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木又看了眼老妖修,神色感慨。
這麼算起來,這位被困在妖修巢穴的老邪器師,應該算得上是自己同門同族的,真正的……家族前輩?
而且幾百年了,估計輩分比自己高不少。
歐陽木心中不免生出了一絲絲敬重之情。
老妖修看了眼歐陽木,神色複雜,目光惆悵道:
“當年,我也與你這般,有不俗的煉器天賦,但爲人木訥,寡言少語,成天只知道鑄劍,將鑄造一把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仙劍,視爲畢生所願……”
“仙劍啊……”
老妖修神色悵然,“那時年少輕狂,不知天高地厚,根本不知這兩個字,是何等的遙不可及,何等的……讓人絕望。”
隨後他自嘲一笑,“我輩自稱修士,修的是仙,但‘仙’是什麼,至今沒人知曉。”
“凡事只要跟‘仙’字沾邊,也都深邃可怖,不可名狀……”
歐陽木神色肅然,點了點頭。
他也的確,將鑄造“仙劍”,視爲畢生的修道夢想。
但他修道越深,鑄劍越多,反倒越覺得仙字高不可攀。
自己今生今世,或許都沾不到“仙劍”的邊。
別說能親手鑄成了,就是看上一眼,恐怕都是莫大的奢侈。
老妖修渾濁的目光,默默看了歐陽木一眼,心思複雜難明,末了嘆了口氣,繼續道:
“數百年前,我還是太阿門人,是……歐陽家的弟子。”
“彼時歐陽家,就已經開始籌謀改弦更張,不再主修鑄劍,而是以鑄劍爲輔,以劍法爲主,走上開拓劍訣,成爲真正劍道宗門的道路。”
“但我不願修劍法,我只想鑄劍。”
“別人舍劍器,學劍法,我仍一門心思,晝夜不輟,苦心鑽研鑄劍之法。”
“在宗門不受器重,也無所謂,只要能讓我鑄劍就成……”
老妖修說到這裡,忍不住佝僂着身子,咳嗽了幾聲,咳出了血。
但他也不在乎,而是默默擦乾血跡,繼續道:
“原本以爲,我會在太阿門內,一直這樣學煉器,練鑄劍,一直到老,卻沒想到……”
老妖修神情苦澀,“一次進山狩獵,我卻誤入了,萬妖谷外的那片密林,沒了方向……”
“幾個妖修發現了我,他們開始追殺我,我修爲不夠,不是他們的對手,被他們擒住。”
“他們張開血淋淋的大口,本想吃我,但發現我有鑄劍的本事,便留了我一命,讓我爲他們鑄邪劍。”
“我……別無選擇。”
老妖修神色木然,“在宗門的時候,我也曾以爲,我是一個道心堅定的正道修士,以爲面對妖魔,我也能秉持正道,視死如歸。”
“但真正面對那些獰笑的妖修時,我才發現,我錯了。”
“我對我自己,一無所知。”
“我……是一個懦夫。”
老妖修說這話的時候,目光冷漠,似乎這麼多年非人的煎熬,已然磨平了自尊,接受了無奈的現實。
歐陽木面露同情,“老……前輩,這不怪您。”
шшш ттkan c o 老妖修搖了搖頭,“事已至此,我也已經是這般模樣了,如今再論這些是非對錯,已經沒意義了……”
歐陽木想安慰他幾句。
可他口拙,一時想不出什麼安慰的話。
老妖修嘆了口氣,繼續道:
“我妥協了,我投降了,我背叛了自己的宗門,背叛了自己的家族,也背叛了自己的劍道。”
“從那以後,我便成了一個妖修,成了一個邪劍師。”
“我捨棄了以往的身份,呆在這個暗無天日的萬妖獄中,與妖獸作伴,與妖修爲伍,用人骨,人肉,人血來煉器,迄今爲止,不知爲這些妖修,煉製了多少柄邪劍。更不知這些邪劍,被這些妖修催使着,殺了多少人……”
老妖修笑了一下,口中帶血,不知是自嘲,還是自得。
歐陽木心情複雜。
鑄劍師是這樣的,即便是正道的鑄劍師,也都決定不了你鑄造出的劍器,是被人拿來除魔行善,還是濫殺作惡。
更別說鑄造邪劍的邪器師了。
“而如今,我大限將至,這一輩子鑄了不少的罪孽,也總算是……有個頭了……”
老妖修說到這裡,看了眼歐陽木,“但臨死前,我還有心願,我這輩子,幾乎都被困在這萬妖獄中,不知年歲,不知晝夜,無時無刻不在鑽研着煉器……”
“這些煉器手法,有正有邪,到最後我自己都分不清了。”
“但是,無論正邪,都是我這輩子的心血,我必須將它傳下去,否則死不瞑目。”
老妖修盯着歐陽木,目光深邃:
“整個萬妖獄,我能傳的人,只有你。”
歐陽木一怔,神色躊躇。
若是正道鑄劍之法,他自然會感恩戴德。
但這位老前輩,是邪劍師,其一身技藝,大抵都是血腥邪異的鑄劍之法。
他根本不想學。
正不知怎麼辦時,他便習慣性低頭,瞥了一眼衣袖,而後心中便有了底氣。
“承蒙前輩厚愛……”歐陽木神色又“糾結”了一會,這才嘆了口氣,道:“我學……”
老妖修長長舒了口氣,整個身子都輕鬆了幾分。
隨後他神情帶了幾分倨傲,對歐陽木道:
“我師承太阿門歐陽家,這一身鑄劍技藝,是千錘百煉,一點點鍛造而來……”
“至少在二品煉器的範疇內,我自認不比任何鑄劍師差。”
“對本命法寶的研究,我也傾注了太多的心血。”
“你學了我的這身本事,必是同境界的佼佼者,即便出不了萬妖獄,只能與這些妖修爲伍,也能混得風生水起。”
“再兇惡的妖修,也不敢怠慢於你……”
“若是有朝一日,你能在這萬妖獄結丹,成爲三品邪劍師……”
老妖修目露一縷希冀,緩緩道:“公子甚至會放你出去,讓你成爲心腹,在外爲他效力。”
“外面的日子,就逍遙多了……”
歐陽木神色驚詫,“還能出去?”
老妖修頷首,“伱能結丹就行。”
“只是,”他隨後又嘆了口氣,“結丹談何容易,這萬妖獄裡,這麼多妖修,數百年來,也沒幾個能結丹的。”
“雖然有資源不足,功法缺陷,妖力易失控的緣故,但也足以看出,結丹之難。”
“不過,好歹是個念想……”
歐陽木緩緩點了點頭。
隨後他又用餘光,看了眼衣袖,按墨畫的吩咐問道:
“老前輩,您說爲‘公子’效力……這個‘公子’是誰?”
誰知歐陽木一提及公子,老妖修神色立馬沉了起來,顫聲道:
“不要打聽,也最好不要知道,你只需知道,在這萬妖獄裡,一切遵從公子的命令就是,不要太過好奇,否則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歐陽木心中一凜,點頭道:
“我知道了。”
老妖修神色稍緩,便道:“從明日開始,我便正式開始,將我畢生所學傳授於你,首當其衝的,便是……”
“……鑄本命邪劍!”
“嗯。”歐陽木神情有些淡然。
老妖修見狀,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嘴上雖答應了做邪劍師,但心裡一時還接受不了。”
“你姓歐陽,與我同出一門,亦同出一族,我也不願爲難你。”
“這樣吧,明日你過來,我先從正道的煉器手段教你,學完之後,你再慢慢由正入邪,煉邪器,鑄邪劍……”
“萬妖谷是凶地,我身不由己,也只能幫你到這裡。之後的事,你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歐陽木一怔,隨後心生感激,拱手道:
“多謝老前輩。”
這老妖修漠然地擺了擺手,“少說些虛情假意的話,走吧,明日再過來。”
歐陽木行了一禮,而後便告辭了,被一個妖修押着,返回了監牢。
邪器室內,便只留下這老妖修一人。
“太阿……”
他聲音枯啞,如老樹昏鴉,默默唸叨着這兩個字,而後猛然間,渾身劇烈顫抖起來。
老妖修伸手捂嘴,但慢了一步,嘴裡已咳出了鮮血。
他連忙從儲物袋中,顫顫巍巍地取出一大堆或紅或白的丹藥,囫圇吞進了口中。
過了一會,咳嗽有所緩和。
老妖修佝僂的身子,緩緩坐了下來,歪着腦袋,盯着白骨煉器爐中陰森的爐火,渾濁的目光中,有莫名的光彩。
墨畫皺了皺眉,而後緩緩離開了。
他去了一趟監牢。
監牢內,歐陽木正和令狐笑低聲聊着什麼。
宋漸在一旁偷偷吃東西。
吃的是墨畫給他的肉乾,因爲得之不易,他吃得小心翼翼,一點點撕下來,丟在嘴裡嚼着。
看守的妖修不在,墨畫現出身形。
監牢裡的三人,已經見怪不怪了。
墨畫來無影去無蹤,真的跟“鬼”一樣。
幾人簡單聊了一句,歐陽木有些感慨道:“那位老前輩,竟是歐陽家的人……”
“也不知他能不能幫我們逃出去……”
墨畫搖了搖頭,“別想了。”
歐陽木不太明白。
墨畫道:“那個老東西,是個老騙子,他說的話,是騙你的。”
歐陽木愣了愣,“他不是歐陽家的人?”
“這倒不好說,”墨畫沉吟道,“那老東西,十句話裡,八九句都是假的,頂多只有一兩句是真的。”
“他是太阿門歐陽家的弟子,這句話可能是真的。但其他的話,有一句算一句,都十分可疑。” “你想想看……”墨畫說道:
“萬妖谷外的密林,十分兇險,他一個煉器師,沒事一個人跑到密林裡做什麼?”
“而且那密林之中有陣法,神識不辨方向,修士如此,妖修也是如此。”
“若只是簡單進了密林,怎麼可能好巧不巧,就會撞上一羣妖修?”
“妖修若是飢渴難耐,碰到他這個人,必然早就分着吃了,豈會留着他這個鑄劍師?”
“他會不會鑄劍這種事,除非他自己主動說,不然妖修大概率也不會知道?”
“還有,他困在這萬妖獄裡數百年,茹毛飲血,不知生吃了多少血肉,人性早泯滅得差不多了,怎麼可能會顧念什麼同門同族的情義?”
“同出一門,亦同出一族,又能如何?”
“所以說,那個老東西,嘴裡的話聽着都沒問題,但細細想來,都有不少瑕疵……”
當然,這也只是墨畫明面上的說法。
實際上,是他在聽那老妖修說話時,神識敏銳地察覺到了,那老妖修的神念有些不同尋常的波動。
似乎動着什麼別樣的心思。
此外,就是來自因果的直覺。
老妖修說話的時候,因果線有些紊亂。
墨畫近乎本能地便察覺到,他的這些話裡,恐怕有些蹊蹺。
單純的小木頭,默默張大了嘴巴,同時心中忍不住困惑:
小師兄這腦袋,到底是怎麼長的?他心裡得藏着多少個心眼啊……
一旁的令狐笑聞言皺眉,“這個老妖修,若別有所圖,木師弟豈不是危險了?”
“是。”墨畫點頭,“不過說起來,你們從來也沒安全過。無論是金貴,還是那個老妖修,還是背後的公子,都在打你們的主意。”
迄今爲止,妖修們明裡暗裡,已經用了不少手段了。
現在明面上,只針對了小木頭。
但這大概只是開始,令狐笑和宋漸,也不可能倖免。
根據墨畫這些時日,竊聽到的情報來看。
三人中,令狐笑的處境,要稍微好些。
他劍心通明,是沖虛門五百年難得一見的天才。
無論入正入魔,都是個“寶貝”。
妖修雖然也斷了令狐笑的小指,但態度頗爲恭敬,顯然不敢輕易得罪。
按墨畫的猜測。
這些妖修,大概率是想直接讓令狐笑,上那艘公子們的“花船”,用“糖衣炮彈”來引誘他,腐蝕他,讓他墮落,從而一起淪爲妖魔,同流合污。
至於花船上,到底有什麼糖衣炮彈。
自己還單純,見識比較少,暫時想象不到。
但是宋漸……
墨畫回頭看了眼,還在啃肉乾的宋漸,心裡有一丟丟同情。
宋漸是人質。
這些妖修,估計都未必想“同化”他。
說不定哪天,直接把他給噶了,也不是沒有可能。
宋漸察覺到了墨畫的目光,冷哼了一聲,背過身去了,似乎不想看到墨畫,但還是默默嚼着肉乾。
墨畫心中嘆道:
“算了吧,這可憐孩子,就不跟他說了,免得他知道後,連肉乾都吃不下去了。”
另一邊,歐陽木則有些難過。
他還以爲,那老妖修當真是不忘太阿門,心繫家族,想將畢生所學的鑄劍之法,傳授給自己。
人心果然險惡……
“墨師兄,那我該怎麼辦?他教我鑄劍,我還要學麼?”
墨畫琢磨片刻,點頭道:“要學。”
“你就當什麼都不知道,把我剛纔說的話給忘了,還把那個老東西,當成你歐陽家一個雖誤入歧途,但死期將近,心中存了一絲善念的老前輩。”
“他教你的東西,你正常學,反正不學白不學。”
“遇到其他情況,再見機行事,到時候我會教你……”墨畫道。
“好的,墨師兄。”歐陽木連連點頭。
“不過,”歐陽木有些疑惑,“那個老妖修,到底有什麼打算?”
墨畫目光微微凝起。
“到時候,就知道了……”
……
次日,邪器室內。
老妖修又在看他的那張妖皮紙。
歐陽木在煉白骨,融精鐵。
待白骨融好後,老妖修收起妖皮紙,聲音蒼老道:“差不多了,我這便教你,如何鑄本命劍骨。”
“是。”歐陽木記着墨畫的吩咐,點頭道。
老妖修神色鄭重,緩緩道:
“凡劍,必有骨。”
“這個骨,指的是劍的根骨,劍的‘脊樑’,未必真就是‘骸骨’。”
“視鑄劍傳承而分,劍骨的材質,可以是金玉,銀侶,銅鐵,也可以是木石類靈物,當然,同樣可以是妖骨,獸骨,乃至人骨等骸骨……”
“一般靈劍的劍骨,講究沒那麼多。”
“但本命劍胚,要溫養成靈力相融,性命相關的本命法寶,對劍骨的要求,就極爲嚴苛了。”
“甚至,劍骨本身,直接決定了本命靈劍法寶的最終品質。”
“上好的骨,才能鑄上好的劍。”
“沒有根骨的劍,不過廢鐵罷了……”
說完,老妖修便從儲物袋中,取出一截長長的脊骨,目光鄭重道:
“這便是,用來鑄劍骨的材料。”
歐陽木看了骨頭上的血色,神色微變,“這是……人骨?”
老妖修無所謂道:“人骨又如何,妖骨又怎樣?能鑄成上等劍骨的骸骨,便是好骨頭……”
“你要學着,一點點摒棄掉這些事關正邪的迂腐的想法,不然以後,如何在萬妖獄立足?”
歐陽木囁嚅道:“是,前輩……”
老妖修神情微霽,“我來鍛造,你在一旁看着。”
“嗯。”
而後老妖修,便開始帶着歐陽木,正式學“鑄劍骨”。
這一套工序,十分繁瑣,對煉器手法要求極高。
墨畫看不大懂。
煉器的技藝,他只懂一些理論上的東西,當然,也包括一些陣圖設計的知識。
真正煉起器來,他菜得不行。
二品的煉器錘,他都掄得夠嗆。
所以,老妖修教小木頭鑄劍,他也就只能從旁看看。
不過,煉器技藝,墨畫雖不太懂,但另外一件事,他卻十分在意:
“這根用來鑄造‘劍骨’的人骨,究竟是誰的?”
“這根人骨,被這老妖修珍而重之地藏着,特意留來煉製本命劍骨,說明這人骨的來歷,必然不簡單……”
墨畫盯着那身形佝僂的老妖修看了看,忽而心底一寒。
這根骨頭,不會就是……
這老妖修自己的脊骨吧?
他抽了自己的脊骨,用來鑄本命劍骨?
墨畫吸了口涼氣。
這是什麼鑄劍法?
未免也太狠了。
墨畫又盯着那老妖修彎曲的,彷彿被抽了骨頭的身形看了看,越看越覺得像。
邪修殺人,剝骨鑄劍,還只是對別人狠,但這個老東西,他是對自己狠……
“但是,用自己的骨頭鑄劍,有什麼特殊意義麼?”
墨畫不太理解。
邪器室內,老妖修淬血,融鐵,鍛骨……一氣呵成,煉器手藝,的確爐火純青。
歐陽木目不轉睛地看着,同時也在琢磨着,有哪些手段,是自己能學的。
如此鑄了一會之後,老妖修便道:
“接下來的鑄劍工序,是血祭的手法,你若不想學,可以不看。”
歐陽木遲疑片刻,緩緩點頭。
老妖修取出一截精鐵,遞給歐陽木,“將這精鐵,拿去那邊的血池裡淬一下,待會要用到。”
“是,前輩。”
歐陽木接過精鐵,走到一旁,放在鮮血池子裡淬血。
老妖修看了一眼歐陽木,目光審慎,而後枯老的手,自儲物袋緩緩取出了一支筆。
之後,他用這支筆,開始在劍骨之上,畫着什麼,動作十分隱晦。
只是他雖支開了歐陽木,避開了歐陽木的目光,但沒避開墨畫。
墨畫從他取出筆的時候,心裡就有些震驚。
這個邪劍師,不掄錘子,改用筆了?
他要畫什麼?
墨畫十分好奇,隨後屏氣凝神,歪着腦袋,盯着看了一會,忽而瞳孔一縮,心神俱震。
這個精通鑄劍的老妖修,他在劍骨上偷偷摸摸畫下的,竟然是……
神道陣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