信自己能夠在第一時間內控制局面。
然而當他們發現面對的是老熟人老敵人老對手,來自鐵七師的尖刀連時,便知道控制全局成爲了奢望,熊臨泉用槍管指着身前那名以中校軍銜當個區區連長的軍官,大聲咆哮着:“你敢動老子就轟了你!”
“你他媽的試試!”
鐵七師尖刀連連長大聲暴吼回去,正如七組此時的感受一樣,當這位連長髮現來的這些傢伙都是七組隊員之後,他比平時也更加小心謹慎,哪怕自己人要多很多。
在演習在戰場上這兩羣軍人不知道明裡暗裡交過多少次手,都知道對方的厲害手段,竟是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在這種緊張對峙局面下,只有從牆下跳下來的小眼睛男人敢動。
穿着一身破爛的運動風衣,揹着沉重的行軍背囊,在風雪之中,許樂從牆下向街對面的小酒館沉默走去,就像他每一次戰鬥時那樣。
和當年只有一點區別,那就是他鼻樑上戴着一副眼鏡,當他跳下跳頭的第一時間,目光犀利敏銳的杜少卿便注意到這一點,於是他負在身後的右手握緊了墨鏡,迅速下達不要開槍的命令。
那雙在山地裡跑了一百七十公里的軍靴,踩在薄薄的雪面上,發出吱吱的碾壓聲,軍靴前端咧開了一道大口子,像是在不停地嘲笑着誰,滿臉血污灰漬的許樂,根本無視四周黑洞洞的槍口,從腰間掏出手槍啪的一聲上膛。面無表情向街對面的小酒館走去。
熊臨泉等十來名隊員也從街道兩頭逼近,他們平端tP改狙瞄準近處的鐵七師士兵,渾然不顧掛了彩的身體,鮮血滴入潔白的雪地。
走過小酒館門口站着的杜少卿時,許樂腳步微頓,看了他一眼,伸出左手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說道:“謝謝。”
杜少卿右手緊緊握着墨鏡,面無表情看着他,自然不會說不用客氣這種廢話,冷漠開口問道:“這是施清海用過的眼鏡?”
許樂回答道:“不是那副,但效果比他用的那副更好,我知道你的槍還在匣子裡,所以這時候你沒我快。”
杜少卿微微皺眉。
他想起三年前還是四年前,在議會山長長石階下被Acw轟成血花的拜倫副總統,想起那天憲章廣場的陽光相當不錯。
想起那天他曾經在廣場的情侶椅上抽了根粗菸草,看着五人小組雕像下那個抽菸的英俊青年如睡着般死去。
於是他最終確認了許樂這時候爲什麼要來,他爲什麼敢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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