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海花的留言戛然而止。
從她對第一個問題的回答中,可以判斷她的確是玩家,不然不會對有關詭異遊戲的信息如數家珍。
她進副本的時間也不存在問題。她的確是和三人同一批進副本的,應當不是李瑤那樣的由死去的玩家轉化而成的NPC。
至於第二個問題的答案……
齊斯歸攏地上的紙頁,折回房間,將它們放回牀頭櫃上。
他拆下自己手中那個燈籠的紙燈罩,收進道具欄中的揹包。
失去燈罩的白色蠟燭一接觸到空氣就變了顏色,青綠色的火焰飛竄得老高,從外焰到焰心的距離幾乎超過蠟燭本身的長度。
齊斯微微俯身,左手撩起牀單的一角,右手握着蠟燭湊近過去,小心而仔細地用燭焰對着牀單炙烤。
唐煜和林辰跟在他後面回屋。
唐煜看着他的行爲,面色古怪起來:“林文,你該不會還想試試看再把房間點燃一次吧?”
“反正房間挺多的,試試又不虧。門還沒鎖,火勢大了直接跑出去就好。”
齊斯不冷不熱地說着,手中的蠟燭越燃越旺,牀單的邊角上終於多了一小簇火焰。
不同於燭焰的青綠,這簇新點燃的火焰是橘紅色的,並且緩慢而平穩地沿着牀單的輪廓蔓延,從外面燒到內裡,很快以小半張牀單爲燃料,在屋裡點起明亮的篝火。
齊斯側頭看向身後兩人:“你們有帶水嗎?”
老玩家大多會在身上備一些生活必需品,包括食物、飲用水和換洗衣服,以備不時之需。
唐煜眨巴了兩下眼,從道具欄中取出一個布包袱,又從裡面抓出一瓶水,扔給齊斯。
齊斯擡手接過,擰開蓋子,傾倒瓶身,在地上澆了一圈水,將火堆圍在當中。
水圈內的火焰呼呼地燃燒,邊緣處的色採一伸一縮地扭曲和抖動,明黃的輪廓爲視野上了一層釉色,某幾個角度折射出一閃而過的綽綽人影。
那些人影從火焰附近開始,像是被投入清水的墨汁般暈開,向四面八方擴散,飄在天花板上俯瞰下方的玩家。
齊斯感到了一絲熟悉的恐懼感,來源於那些形體鬆散的人影。
他垂下眼避免直視,同時確定了:這個屋子裡有希夷,能被火光映照出來的希夷。
“所以……點個火就可以看到這個副本的另一個空間了?”唐煜饒有興趣地打量牀單上的火堆,“這些人臉看上去和孟宅那面鏡子中的是同一個類別啊,都是希夷嗎?”
人臉在火焰中隨着空氣的折射而抖動,沒有確切的細節,只能模模糊糊看出個人形的輪廓,而無法看清具體面容。
因此,玩家們也不知道羅海花夫婦到底在不在這批希夷當中。
林辰思索片刻,道:“我聽過一個說法。火焰周圍的空氣受熱膨脹,折射率會發生變化,使得周圍的場景在肉眼中呈現遊動的狀態,乍看就像開啓了另一個空間一樣。
“古人不知道其中的科學原理,便約定俗成將火當作和神明溝通的渠道,無論是上古的祭祀還是近代的廟會,都要用到火。篝火和香火就是這麼來的。
“這個副本應該是沿用了這些設定,纔將火當作開啓另一個空間的鑰匙。”
線索分析到此,基本可以確定羅海花夫婦暫時沒有死去了。
整整一天過去,除了主動離隊的仇心外,玩家羣體再未減員,着實可喜可賀。
唐煜拍了下齊斯的肩,問:“也就是說,我們隨時可以通過點火,和羅老師他們匯合?”
“不見得。”齊斯將蠟燭裝回紙燈籠,輕輕搖頭,“從點火到現在,我們充其量只能看見一些希夷的虛影,而沒有看到更多的屬於另一個空間的場景。由此看來,僅僅是點燃牀單並不夠用。
“羅老師他們能去往另一個空間的關鍵在於‘打翻燈籠’,我猜測燈籠的紙外殼是不可缺少的燃料。獲得去往另一個空間的機會的前提是毀壞燈籠,你敢賭嗎?
“哪怕你敢,去了回不來,又有什麼用呢?”
好像是爲了印證齊斯的話語,原本還燃得旺盛的篝火在幾秒間燒盡了所有牀單,期期艾艾地滅了,留下一堆將熄未熄的灰燼,撲閃着零散的火星。
蒸騰的熱氣迅速冷卻下來,飄散在空中的希夷的形影逐漸淡了下去,視野很快恢復篝火燃起之前的平靜和清明。
“這樣啊,那我們的分工倒是可以明確了。”唐煜收了心思,用開玩笑的語氣說,“羅老師他們負責收集那個屬於希夷的空間的線索,我們負責在白天探索,仇心負責在晚上探索。
“現在我們只需要弄明白,鎮東那邊到底是什麼情況,我們在鎮東看到的羅老師他們是怎麼回事——就可以了。”
他一邊說着話,一邊拿起圓珠筆,在紙頁上寫下一行行文字,簡單地描述了一遍三人在白天的發現。
包括鎮民的本體是稻草人、殺死虎妖是真正的主線任務,以及……可能存在直接毀滅楊花鎮、繞過主線任務的通關方案。
末了,他還提出請求,希望羅海花夫婦能夠摸清楚鎮東的情況,最好利用希夷看不見摸不着的優勢,去鎮外的竹林看看虎妖的虛實。
不管這會兒羅海花夫婦身在何處,只要他們是老玩家,一定會記得回來看看的,總能看到紙上的留言。
“對於鎮東的情況,我倒是有些推測。”齊斯從唐煜手中接過筆,握着把玩,“在羅老師他們的視角中,鎮西是被大火焚燒後留下的廢墟,鎮東是鎮西的鏡像,卻完好無損。
“根據信件等線索可知,楊花鎮已經被官兵燒燬,也就是說,很有可能一片黑暗的鎮西纔是真實的地界,繁華明亮的鎮東只是基於鏡像製造的幻境。
“所有死去的存在都在鎮東生活,包括玩家和NPC,那裡或許正是一個專門用於安撫亡魂的桃花源,讓希夷在無知無覺的安樂中消散。
“嗯,順便可能還有一個好處。希夷可以被鏡子照出來,孟宅剛好有面鏡子,能照出鎮東的景象,用來嚇唬人挺不錯的。”
齊斯的最後一句話用的是開玩笑的語氣,林辰只當那是他一貫的惡趣味,捧場地笑了下。
唐煜想了想,又問:“既然那些希夷的大本營在鎮東,那他們還千里迢迢跑來鎮西,推我們的燈籠幹什麼?”
“誰知道呢?根據責任分散效應,也許是自己變成了希夷,也想拉其他人下水吧……”
唐煜:“……行吧。”
林辰沉吟片刻,思維發散開來:“對了,我記得剛進楊花鎮時,有一個鎮民在我們面前說過,這裡‘吃穿不愁,衣食無憂,桃花源也莫過於此’。
“孟方和鎮民們在楊花鎮落腳,也是爲了能躲避兵災,長長久久、無病無災地安居樂業。你們說楊花鎮存在的意義,是不是就是爲各種靈體打造桃花源啊?”
齊斯看着林辰一臉“相信童話”的呆萌樣,嘆了口氣:“如果你倒黴地死在這個副本里,安安穩穩地生活在鎮東或許是個不錯的選擇。但現在,我覺得你有必要去睡覺了。”
“啊?……哦哦!”
線索交流得差不多了,時間也不早了。
唐煜拉着林辰出了門,留齊斯一個人在羅海花夫婦的房間中。
靠窗的那張牀已經被新燒出來的灰燼佔滿,有賴於水圈的阻隔,靠門的那張牀倒還完好。
齊斯順手拉上門,在完好的木牀上坐下,提筆在紙頁上寫道:
【羅老師,據我所知很多道具都不受副本機制的影響,你可以試試看將“照相底片”送過來嗎?我今晚的探索可能需要用到這個道具。】
聽羅海花的描述,“照相底片”簡直是專門爲收集線索準備的道具。
如果能送過來,自然錦上添花、再好不過;如果送不過來,也不會對接下來的計劃有太大影響。
紙頁上沒有動靜,也不知羅海花夫婦人在何處。
離子時還有一段時間,齊斯擱下筆,提着燈籠走到窗邊,向外推開窗戶。
濃郁的黑暗幾乎侵入房間,死屍帶來的血腥氣在鼻尖縈繞,也許是因爲心理作用,那血腥氣中還夾雜着一絲烤肉的焦糊味,讓人分泌涎水的同時噁心欲嘔。
齊斯將燈籠伸出窗戶往下照,高度腐爛的屍體密密麻麻地如山堆迭,最頂端幾乎高聳到邸舍二樓。
最上面放着六截屍塊,看樣子屬於被唐煜砍死過的老頭和小老太。但仔細看去,卻和第一晚的有所不同。
屍塊的斷口處沒有絲毫血跡的殘留,肢體和身軀也潦草乾瘦許多,定睛再看,那分明是被砍斷的稻草捆,顯然不屬於人類。
在發現世界的真實後,先前難以勘破的迷障盡數消散,其下的猙獰在眼前顯出真容,荒誕離奇又滑稽可笑。
齊斯扶着窗臺,將上半身從窗口探出去,和屍堆只有半米之隔,任何一具屍體坐起來,就能觸碰到他。
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窗外層層迭迭的屍體始終風平浪靜,好像只是普通的死者,與第一天詐屍的那些絕無關聯。
楊花鎮中夜行的鬼怪不會傷害陣營爲“倀鬼”的玩家,這便是齊斯敢於在夜間探索楊花鎮的基礎。
是的,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用到【命運懷錶】。
畢竟這道具一個副本只能用一次,而那唯一的次數已經在昨天消耗掉了,用於確定“鬼怪不會傷害倀鬼”“鬼怪對燈籠趨之若鶩”“有無形的存在想推翻燈籠”等信息。
基於此,外出探索的必須是齊斯,也只能是齊斯。
其他玩家缺了【命運懷錶】這一環節,絕對無法及時回到邸舍,十有八九會死在大街上。
而齊斯,哪怕子時過後睡大街,除了可能着涼外,也不會受到其他傷害。
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有什麼東西被從半空中灑落下來。
齊斯轉過身,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
只見牀頭櫃上,交流用的紙頁上方,多出了幾張黑乎乎的塑料片,兩側的邊緣處還各紮了一排整齊的小孔。
齊斯拿起其中一張。
【名稱:照相底片】
【類型:道具】
【效果:記錄畫面,也許能照出肉眼看不見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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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註:兩個靈異愛好者在一棟廢棄的大樓中失蹤,救援人員只找到了他們的遺物。沒能成像的底片安靜地躺在揹包中,只會在夜晚的某些時刻映出驚恐的人臉。】
羅海花夫婦將照相底片送過來了。
所有用得上的道具都集齊了,時間一到便可以執行既定計劃。
齊斯坐在木牀上,低頭看着命運懷錶的指針一格一格地走着。
就等子時了。
……
“就等子時了。”
仇心躺在屋頂上,將燈籠放在身邊,百無聊賴地看着夜空。
白天,她和那小童聊了沒幾句,就把人家嚇死了,花了半天時間纔將屍體處理掉,沒讓人看出破綻。
她回到那條遇到小童的小巷,就見那小童的祖母正拄着柺杖,一瘸一拐地尋找自家的孫兒,口中呼喚着:“安安,我的乖孫孫,太陽下山啦,你在哪兒啊?”
分明是個NPC,卻表現得像活生生的人似的,皺巴巴的眼角滾落大顆的淚珠,和所有的與孫輩相依爲命的老人一樣,爲小童的失蹤而着急悲傷。
哪怕仇心不是聖母,看到那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太惶然的神情,心裡也不由得難過起來,恨不得給她一刀,送她去和孫兒團聚。
是的,仇心是一個同情心氾濫的人,在醫院實習的時候,看到那些哭天搶地的病人家屬,總會感同身受地和他們一起悲傷與痛苦。
久而久之,她就想,活着那麼苦,爲什麼不去死呢?
反正世界上有鬼存在,全死了不就能在另一個世界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嗎?
她知道這是不對的,於是開始有意識地吃藥控制,並在某一次服藥過量後,進入詭異遊戲。
詭異遊戲的恐怖副本很好地幫她釋放了壓力,她覺得自己正常多了,只有在目睹與親人生離死別的戲碼時,纔會被刺激出心底的衝動。
“嗚嗚嗚……嗚嗚……”
屋檐下,找不到孫兒的老太太在哭。
仇心聽得煩躁,擡手堵住耳朵,開始一條條地梳理已知的線索。
“我在那個小鬼的視角中是鬼,那個小鬼本身也是鬼。根據前置提示,鬼眼中的鬼是‘魙’,鬼害怕魙,看到後會嚇死。”
“我作爲倀鬼,性質是‘魙’,類推可得,‘魙’害怕‘希夷’。倀鬼看到鏡子會嚇死,也就是說鏡子中有希夷……”
“我在子時會準時陷入昏睡,這是副本的強制性機制。那個時間點恐怕會發生一些事,如果能多保持幾秒的清醒就好了……”
“梆、梆!”
梆子聲響,一陣風過,吹來遠處街區的更聲——
“亥時二更,關門關窗,防人防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