責任分散效應加從衆心理,悖德的行爲一旦成爲羣體的選擇,分擔到每一個人身上的罪責會大幅降低,再是違反公序良俗的行爲也會被賦與正當性。
可是,所有人都這樣做,便對麼?
林辰拾級而下,到達一樓大廳時,唐煜正坐在桌邊,給自己一碗接一碗地倒酒。
見到林辰下來,他指了指對面的位置,用輕鬆的語氣說:“副本快結束了,喝一杯嗎?”
林辰愣住了,屬實沒想到唐煜想得這麼開,能夠這麼快放下芥蒂。
他遲疑地坐過去,問:“唐哥,你不恨我嗎?”
“恨你幹什麼?”唐煜嗤笑一聲,“起初我還以爲你是幕後黑手,現在看來,你完全是本色出演,就是個被林文推出來的擋箭牌。事情又不是你決定的,我恨你有什麼用?”
林辰默然片刻,輕聲道:“林哥是爲了讓我活下去,才這麼算計你,如果沒有我……”
“停!一個大男人,別磨磨唧唧跟小姑娘似的。”唐煜擡手做了個“禁止”的手勢,“沒有你,也會有別人,無非是多了個可選項罷了。
“這個副本就是這麼設計的,犧牲一個人幫助所有人完成主線任務,就是所有線索指向的最優解。我不死,也有其他人不得不死。”
他端起碗,仰頭喝下一口酒,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要怪就怪詭異遊戲,好好一個團隊副本,到最後是握手言和了,偏偏又要給我們出一道電車難題。”
這番話背後的邏輯可以說是遊戲論壇各方勢力達成的共識。
詭異遊戲中難免遇到對抗副本,難免遇到需要犧牲一個人來拯救大多數的情形,所有玩家基本上都默認,犧牲是有價值的,哪怕那是被迫的,罪魁禍首也是設置道德困境的詭異遊戲。
畢竟,有最終副本存在,“全人類團結起來”的口號又耳熟能詳。
只要有一個人能通關最終副本,所有人都將被釋放,死者也有機會復生。
而爲了通關最終副本,讓更多、更有價值的人活下去,符合全人類的利益。
沒有人能夠置喙。
林辰經常泡在論壇裡,自然知道這種論調,卻始終不敢苟同。
他搖了搖頭,澀聲道:“但我覺得,那是不對的。誰都想活下去,沒有人應該被脅迫着放棄自己的生命。
“一個人可以偉大和無私,但不該是被堵住嘴巴、綁住身軀,送上死亡的祭壇,再由旁人評判一句‘自願犧牲’。”
“是啊,所以我最開始確實有那麼一瞬間的憤怒,覺得你們在拿我當傻子,當工具。”
唐煜聳了聳肩,一邊笑一邊搖頭:“不過也沒什麼,哪怕不整這麼一出,要公平競爭一個犧牲的名額,我也肯定二話不說就上。
“‘人民警察爲人民’,雖然現在治安局已經爛了,但我小時候可信這句話了,現在也信……
“我早就該死了,之前抓罪犯,被那混蛋照心臟這兒捅了一刀,”唐煜撩開自己的領口,含糊不清地念叨,“那時候我就做好去死的準備了,我真不怕,真的,能活到現在已經是賺大了……”
他無疑已經醉了,臉上一塊紅一塊白,眼角紅了起來,聲音卻還在笑:“嘿,你看不出來吧,我真是警察,都說要比罪犯更兇,才能震懾住他們,你看我這樣,是不是看着就不像好人……”
唐煜攥住了林辰的袖子,攥得很緊。
林辰任由他攥着,強捏出一個笑容,說:“唐哥,我從第一眼見到你,就覺得你是個好人……”
“怎麼說話呢?難不成我裝得不像?”
“呃……”林辰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掌心略有些發癢,原來是唐煜悄悄抓住了他的手,用指尖在上面寫下一行行字句。
【我知道你和林文並非親戚,小心林文,他在利用你,以你爲籌碼做局】
【身份牌的意義非比尋常,我不知道太多信息,但是傅決知道,去找他】
【永遠不要喪失主動權,不要主動放棄更進一步的機會,不要輕信他人】
林辰領會三句話表達的意思,心中驚愕,陡然擡眼看向唐煜。
後者早已抽回手,依舊一臉醉態地自斟自飲,身姿頹然。
……
二樓的房間中,齊斯不動如山地斜靠在木牀上,用指尖摩挲右手腕上的銀質手環。
仇心早在林辰下樓時,就從另一側的樓梯上了樓,在齊斯對面坐下。
此刻,她歪着頭問:“接下來你有什麼計劃?應該不會是坐在邸舍裡等唐煜完成主線任務吧。”
“我打算在楊花鎮放一把火,足以燒燬一切的大火。”
齊斯端起燈籠,將食指通過孔隙伸進燈罩,輕輕撥弄內裡的蠟燭:“孟方將我們騙過來,利用我們爲他排除異己、消除隱患。而我,恰恰最討厭被人利用。
“若是就這麼放任他舒舒服服地享受成果,我估計我往後一想起來,就會難受得睡不着。
“爲了我未來的生活質量考慮,總得使點手段,讓他血本無歸纔好。”
“哦。”仇心若有所思,“但第一晚過後你就應該知道,我們手中的燈籠很重要,鬼怪對其趨之若鶩,它很有可能是靈體離開楊花鎮的關鍵。
“羅老師他們說,在楊花鎮的另一個空間,存在大量死去的玩家的鬼魂。我懷疑,他們正是因爲失去了燈籠,才被永遠困在了這裡。
“而你無法判斷,在使用蠟燭點火後,原本的燈籠不會失去作用。”
“分析得不錯。”齊斯頷首表示贊同,“所以,我並不打算用我自己的燈籠。”
他似笑非笑地看向仇心:“我看你也不是很想活下去的樣子,不如把你的燈籠借我,我先去點把火試試看。如果出了問題,我再用命運懷錶回溯一下?”
“你騙騙別人得了,別把自己給騙了。”仇心翻了個白眼,“這個道具你在第一晚就用掉了,虧你拿它當籌碼,忽悠了那麼久。”
齊斯聞言,坐直了些,神情嚴肅起來:“我不記得我給你看過道具狀態。”
仇心面無表情道:“第一晚我翻出窗戶的時候,看到你的影子映在窗戶上,作勢要開窗,後面不知爲什麼沒開。
“但考慮到你擁有時間回溯的道具,我有理由推測你其實已經開過窗了,只是中途遇到了無法挽回的狀況,不得已使用道具回溯了時間。”
“我明白了。”齊斯吐出四個字,沉默了有一會兒。
他第一晚去開窗戶那會兒,還真沒考慮過影子會映在紙窗上,被外面的人看見。
不,更準確地說,他當時完全沒想到會有人冒險翻窗而出,並且選的時間剛巧就在他開窗的那會兒。
只能說,緣,妙不可言。
略顯尷尬的氣氛中,仇心率先換了話題:“你的那位隊友看上去很同情唐煜,也許會被說動,干擾你後續的計劃。”
“不礙事。”齊斯涼涼地笑了,“我又不是九州,對同伴的思想沒那麼多管束欲,擋路了殺了便是。”
仇心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無言地移開視線。
齊斯往後一靠,閉目養神,緩緩將意識沉入黑沉的思維殿堂。
凝成紅衣的人形虛影在懸吊的藤蔓間徜徉,最終停在一條血色的藤蔓前,伸手去觸碰末梢的葉片。
產生接觸的剎那,齊斯陡然獲得了林辰的視角。
唐煜說過的話、在掌心寫的字,以易於理解的非敘述性信息形式被他獲知。
他將那些字句來回品讀了幾遍,再睜開眼時輕笑出聲。
無論唐煜是想撬個牆角給他使點絆子,還是出於樸素的正義感想拯救誤入歧途的林辰,想法都註定要落空了。
靈魂契約能夠無孔不入地掌控一個人的思想、行爲和性命,既已簽訂,便成現實。
而齊斯往後將更加小心謹慎,不會再讓像《青蛙醫院》中那樣封禁技能的情況發生。
不過,唐煜提供的信息中依舊有一部分值得注意。
第一,身份牌另有玄機,哪怕是九州公會內部,也對此諱莫如深,連唐煜這種層級的人都只知道大概。
第二,傅決知道有關身份牌的全部信息,且聽唐煜話風,他很樂意將這部分信息分享給身份牌持有者。
“過不了多久,應該就會有老牌公會的人來聯繫我,到時候要不要藉機和那位‘救世主’接觸一下呢?
“只是,這麼輕易就將信息告訴素昧平生的林辰,不排除其中有詐啊……”
齊斯略微沉吟,眯起了眼。
……
一樓,唐煜將酒碗往桌上一放,不知是真醉還是假醉,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抽出腰間的佩刀。
在林辰怔忪的目光中,他直接反手將佩刀划向自己的脖子。
血液飛濺,卻很快虛化成霧,從緋紅暈散成水紅再溶化作虛無。
鬼是不會流血的,明確認知後,副本刻意粉飾太平的幻象皆是虛妄。
林辰看到唐煜的身形變得模糊,邊緣處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水波般盪漾開來。
色彩從被佩刀劃出裂痕的脖頸處開始褪去,逐漸呈現厚塑料的半透明質感。
裂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四面八方蔓延,身軀在兩息間轟然崩塌成片片碎屑,裸露出其下同樣外貌的人形。
一縷血痕憑空出現,從人形的腳底向上滲透,一寸寸爲透明的形體着上五彩的顏色。
重新擁有色彩的人形看上去依舊是唐煜,卻縮水了整整一圈,顯得更加蒼白單薄,好像風一吹就會散去。
“林鴉,我走了,懶得去和他們告別了。”唐煜的神情比之先前清明瞭許多,是一種無悲無喜的淡漠。
他一身黑衣,提起佩刀,轉身朝邸舍大門走去。
只留下一句含笑的話語,在林辰耳邊迴盪:
“如果有一天,你們真的有人能通關最終副本,記得和詭異遊戲提一嘴,把我們這些死在路上的人都復活了。千萬別忘了啊。”
天色已暗,夜幕漸沉,遠處打更聲響:
“戌時一更,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
邸舍外,楊花鎮東西走向的大道上,齊斯提着燈籠,緩步慢行。
這燈籠不是他的,而是第一天被他殺死的那個倒黴鬼的。
在古時候,無論對於誰人來說,燈籠的用處都不容小覷。
夜間趕路照明,節日張燈結綵,給鬼掌燈引路,恐嚇魑魅魍魎……
自從燧人氏學會使用火,夜晚便不再是屬於鬼神的禁域;人類因爲有了火,點了燈,才得以與鬼神爭奪光陰。
齊斯在鎮子中央停步。
那裡的人羣尚未完全散去,一個個畫了人臉的稻草人在黑暗中來往,遠看鬼影幢幢。
齊斯拆開燈籠罩,裸露出內裡的白色燈籠,原本朦朧的火光在一瞬間亮得驚人,詭異的青綠色火焰在白骨似的燭身上跳躍,冰冷又溫暖。
人羣被驚動了,稻草人們齊刷刷地扭轉頭顱,看向齊斯手中的蠟燭。
他們在渴望,渴望那青綠色的屬於鬼怪的燈火。
欲求到達極點後激起靈魂的戰慄,一縷縷隱沒於稻草軀體之下的黑煙若隱若現,好像隨時會破體而出。
他們伸出了手,想要觸碰那引路的燈、幽冥的火,卻始終怯弱地不敢上前,只像是遊魂野狗似的在一旁蹣跚繞圈。
鬼哭聲一片,只能聽清模糊的字眼。
“燈……有燈……帶我們走……”
“嗚嗚嗚……我想起來了,我死得好慘啊……”
假的終究是假的,被幻境迷惑的鎮民在見到青燈的那一刻,再也無法做到無知無覺。
他們想要得到青燈的指引,想要歸家,想要輪迴。
鬼影環簇中,齊斯像鬣狗一樣咧開古怪的笑容,好像一個想到了精彩惡作劇的孩子,即將製造一場驚心動魄的破壞。
他忽然高舉手中的蠟燭,向離他最近的房屋處一甩。
綠色的火焰落在茅草屋頂上,呼啦啦地沿着幹茅草和木板蔓延開去,幾秒間便燒成一大片。
仇心提着酒罈,一路潑灑,那火焰便被酒精吸引着追隨而去,像海浪一樣四溢流淌。
原本的火焰是鬼火似的幽綠,在吞噬數以萬計的燃料後,爆發出鮮豔的明黃。
沐浴在強光之中的人像極了篝火,在龐大無垠的光與熱前不過是微不足道的路標。
習慣了晦暗的世界陡然遇到光亮,閃耀也成了一種喧囂。
唯有接受,唯有緘默,唯有……
“火!”
“是火!”
鎮民們尖叫起來,說不出是恐懼還是熱切。
生前被燒死的記憶使他們對火避之不及,作爲鬼魂的追隨引路青燈的本能卻讓他們不可遏止地想要追逐火光。
人終究是動物,他們終於被本能戰勝,接二連三地撲到火焰中。
熊熊燃燒的火焰以稻草人的軀體爲新的燃料,燃得更加旺盛和璀璨,燃得驚心動魄。
橘紅的火災在紫黑色的夜空下綻放,整個楊花鎮成了一堆盛大的篝火。
齊斯忽然感到一種強烈的熟悉感。
眼前的圖景或許曾在記憶中發生,亦是一場席捲大地的業火,誘人、浩大而壯觀。
血色的流火從天而降,巨樹的虯根被燒成焦炭,慘叫和死亡交相輝映,暗金色的世界化作煉獄……
他想起了十六歲那年在夏令營放的那場火,同樣地熱烈和溫暖。
他想起了那個名爲【永不熄滅的火災】的詭異,多麼應景……
思維中激盪着不知根源的靈感碎片,齊斯感覺乾涸的情感中似乎也隱隱生出一股細流。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他似乎應該狂笑,卻又被獵獵的火光晃到了雙眼。
大火中,不知哪位打更人在盡職盡責地吆喝:
“亥時二更,關門關窗,防人防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