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心理治療

餘下的時間過得很快,《囚籠》劇組從開機到收工,總共用了三個月,十月底趙姝靜殺青,十一月六號,岑易、齊清遠和徐秋石殺青,蔣舒明正式宣佈拍攝結束。

《囚籠》的宣發也終於徹底鋪開,原本這部電影不被看好,但隨着劇照和花絮的披露,大家驚訝地發現蔣舒明這次好像還真動了真格,不免引起了一部分人的好奇和期待,也終於拉到了鄔盎她爸之外的另兩個投資,有錢顧及一下宣傳。

岑易接這部戲時被人戲稱自降身份奶孩子,因爲除了他以外,戲份較多咖位還可以的也只有一個趙姝靜。粉絲曾勸過他不要這麼老好人,卻沒想到齊清遠和秦絕的對打花絮放出來後,圍觀人羣一看,嘿,好像還挺有實料的,岑易這才終於沒在採訪裡反覆被內涵“帶飛新人是什麼感受”。

不過儘管關注的人變多了些,齊清遠和秦絕這兩個十八線也沒翻起什麼浪花,倒是隻露過一面的小流量夏禹霆的粉絲跟林肖晗的粉絲髮生過爭執。原因是夏禹霆的粉絲把秦絕戴帽子的背影認成了她家正主,而那張花絮照裡恰好又是林肖晗在對她笑,粉絲遂腦補了一通糊團女愛豆蹭熱度炒緋聞吸血我家哥哥,沒頭沒腦地撕了一場,把林肖晗和她女團那邊本就不多的粉絲搞得莫名其妙。

“你看看,這就能看得出來我有多糊。”林肖晗在視頻電話那端嚼東西,含含糊糊的,“人家來撕我,我的粉絲都少得撕不起來。”

“不用折騰不是挺好的麼。”

秦絕在整理手寫譜,把幾張A4紙一一塞到文件夾裡。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林肖晗拖長了音,“但是現在不都黑紅嘛,吵架都吵不起來的,一看就流量太少,糊得沒邊了。人家纔不在乎你的粉圈是不是省心呢,他們只看熱不熱鬧。”

“挺奇怪的。”秦絕評價。

“是吧。”林肖晗重重點頭。

“好了,開始吧。”秦絕裝好了譜子,把兩隻耳機都戴上,抱起吉他。

“嗯嗯嗯!”

林肖晗把最後一口沙拉咽乾淨,拿溼巾擦了擦手和嘴,在電鋼琴上彈出一組琶音。

秦絕點點頭,延遲很低,彩排ok。

……

劇組約好的團建時間在十一月中旬,《白晝之雨》的試鏡在十一月底,事情雖少,但考慮到準備工作,秦絕還是挺忙的。

她給張明結了工資,給得很大方,他回老家過個年都沒關係,但張明很會來事,表示家裡父母都去世了,回去也是在不熟的親戚家裡呆得拘謹難受,不如就留在蘇城,好讓秦絕隨叫隨到。

但秦絕還真沒什麼事需要幫忙,她的生活規律寡淡,扒譜、練歌、進影視空間練演技,完事了在束縛帶裡躺幾個小時,困了就睡,還精神就起來泡個澡,打開V博回覆粉絲評論,沒什麼新鮮東西。

張明也知趣,不來打擾,自己在影視城這邊又找了一份包三餐的工作,也是劇組小工,鑑於他有過經驗,拿到的工錢還算可以,加上秦絕給的固定工資,平時吃住不成問題。

這天,秦絕放下編曲工程,和衣出門。

她今天有約,是之前拜託岑易打聽到的心理醫生。

那位醫生住在滬城,離蘇城不遠,也是來回打個高鐵的功夫,秦絕便輕裝上陣。

她們約的時間是下午兩點,地點在醫生的住處。

秦絕按響門鈴,耐心等了幾分鐘,便有一個穿着家居服的女人開了門。

“你來啦。”

她溫和地笑了笑,像對待到訪的客人而非患者,“快進來坐。”

秦絕點了點頭。

這是一處獨棟二層別墅,客廳寬敞明亮,裝飾溫馨,茶几上擺着幾個花瓶和各種樣式的器皿,有的插滿了花,有的還空着,旁邊擺了幾支花和專門的修剪工具。

“趕路辛苦了。”女人笑了笑,請秦絕到沙發上,自己倒了一杯溫水遞給她。

“謝謝陸姐。”秦絕接過水杯抿了一口。

她的視線落在茶几上,明知是陸醫生準備好的,但仍配合地主動開口問道:“陸姐在插花?”

陸醫生瞧了她一眼,含笑道:“是呀,你要不要來試試?”

“這能看出來什麼嗎?”

“你覺得能,就能。”陸醫生露出個溫柔的微笑。

秦絕放下水杯,向前傾身。

她不算熟悉花的品種,也不怎麼了解所謂的花語和典故。在末世久了,看見植物的第一反應是有毒沒毒,能否用藥,第二反應是是否變異,要不要挖一根回去給七軍師研究。至於好不好看,稀不稀有,早就不去關注。

秦絕挑了其中一朵,鮮紅色的,花瓣層層疊疊,花形豔麗,正值怒放。

她拿起剪刀,把花枝剪成一截一截,將它們放進一個無蓋的長方形土陶器皿中。

器皿裡有三分之二的清水,節節短枝浮在水面,器皿一角,盛放的花骨朵漂在水上,鮮豔奪目。

“你對它的解讀是什麼?”陸醫生柔聲問。

秦絕盯了一會兒,直言道:

“人的骨頭,和血盛開的花。”

她擡起頭來,陸醫生溫柔地看向她的眼睛。

“你覺得很殘酷嗎?”

“很殘酷。”秦絕說,“但是很美。”

“會害怕嗎?”

秦絕頓了頓。

“如果知道這朵花的名字,我會。”

陸醫生輕輕點了點頭。

“你有什麼要給我分享的嗎?”

秦絕轉頭,看了一眼窗外。

午後的陽光灑下來,在窗框鍍上一層暖融融的顏色。

“百葉窗的開關就在這兒。”陸醫生輕柔道。

“沒關係。”

秦絕收回視線,將末世那一長段撇開,語速適中,口吻平淡,從秦景升破產開始講起。

陸醫生安靜地聽着,時而點頭。

“……前不久,《囚籠》拍攝結束了,就是這樣。”

秦絕不緊不慢地喝了口水。

她沒有隱瞞秦景升的家暴與致死未遂,沒有迴避江秋月注射激素和想要兒子的病態心理,也同樣客觀描述了自己初中時就混在拳場,不久前還將親生母親軟禁的事。

陸醫生給她續上溫水。

秦絕道了聲謝,兩人無聲對視着。

陸醫生是個很耐看的女人,她化着淡妝,第一時間很難分辨出年齡,說她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似乎都很合理,她的五官有辨識度,但並不是十分驚豔,給人印象很深的那一種,配合着她恬淡柔和的氣質,很容易令人平靜下來。

“你還在緊張。”

陸醫生沒有第一時間發表看法,只是柔聲說。

秦絕笑了笑:“嗯。我很警惕。”

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尤其是這種引人鬆懈的人,她的警惕只會更高。

“我想你確實經歷過一段非常艱難的、危險的時光。”

陸醫生輕輕開口,聲音平靜,表情沒有喜怒,很是溫柔。

“確實如此。”秦絕點頭。

“你的經歷,讓你變成了一個旁觀者。我想,這裡面主動和被動的因素都有。”陸醫生笑了笑,“你對自己的情況很瞭解。”

秦絕沉吟一會兒,點了點頭。

“你的描述客觀、冷靜,包括提及自己的情緒和心境時也是一樣。這是一種心理上的自我保護。

“人們會把不願面對的事情加以修飾,甚至臆想。舉個簡單的例子,被侵犯的小女孩會把侵犯者描述成‘下半身長着槍炮的怪物’,從而將傷害模糊化,使它像是一個幻想,這樣便能在心理上保護自己,避免面對現實中的創傷。

“你是一個非常理智的人,你懂得哪一種自我保護是最適合你的。所以你讓自己成爲了旁觀者,用一個局外人、第三者的角度去看待它,這是很優秀的處理方式,能讓你的內心變得更強大。”

陸醫生微笑着繼續說,“只是,事情的兩面性決定了這種處理方式依然會有它的弊端。”

秦絕靜靜地聽着。

陸醫生語氣平和:“我注意到,你在描述這些負面的事情時,氣質裡是缺少‘人情味兒’的。你像一個無悲無喜的神明,冷淡地注視着曾經的自己,這使得你擁有了神性的同時,也缺乏了一些人性。”

“你的性情和你的生活,都在努力營造出一種‘我是人類’的假象。你假裝自己有一個目標,併爲此努力着,並藉此說服自己‘這樣我纔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但是,秦小姐,你的假裝之下有一顆仍在鮮活的心臟。”

陸醫生嗪着淡淡的笑意,眼神很溫柔。

“在你提到拍攝、演戲,提到導演、同組演員,提到粉絲時,你的視角奇妙地分成了三個層次。

“第一層是你最習慣的,神的視角,不含情緒;第二層是符合年齡的親近、肯定,面對前輩,你有着孩童般的孺慕之情,面對同輩,你也能與他們相處愉悅。”

秦絕嘴角露出笑意:“第三層呢?”

“第三層,是引起了我的好奇的一層。”陸醫生淺淺笑着,“在這一層,你像一位閱歷極深的老者,即使是比你大了許多歲的導演,在你的視角下,都像個孩子。”

秦絕微愣,坦然一笑,嘆道:“不愧是您。”

“你瞧,就是這樣。”

陸醫生柔和的神情裡出現一絲細微的狡黠,“你用了敬稱,在第二層上,你是一個十九歲的青年人,對年紀較大的人表露出禮貌與尊敬。”

“是這樣。”秦絕笑道,“我攤牌,我是裝的。”

她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家,裝小年輕裝得一直很辛苦。

“那麼在第三層的視角里,想必我也是個小孩子了?”陸醫生輕笑。

“這倒沒有。”秦絕笑嘆,“大約是個同輩人吧。”

“我的榮幸。”陸醫生輕輕頷首。

她又問道:“那麼秦小姐,你內心的方向是什麼呢?”

秦絕伸手撈起那朵漂浮在器皿水面上的花骨朵,看着它。

“秦景升差點打死我的那個晚上,我宛若重生。”她隱晦地道出事實,平靜道,“我的心理年齡大約在六七十歲,生理年齡卻還不滿二十。誠如你所見,我試圖讓自己表現得更符合生理年齡一些,呵呵,這反而帶來了許多疲憊。”

秦絕沒有揉碎那朵花,把它輕輕放回水面。

她向後倚在沙發上,呼出口氣:“老人家啊,沒什麼想做的事,努力尋找着目標,推着自己向前走,不能停下來,一旦停下,就不知道自己做什麼,不知道自己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她稍稍放開了一些自己的氣場,明明外貌仍是少年,卻突然間周身充滿了滄桑。

陸醫生抿嘴輕笑。

“秦老夫人,別看您這麼說,其實您骨子裡還有一股銳氣和倔勁兒。”

秦絕哈哈大笑:“老傢伙都是這樣,不愛服輸,頑固得要命。”

“那爲何不把這股氣質發揮出來呢?”陸醫生笑道,“您雖然心態已老,但生理上的因素會持續不斷地產生影響。”

她講了幾個醫學名詞,提及了一些相關文獻,“十九歲的身體,生理上的激素與器官的活力會反饋給您年輕的力量,儘管心態上是第三層,但慢慢放開來,接受當下,第二層與第三層並存,也並不衝突。”

陸醫生接着說道:“而且,說回神性與人性的話題,我能感覺到你提及演戲、粉絲時,人情味兒會濃郁一些。”

“以及,這是令我十分敬佩的一點,即使你的心態滄桑、慈祥,卻仍然保有着極強的共情力與同理心。”

秦絕緩慢地眨了眨眼,默認了。

“雖然您看起來不願承認這一點——我能請問一下,這也是一種別樣的自我保護,還是礙於老人家的面子,覺得有些羞恥?”陸醫生問。

秦絕有些好笑,也有些無奈:“二者兼而有之。”

“我猜我剛纔的形象,在你眼裡一定是個頑皮的小孩子。”陸醫生笑道。

秦絕老氣橫秋地點了點頭,笑容是長輩特有的縱容。

“你真的很特殊。”陸醫生眉眼柔和,語調輕緩,“即使因爲閱歷與經歷變得老態,但靈魂依舊有趣且溫柔。”

“……噫。”

秦絕聽得面部肌肉扭曲,老臉一紅。

陸醫生這次笑出了聲:“我認爲沒有多聊的必要了,秦小姐,請多嘗試着讓自己更有人情味兒吧。”

她笑笑:“看得出來,你已經將演戲看作了人生與事業的一部分。你尊重這個職業,尊重劇本中的故事,也對此抱有一定程度的興趣,這是很有利的。”

“我沒有再多的建議了,只是,你可以嘗試着不要太過內斂,你的心情,你的想法,尤其是負面相關的,這些都可以試着與人分享。粉絲和親友,都能幫助你變得更有人情味兒。”

秦絕起身,陸醫生也站起身來,兩人握了握手。

陸醫生最後說道:

“你不孤獨。”

“謝謝。”

秦絕笑了笑,轉身離開。

陽光灑在她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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