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青蛙醫院,池塘邊。
女老師的身軀直挺挺地砸在泥地上,交錯的血痕爬滿她裸露的手腕和脖頸,黑色的西裝也被鮮血浸潤得潮溼。
收割完人命的黑影鬼饜足地蜷成只有半人大小的不規則團塊,陰影的範圍退潮似的收縮,消失在傘面下方。
“嘎吱嘎吱”的咀嚼聲在傘下可疑地響起,像是齧齒動物在啃食脆骨,讓人不寒而慄。
很快,這令人不適的聲音便消失了,天地間重歸於連風聲都罕有的寂靜。
道具效果陷入冷卻,好在最大的危險已經排除,接下來只需要小心鬼怪和死亡點了。
和滿懷惡意的人類相比,鬼怪似乎都變得親切和藹了許多。
林辰收起黑傘,定定地看着一滴血珠從傘尖倒流而上,在過程中越來越稀薄,直至完全滲入純黑色的布料。
所有血色被濃黑吸收殆盡,他後知後覺地打起了寒顫,頭顱一抽一抽地發暈,腹腔中涌起陣陣強烈的反胃感。
——他殺人了,殺死了確定爲人類的玩家。
他纔剛做好投入詭異遊戲的叢林法則的心理準備,就不由分說地利用道具奪取了一個人的生命,太快了,太倉促了。
哪怕對方是昔拉的傀儡,哪怕他是正當防衛,也太超過接受的限度了些。
明明在一個月前,他還只是一個普通的、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學生啊……
林辰急促地呼吸着,目光卻依舊緊緊盯着地上的屍體,描摹過每一個細節。
緊張的環境促使腎上腺素飆升,恐懼、噁心等負面感受很快被壓了下去,他感到的更多是一種茫然的不真實感,好像只是在玩一個全息遊戲,擊敗了其中的某個用數據模擬出來的類人NPC。
是的,詭異遊戲削弱了玩家們對殺戮的牴觸,並蒙上一層娛樂至死的虛幻外衣。
林辰知道,這種對生死的戲謔是不對的,生命值得敬惜,死亡需要敬畏。
哪怕對方十惡不赦,也不能改變他用非法的手段剝奪對方生命的事實。
他沒有資格代表正義,審判他人,爲自己的行爲找再多的理由都是一種虛僞。
但他別無選擇。
他不是捨身飼鷹的聖父,做不到任由威脅撲到臉上,還優柔寡斷、點到爲止。
他能做的只有記住死者的形象,審慎而莊重地對待能夠決定他人生死的力量,以期保留生而爲人的堅持,不被詭異遊戲異化人格。
林辰又站了一會兒,將已經風乾的黑傘收進道具欄,又拿出刀片,狠狠地對自己的小指切了下去。
鑽心的劇痛在斷口處彈跳,白裡透紅的小指落在地上,等了足足一分鐘,也沒有變成木頭的材質。
他擺脫傀儡師的控制了。
林辰撕了一角衣物,包裹住汩汩流血的右手,在小指根部打了個結,充當聊勝於無的止血。
疼痛得到了些許緩解,他莫名地冷靜下來,在腦海中默唸:“齊哥,我殺了她,我成功了。”
齊斯的聲音淡淡地說道:“你做得不錯,損人利己的屠殺流玩家死不足惜。對了,我剛剛也殺死了一個人。”
他很刻意地笑了一下,自顧自地講了下去:“昨天我和孫德寬去院長辦公室探索,中途出了點狀況,我被困在幻境之中,費了好大的周折才脫身,但還是和他分散了。”
“他回到病房後被盧子陌蠱惑,打算和他合作殺死我,如果不是我及時發現了一處可以規避刷新的暗室,我恐怕已經被他們截殺在出生點,成爲一個死人了。”
“今天早上,我必須回病房取一樣東西——是一隻可以吸引蛙羣的藍青蛙,對通關十分關鍵,可惜在凌晨六點被刷新在病房中了。”
“我知道盧子陌他們敢於對我下手,是基於二對一的人數絕對優勢。爲了副本進程的順利,我只能殺死他們其中的一個,打破這種優勢。”
齊斯的聲音很平靜,敘述也沒頭沒尾。
林辰卻知道,這是爲了緩解他的心理壓力。
責任分散效應,當事情由很多人共同承擔時,人們會感到責任的減輕和放鬆。
羣體中的個體做出違背公序良俗的事情後,往往會產生巨大的不安和惶惑,這時候只要有一個同樣做過這些事的人站出來表達善意,心理上的不適便會舒緩許多。
人是羣體動物,是需要同類的,或者說——共犯、同謀。
“不過你不用擔心,接下來一切都會順利的。那樣糟糕的情況,也不會再發生了。”
齊斯坐在病牀上,旁邊牀位上的孫德寬被咒詛靈擺纏住脖子,大氣都不敢出。
他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齊斯,只覺得這人比鬼怪都要冷血和變態,八成是昔拉的屠殺流玩家。
齊斯向來很會照顧別人的心情。
他一邊控制着咒詛靈擺一會兒放鬆一會兒收緊,一邊用坦然的態度安撫林辰:“你看,所有危險因素都被排除了,我也對通關的方式有了一些思路,只需要加以驗證便好。”
“這個副本雖然兇險,但到底有三個人能活下來,不是麼?”
林辰點了點頭,感激的話在嘴邊停住,變成了對線索的事無鉅細的複述。
齊斯一路走來照顧他太多了,任何千恩萬謝的話語都顯得單薄而輕浮。
之前和齊斯重建連接,情況緊急,他只來得及將和女老師有關的信息講了一遍,在院長辦公室找到的新線索還沒來得及說。
剛好在此刻與齊斯共享。
齊斯靜靜地聽完,語氣嚴肅起來:“林辰,事情可能比我想象得要麻煩,接下來十二個小時,你不要停留在同一個地方,儘量不要被任何NPC纏住……”
後續的聲音輕了下去,被“滋滋”的忙音取代,好像夜間被陡然掛斷的電話。
林辰忽然生出一種不詳的預感,聽齊斯的意思,接下來這邊恐怕會發生什麼類似於百鬼夜行的變數。
而現在,他的所有道具不是用完了次數,就是處於冷卻狀態,再遇到危險將只能靠自己的硬實力扛。
要是他早點將線索告訴齊斯,說不定還能得到有效的解決方案,但現在完全是巧婦難爲無米之炊。
說到底,還是他太想當然,又一次疏忽了。
不過如果只是保證不被困住的話,並不太難,無非累一點,時刻保持移動罷了。
這次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將這麼簡單的事搞砸了。
林辰做好了心理建設,快步背向池塘,往醫院大樓的方向走去。 鐵門後的濃霧中,卻走出兩個穿藍色防護服的身影。
這兩名全副武裝的護工拎着空鐵桶,提着鐵勺,直手直腳地迎面走來。
見到林辰後,他們異口同聲地說:“今天你需要撈滿一桶蝌蚪……”
……
藍青蛙醫院。
齊斯聽完林辰轉述的線索,意識到情況比想象中的還要麻煩一些。
首先,院長一直在和某個身份未知、但大概率位列半神之上的存在保持聯繫,不排除那個存在不講武德地橫插一腳的可能性。
其次,院長對醫院的掌控力比他想象得要強,對玩家的一舉一動知道得清楚,且明確對他懷有敵意。
最後,建立在院長知曉全局和滿懷惡意的基礎上,不能排除玩家們找到的線索是故意放出的煙幕彈的可能性。
懷疑,不可知,不確定性……
他看到的只是他們想讓他看到的,他聽到的只是他們想讓他聽到的,他所思想的只是他們想讓他思想的……
人永遠無法認知到絕對的真實,再理性的意識也是對客觀世界的主觀投射,更何況這個世界本就充斥着強烈的虛幻感。
日復一日的輪迴,青蛙和鬼怪的爭端,穿插其中的夢境,模糊不清的文字……誰能從中分辨出真與假的界限?
齊斯徑直走向門口,推門而出。
無論事態如何變化,都不影響接下來的計劃,總有些東西萬變不離其宗,比如利益,比如人性……
“上吊給根繩,喝藥給一瓶……”
“執行政策要堅決,決不允許孩子多……”
走廊中,老掉牙的口號被收音機嘶啞地播報着,“滋滋滋”的電流雜音切割語句,越聽越是失真。
瘦骨嶙峋的病人們行屍走肉般走出病房,在牆壁上鑲嵌的長凳上一排坐下,蠟黃的臉掛畫似的貼着,混濁的眼睛在凹陷的眼眶中滾動,追隨着遠去的齊斯。
走廊盡頭的手術區不再有哭聲響起,和前幾日相比靜得像地底的古墳,空氣中原本驅之不散的血腥氣被消毒水的味道取代,死亡的氣息卻依舊盤旋在頭頂。
原本忙碌不堪的手術室大門緊閉,頂上顯示工作狀態的電子燈關閉已久,昭示此地的閒置與廢棄。
齊斯想到了林辰傳過來的線索中的對應語句:
【怎麼處理程安是個麻煩的問題,太嚴密精確的計算果然不利於變通,之前多死的那三個人已經吃掉了大部分容錯率,再死一個……那真是太糟糕了!】
和他預料得不差,院長不知是出於減少承擔的罪惡,還是別的什麼目的,在有意控制死亡的人數。
在一千具屍體收集齊後,他自然停止了手術的進行,防止再有人因爲他的緣故而死去。
當然,這一切成立的前提是——線索是真實的。
齊斯在迷宮似的迴廊中快步前行,只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連呼吸聲都幾不可聞。
越往前走,氣溫越低,對於鬼怪來說卻可以稱得上一句環境適宜。
盡頭的平層在眼前鋪展,鐵門一如既往地洞開,兩側侍立着停屍間和廚房。
齊斯在平層中央站定,擡起頭笑着對虛空中的存在自語:“程小宇,你想要吃糖嗎?”
全身浮腫蒼白的醜陋男孩在門後的濃霧中現身,佈滿青紫色血管的頭顱衝齊斯歪了歪:“想啊,我最愛吃糖了,你會給我糖吃嗎?”
“當然。”齊斯微笑着,從揹包中拿出糖罐,整個遞給程小宇。
五顏六色的軟糖在塑料罐底部淺淺鋪了一層,遮住若隱若現的黑色。
程小宇一把奪過糖罐,貪婪地將手伸進罐口,抓出大把的糖果塞進嘴裡。
齊斯不動聲色地後退幾步,抓出被毛巾包住的青蛙。
在程小宇將最後一把糖抓出來的剎那,齊斯掀開了遮住青蛙眼睛的毛巾。
在藍青蛙血色的目光中,程小宇手中那把軟糖裡裹着的蝌蚪若隱若現,露出的尾巴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抽動。
程小宇若無所覺,將一把糖丟進嘴裡,嚥了下去。
“呱呱呱!”
藍青蛙憤怒地高叫起來。
下一秒,遠處便響起幾聲相似的蛙鳴,如同應和般此起彼伏,逐漸匯流成潮。
程小宇卻好像完全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將嘴塞得滿滿的後,還傾倒空罐子,想要倒出裡面的糖霜。
蛙聲的浪潮越來越近,從四面八方向平層奔涌。
大地都在震顫,在一聲聲嘹亮的蛙鳴中,成羣的綠色青蛙從各個角落中跳出,一蹦一蹦地奔向程小宇。
程小宇終於察覺到了不對,揮舞着臍帶去掃靠近他的青蛙,扎破它們的腹部。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爲首的幾隻青蛙跳到了他身上,死命地撕咬起他的皮肉。
鬼怪泡脹的腐肉被一塊塊地咬下,落到地上,流淌作黃白色的膿水。
齊斯粲然笑着,裝模作樣地詢問:“程小宇,蝌蚪的味道怎麼樣?好吃嗎?”
程小宇要是再不知道罪魁禍首是誰,就是傻子了。
“你是壞人!我討厭你!”他憤怒地大吼着,向齊斯衝去,然而滿身的青蛙構成巨石的重量,拖拽得他的腳步慢如蝸牛。
齊斯嘆了口氣,耐心地講道理:“是你父親先將我困在幻境裡的,他害得我爲了逃離,不得不吃下一罐蝌蚪,我暫時找不到他,就只能來找你了。”
他說着話,目光卻漫無目的地掃視着空間的每一個角落,好像在尋找某個看不見形體的存在。
在某一剎那,一道身形與他相仿的瘦長黑影憑空出現,迅速拉長至天幕的大小,將整個平層籠罩進無光的黑暗。
藍青蛙短暫地失去了視野,滿地蛙鳴俱寂。
齊斯一手抱着青蛙,一手握着命運懷錶,脣角勾起一個弧度:“院長先生,我期待和你見面很久了……對了,事先說明,我有手電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