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女孩!你別跟媽開玩笑了,一點兒都不好笑。”
“媽,你知道,你知道我是女孩。”秦絕表情跟着一變,變得嚴肅認真,語氣又急又快,咄咄逼人,“你生的就是女孩!”
“我沒有!!”
江秋月突然尖聲大叫起來:“你閉嘴!別再說了!”
“媽!”
秦絕按住江秋月,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頓:
“我爸已經沒了,你不用這麼辛苦去瞞他了,我說了我能掙錢,我能照顧你我能養你,我們把話說開,該怎麼樣就怎麼樣,不好嗎?”
“好什麼好!!”
江秋月哭喊起來:“你懂什麼啊!你知道女人活着有多辛苦嗎?媽在外面工作要對着多少流言蜚語你明白嗎?我一個女人當了經理,有多少人罵有多少人不服氣你能體會嗎?我在外面開車颳了誰,對面見你是女人談都不談,扯着嗓子就是要你找你家男人過來,你知道這種事還有多少嗎?!”
她不知從哪裡來的氣力掙脫了秦絕,蹲下身去,近乎是跪在她面前。
“現在你爸沒了,家裡要是沒有一個男人,咱們孤兒寡母的,還不知道怎麼被人欺負。媽當年在山溝子裡上學,那成績也是班上最好的,讀不到小學三年級,還是要回家編席子,當時學校發麪包雞蛋,我一個也吃不得,都得留着拿回家給弟弟吃。媽那時才十六啊,就被家賣給隔壁村的老頭子,掙彩禮錢,好給你那個從來沒見過面的小舅攢錢娶媳婦。媽這輩子最幸運的事就是嫁人之前在出山的大卡車裡藏了三天三夜,後來遇見了你爸。”
江秋月攥着秦絕的一隻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的好兒子啊,你根本不知道女人活着有多苦。你要是女人,你就得呆在家裡,伺候丈夫照顧孩子,老老實實本本分分的,遇見了好老公那是命好,是天大的幸運,遇不到就得認命。媽爲了這個家,爲了你爸爲了你,一個人在外面工作,你知道媽有多大壓力嗎?我知道你有夢想,有自己的主意,那你就更不能是個女孩了,女孩哪有資格談什麼理想啊夢想啊,只有男孩能堂堂正正地去追夢,去做大事!男人生來就是做大事的,可女人不行。女人天生就是命苦,媽自己吃的苦頭已經夠多了,不想讓你再跟着受苦受難,你怎麼就是不能理解我的苦心啊……”
她崩潰地抽噎着,又像想起來什麼似的,吸着鼻涕急促說:“你還說要當演員,你一個女人你怎麼去混娛樂圈,我的孩子這麼優秀,長得又這麼好看,你要是女孩,得有多少壞人惦記你,你一個女孩,你怎麼能保護好自己?”
秦絕看着她,神情非常平靜。
“一個人是不是強大,有時和性別沒有關係。”秦絕輕聲說。
“既然女人很苦,那就需要更多的女人強大起來,去改變現狀,而不是把本就生活艱難的羣體貶低到更低的地方。”
“別說了,你別說了!”江秋月站起來對着坐在牀上的秦絕厲聲喝道,“大人都是爲了你好,你現在不明白不要緊,以後就知道了!我多拼命地在養你,我江秋月爲了讓我兒子一直健健康康幸福快樂地活着,我可以工作到過勞死!你爲什麼就是不能體諒一下我呢!”
女人在破音後停下了吼叫,她搖着頭,身體整個垮了,搖搖欲墜,充滿了疲倦與委屈。
“好了,兒子乖,別鬧了好不好?”
江秋月哀求道,“媽都是爲了你好,你是我的孩子,我怎麼會害你?你現在不懂沒關係,等你長大了就明白了。”
她的愛有多深,執念就有多深。
秦絕低下頭,彷彿被她的示弱擊垮,悶悶地說了“嗯”。
“這就對了。乖,你餓不餓?餓了媽給你做夜宵。”江秋月吸了吸鼻子,又蹲下去摸着她的臉,輕言細語地問。
“不餓。”秦絕沒什麼表情的臉上扯出一點笑來,“媽,你去休息吧。”
“好,你也好好想想媽說的話,你這麼懂事,肯定想一想就能明白的。”江秋月捧着她的臉柔聲道。
秦絕面無表情地點點頭,目送她離開臥室。
“對了,別忘吃藥。媽最擔心你身體了,千萬記得好好照顧自己。”臨走時江秋月語重心長道,“你可別使小心思騙媽媽,不然吃虧的都是你自己。”
秦絕再次點頭,動作麻木凝滯,像機器人。
門鎖傳來啪嗒的響聲。
秦絕坐在牀上,過了很久都沒有動,彷彿一座死氣沉沉的雕塑。
突然地,她向後仰倒,一隻手捂着臉,斷斷續續地發出笑聲。
“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的笑聲極輕,充滿了做作的歡快,直到它們的間隔越來越長,最終停下。
秦絕放下那隻手,它砸在牀面上,“咚”的一聲。
鏡頭裡,大半個身體躺在牀上的人保持着這個姿勢,像上一個視頻裡那樣,眼睛沒有了神采,彷彿生命力一點點被抽走,對生活的希望也隨之消失了,像個死人。
她躺了很久,才脫力般地用力撐起身體來。
接着,她茫然地環顧四周,走出鏡頭外,過了一會兒,她手上提着一個小醫藥箱,走到書桌前坐下。
在這時她注意到了鏡頭的反光,被小小嚇了一跳。
她呆滯了,似乎纔想起來剛纔那一切發生的緣由與初衷。
又是幾分鐘過去,她突然笑起來,笑出了聲。
“果然。”她笑着搖搖頭,先前那點堅定和勇敢徹底變成了自暴自棄,“結果是改不了的。”
她當着鏡頭的面,把醫藥箱打開,拿出幾支沒有貼標的藥劑和一把一次性包裝的針管。
“這是我的母親,江秋月女士,從我兩歲起,給我持續注射的無名藥劑。”
她把東西舉在鏡頭前,仍帶着淡然的笑意,另一隻手去摸手機。
“感謝某個人的幫助,我拿到了藥物分析結果。
“它們是雄性激素。”
她放下藥劑,把手機頁面展示給鏡頭,上面是幾張細節詳盡的分析報告單。
“我的母親欺騙我說,這些是營養素。
“而我十幾年來從未起疑。”
她把手機擱在一旁,邊輕聲說着,邊動手拆開一次性注射器。
“我被叮囑着不要和任何人靠得太近,不論男女都要保持距離。我從未和任何一位同性或異性同齡人一起去過廁所,也沒有一次進過澡堂。”
她甚至笑了笑,“明明是東北人,卻沒體會過澡堂文化,挺可惜的。”
“我初中時看到了生物課本,對自己的性別產生了深刻的懷疑,我以爲自己是個陰陽人,或者是個怪物,卻沒有從這些藥劑的方向想過。我也曾對母親講起過我的痛苦,她只是說,我是特殊的,我天生就與衆不同,等長大了就好了。
“後來,我有一次粗心,沒有在固定的時間裡注射藥劑,被母親狠狠地罵了一通。
“也就是在那時,我發現了這個秘密。”
她晃了晃藥劑,清洗過一次性注射器後,把注射器的針頭刺進軟塞,抽取藥液,動作非常純熟。
“因爲自幼接受了大量的雄性激素,我的身體呈現出非常明顯的男性特徵。”她又笑了笑,“不過,雖然喉結和鬍子順利出現了,但有些東西再怎麼努力也長不出來,這真不是我的問題,我已經很努力了。”她自嘲道。
此時一份藥劑被抽乾,她另一隻手拿着夾了酒精棉的鑷子,在皮膚上擦了擦。
視頻的最後,她收起笑容,直視鏡頭,似乎能透過它與對面觀看的人直接對話。
“我是一個女人。”
她輕聲說,“我不以性別爲恥。”
“媽。這是最後一次了。”
她表情淡然,目光不復先前的遊移,直直地釘在鏡頭正中,毫不動搖。
鏡頭裡,她將針頭刺進了自己的側頸。
在視頻的最後部分,黑屏中,她的聲音在說:
“人類一切美好的品質,從不拘泥於性別。
“不論今後走上怎樣的道路,我所有思維與行爲的大前提永遠是:我是一個人。
“一個三觀完整的、獨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