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信念被現實徹底顛覆的感覺是什麼樣子?
季聲看着季濤,男人帶着笑容的臉印在他的瞳仁,被周圍密密麻麻的紅血絲包裹。
“你多麼正義啊,我的好侄子。”
季濤笑着,仿若歌劇般感嘆道,“你從來沒有真正地殺害過人,你徹頭徹尾都是乾淨的。來吧,把那些證據和案情報告上去,你就會成爲最優秀的特警,你是人民的好榜樣。”
龐大的諷刺感宛若實質,幾乎令季聲心肺沉悶,喘不過氣來。
他做了這麼多……只是爲了在這一刻親手毀掉我。
所有人都看得出來季聲那根緊繃的弦要斷了,他咬着後槽牙,兀自死撐,外表分明是還算體面的模樣,光看這張臉卻彷彿能見到地獄惡鬼。
這到底是誰的錯?
追尋正義的季聲被季濤操控在掌心,掙扎沉淪,幾近崩潰。
可季濤呢?他的謀劃他的佈置摧毀了一整個惡果累累的犯罪組織,他報了仇,令老闆的兒子親手將這份罪業送葬,以慰藉大哥和嫂子的在天之靈。
從他的角度,難道這不是一部爽快激昂的復仇史?
一時之間,誰是正派誰是反派,界限竟沒有那麼分明。
而正是這樣的立場模糊與反轉,才讓季濤從心理上壓倒了季聲,擊潰了他。
壓抑感遍佈了整片觀影空間,對觀衆而言,一路跟隨着主角視角的他們很難不把自己代入到季聲的陣營,可拋出真相之後,季濤又是如此的正義,這一剎那連觀衆都被氛圍帶着進入了自我懷疑,那股被強烈否定的絕望感讓人窒息,喉嚨堵塞着說不出話來。
方木泉狠狠閉了閉眼。
這就是《囚籠》。
人心的囚籠。
沉默無聲的對峙中,季聲倏地眼神一凜。
“不。”
他嘴裡吐出一個字,“有件事情不對!”
季聲猛地從沙發上站起來,怒不可遏道:“你是臥底,你早知道赤那纔是你的親侄子!”
“但你沒有救他!!”
聲若驚雷,凜然炸在觀衆耳邊。
季濤剛纔所說的話仍在誘導,誘導季聲恢復自己老闆兒子的身份,誘導他在澎湃的愧疚與挫敗感中主動自首。
那麼,這是爲了什麼?
純粹的復仇?
可哪有不顧親侄子,只一味想搞掉仇人兒子的復仇!
與赤那的會面在此時成爲了一根救命稻草,讓季聲在崩潰中保持了最後的一絲理智。
“說什麼呢。”
季濤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一個只知道殺人的怪物,怎麼會是我哥的兒子?”
他表情變化之後,面相再也看不出此前的慈祥和善。
“爲了尋找一個所謂的‘兒子’,他們搭上了命!”
季濤吐字雖輕,卻句句尾音發狠。
他一直不明白這憑什麼!憑什麼要與組織抗爭到底!
只是個嬰兒而已,孩子沒了可以再生,爲什麼要把命也搭進去!
他尊敬的大哥,他敬佩的大嫂,就這樣瘋魔般的投身進這種對抗之中,爸媽也是這樣,哥嫂還是這樣,憑什麼特警要面對這樣的宿命!
他只是想……
要一個安安穩穩平凡喜樂的家啊……
季聲是個禍根,赤那又何嘗不是!
從未見過面的侄子,他季濤不在乎!
這番爆發的言辭讓季聲乃至許多觀衆都愣在當場。
半隻腳踏進老邁門檻的季濤,竟然在此時像個任性的孩子。
父母早亡,與唯一的親哥相依爲命,他對伸張正義毫無興趣,卻依舊能因爲崇拜大哥而選擇與他同樣的道路。
爲了哥嫂的一句懇求,他能割裂所有的現實關係,把自己當成另一個人在組織臥底十幾年。
這樣在心底依賴着親人的季濤,卻在這漫長的日子裡從未好好地與家人見上一面。
他親眼見到季海和周愛萍,就是他們被赤那所殺的時候。
他不是沒有勸過他們啊!
在秘密傳信裡他說過的,他說海平已經被注射了藥劑,被改造了,他進組織時還那麼小,根本沒有任何記憶,從社會意義上講,這只是個與他們在生理上有着血緣關係的陌生人罷了!
可是季海和周愛萍沒有聽。
他們仍然執念着要救出他,救出這個早被稱呼爲“赤那”的孩子。
處罰場周圍爆炸聲不絕於耳,建築搖搖擺擺,岌岌可危。
赤那在火光中逃竄,季海和周愛萍的屍體被火焰掩埋。
靠近處罰場的長廊處昏倒着一個少年,他與赤那差不多大,衣裝考究面容清秀,是老闆的兒子。
遲來的季濤望着火場中跑動的赤那的身影,咬了咬牙,把少年季聲扛在了肩頭。
他不會去救那個“季海平”的。
只是有一層血緣關係而已,他季海平怎麼敢說自己是季海和周愛萍的孩子!
他們明明那麼好,那麼善良,這樣的殺人魔又怎麼能是他們的兒子……
季濤扛着少年季聲衝出火海。
他在山坡上朝着熊熊火光的那處跪地大哭,都是他太懦弱,沒有絕了大哥大嫂非要救子的心,也都怪他不夠狠心,沒能早些爬到更高的位置,提前揪出那個警局裡的臥底。
季濤知道組織的老闆患有少精症,因此對唯一的兒子異常疼愛。
那麼這個少年就是籌碼,他可以威脅可以復仇,甚至可以搞垮整個組織來爲唯二的親人陪葬!
可當季聲從醫院醒來,眼神懵懵懂懂地看向他,問他是誰,問他自己是誰的時候,季濤看着那雙乾淨的眼睛,像被大哥懇求着去做臥底的那天一樣。
他心軟了。
……
季聲沉沉墜地。
他的手下是季濤的人,在車上喝的水裡早溶解了劑量合適的安眠藥。
季濤把他綁在房間,明明刀柄已經握在掌心,卻沒有動手。
他已經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了。
如果季聲沒有在二十幾歲的時候顯露出老闆的做事風格,他還能欺騙着自己把他當成親侄子。
可實在太熟悉了。他臥底了十七年啊,季聲的神情一出來,幾乎在一瞬間就令他毛骨悚然。
所以季濤設計了最初的起火,他告訴自己,如果季聲沒有回想起來,那就說明是他錯了,只是一次巧合而已,他還能說服這孩子是他的家人,畢竟他孤獨了太久,只想要一個家。
可季聲想起來了。
想起了那次處罰場的大火,想起了季海和周愛萍死去的慘狀。
那就怪不得他了。
季濤心想。是現實逼着自己復仇的。
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他看着被緊緊綁在牀邊的季聲,轉身離開。
長達數年的復仇計劃已經到了尾聲,是時候做個了結了。
……
季聲在黑暗中呻吟着醒來。
他痛苦地擰着眉,努力令自己清醒。
時間已是傍晚,昏睡前發生的事一件件涌上他的腦海,季聲瞳孔驟縮,霎時間眼神清明。
季濤並不在房子裡。
他能去哪?——去找赤那!
季聲三兩下就理順了其中的利害,登時想辦法掙脫束縛。
畫面一轉,略顯狼狽的季聲衝出房門,先是跑到車庫,又再次衝到路邊,向着路過的車輛拼命揮手。
“會不會太輕鬆了?”
底下有記者嘀咕。
即使是主角,也不能開外掛吧,綁那麼緊就這樣逃出來了?
緊促的音樂中,屏幕數變,鏡頭連續轉場,氣喘吁吁的季聲定位到了兩人,終於趕到了那片稀疏的小樹林。
季濤是來詢問赤那那些核心機密的。
他表明身份,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可赤那怎麼也不肯把那些線索說出來。
因爲季聲,因爲少爺在臨走前對他說“不許告訴任何人”。
赤那的世界已經碎掉了,他需要聽從安排,服從命令,只有這樣才能讓他感覺到最熟悉的安心,所以他死守着對季聲的承諾。
結局並不激烈。
沒有痛快的動作戲,甚至沒有幾方思想與言語上的衝突與交鋒。
只是喘着粗氣的季聲跑過來,隔着很遠喊道:
“他想獨吞組織的財產!他在騙你!”
季濤背對着季聲的臉上露出一絲極微妙的笑意。
他突然衝向赤那,一手向腰間探去!
季聲眼尖地看見這一動作,那個剎那他沒有思考脫口而出——
“殺了他!”
話音剛落,季聲愣在原地。
他發出命令了。
像曾經的老闆一樣。
可已經晚了。
紛紛揚揚的血柱從赤那的掌心,從季濤的脖頸間噴薄而出。
兇狠的狼乾脆利落地執行了主人的命令。
季聲怔愣着,看季濤的屍體倒下來。
赤那也怔愣着,因爲季濤在鮮血噴涌的前一秒,神情複雜地對他說了一句“對不起”。
像那一天的周愛萍一樣。
她說:“媽來晚了,對不起。”
然後微笑着在他手中死去。
變故來得甚至有些荒誕。
“反派”頃刻間死去,稀疏的林間只剩下赤那與季聲。
殷紅的血液從赤那手上緩緩滴落,他看着季濤,又擡頭看向季聲,半晌扯出了一個笑容。
這是他最後一個親人。
現在也死在他手中。
他走過屍體,緩緩來到季聲面前。
“少爺,殺了我吧。”
赤那輕聲說。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通過自己的意願去表達某件事。
他被動地接受着殘酷的教育,接受着命令,接受着愛和善良,接受着對與錯,正義與邪惡的概念。
最後他終於有了一樣自己想做的事情。
就是懇請季聲殺了他。
季聲仍怔忡着,方纔脫口而出的指令再次帶他回到了那個崩潰的瞬間,季濤身下流淌出的血窪裡的每一滴血都在提醒他,他果然是惡魔的兒子,殘酷與狠辣刻在基因裡。
“不、等等……”
他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赤那說了什麼,剛想搖頭拒絕。
但赤那突然向他襲來,季聲作爲訓練有素的特警,身體的本能先於腦子,幾乎第一時間就地翻滾,摸向了季濤掉在一旁的手槍。
一聲槍響。
赤那直挺挺地向後倒去,殘留着些許猙獰燙疤的臉上,終於露出瞭解脫的微笑。
他自由了。
而季聲被永恆地困進了囚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