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藍。”
樑毅軒的聲音和肩膀上的重量同時出現,於藍回過神來,一側頭就看見了隊友戴着露指手套的手。
場控導演的呼喊、工作人員的腳步聲……節奏緊張卻有條不紊的背景音裡,四雙眼睛向他看過來,或明顯或收斂地表露出關心的意味。
於藍定了定神。
“今天我向老師學習。”他露出一個清淺的笑容,“做浸入派。”
“‘千色’準備!”
通知的聲音遠遠傳來。
始終隱隱皺眉的時晏看着於藍發白的臉色,突然急促地吸了口氣,撲上去抱了抱他,又很快放開。
“走吧。”
時晏凝聲道。
迴應他的是四個人整齊劃一的點頭。
BLS的下半場,開始了。
老師說過,每一次舞臺都是一場戰鬥。
像潑出去的水,像刺出去的刀,再沒有收回的可能。
“千色”的所有人都在忐忑。
這不是於藍一個人的問題——即便他的狀態不受影響,BLS對他們來說依舊是場硬仗。
因爲“千色”的表演曲目沒有事先公開。
這意味着今天到場的他們的粉絲,或歌迷們,心裡都帶着對《溫柔》或《倔強》的期待。
期待着現場演奏,期待着與“千色”一起大合唱。
可“千色”卻將在毫無預示的情況下打碎他們的期待。
新類型的曲子,到底能不能得到認可?又能否受到歡迎?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就說明他們徹徹底底辜負了粉絲的期待和信賴。
“啪”。
五道追光燈沒有減輕這些大男孩心頭沉甸甸的壓力,以時晏爲首,“千色”五人走上舞臺。
“啊啊啊啊啊啊!!”
汪朵朵還是沒忍住叫了出來,一隻手攥住旁邊父親的衣襬,激動地扯來扯去。
是真人,是真人啊!
看着比視頻裡的還要帥!
小太陽是搭了條披肩麼,誒好像不是,啊,原來是襯衫後背設計了一串流蘇,好帥好好看!像翅膀一樣垂下來!楊繼晗怎麼又穿了緊身褲,還是皮褲!救命啊這個腿!嘶——後面樑毅軒那件低領黑T恤!這個鎖骨這個胸口嗚嗚嗚爹咪!哦湊!夏淞!夏淞染頭髮了!他今天這件帶紗的長襯衫也太仙了吧!
場館信號不好不能發飛訊給同好姐妹,身邊又站着爸爸,汪朵朵憋得臉都紅了,只能在心裡瘋狂飄彈幕。
哎?等一下,我家藍藍呢!
看了半天沒看到自己的首推(團裡最喜歡的一位),汪朵朵急得踮起腳來回張望。
她下意識按照樂隊的站位去分辨,嗯,站主唱C位的是小隊長時晏,那他旁邊的吉他手應該就……哎?!
汪朵朵愣了愣,用力眨了兩下眼睛。
怎麼站在旁邊的是時晏?
等等,那也就是說今天主唱的……是於藍?!
“大家好,我們是‘千色iridescent’。”
還沒等汪朵朵反應過來仔細打量於藍的穿着,站在麥架前的長髮少年就單手扶着話筒說道。
噫嗚。
他的聲音溫和又平靜,分明是男孩子偏低的聲線,卻帶着點難以描述的柔,聽得汪朵朵耳朵麻酥酥的,亢奮勁消散了不少,反而變得害羞矜持起來。
然後她就聽見了臺下喝倒彩的喊聲。
什……
汪朵朵不敢相信地睜大了眼睛,一旁的汪父伸手捂上了她的耳朵,又被她搖晃着頭掙開。
有沒有搞錯!於藍只是剛說了句話而已啊!
“娘炮滾粗——”
“哈哈哈哈,‘千色’SBL——”
各式各樣的污言穢語亂糟糟地堆在一起,聲勢龐大,比那些爲了“千色”而來的觀衆的呼聲不知道高了多少倍。
甚至臺上的時晏和楊繼晗臉色都變了變。
但臺下的暴躁樂迷不管這個,他們最喜歡看的就是這些譁衆取寵的賣臉偶像維持不住體面的樣子!
流量搞什麼樂隊?我呸!
別來污染我們這塊最後的淨土了!惡臭飯圈和資本家都滾出去啊!
“今天很榮幸能來到BLS的舞臺。”
出乎意料的是,於藍像喪失了聽覺一樣,聲音依舊平和,慢吞吞地響起。
“我們的第一首歌叫做《假如》,請欣賞。”
他說完後撤了半步,穩穩地向前鞠了一躬,其他四人也一樣,行禮過後才各自調整姿勢準備演奏。
不顧爲了底下粉絲們聽了於藍報幕後的一片譁然,時晏微微側頭,同坐在編曲鍵盤後的夏淞對了個眼神,接着無需樑毅軒的鼓點,一串乾淨的鋼琴聲與吉他音便交疊着流暢響起。
抒情歌?
汪朵朵下意識按了按心口。
光是這個前奏……聽起來就已經很感傷了。
她倒不是很介意“千色”沒有唱《溫柔》或《倔強》,能聽到新歌也很好嘛,當然最重要的還是見到了真人,光是這點就不枉她央求了父親好幾天才如願憑着家屬票一起入了場。
但作爲老樂迷的汪父卻下意識皺起了眉。
太平淡了。
他知道這是自己的搖滾情節在作祟,可站在BLS舞臺上的,幾乎都被默認成了搖滾人。
歌迷是不講道理的,他們中的一些人甚至分不清搖滾有幾種類別,但仍然會理直氣壯地表示“搖滾是種態度,要瘋,要炸裂,要嘶吼要叛逆”。
於藍還沒開口唱,光是這樣的前奏,就已經惹來了更多的噓聲。
一首樂隊的歌開頭沒有鼓,沒有樂器合奏,只有軟綿綿的矯情鋼琴聲,怎麼好意思叫搖滾!
夏淞垂着眼眸,充耳不聞,另一隻手移到了琴鍵左前方的小鍵盤,鋪開一段絃樂。
於藍雙手在話筒上交握,閉上了眼睛。
“一份愛能承受,多少的誤解。
“熬過飄雪的冬天。”
所有的歡呼和倒彩似乎都在耳返的隔絕下變得遙遠,最後只剩下於青哭喊的聲音,像一把尖刀插進他的頭顱,不停翻攪着,讓思緒和回憶鮮血淋漓。
——“他們就是仗着你在乎我!!!”
“一句話能撕裂,多深的牽連。
“變得比陌生人還遙遠。”
——“別管我了……哥,求求你,不要這麼在乎我了。”
“最初的愛越像火焰,最後越會被風熄滅。
“有時候真話太尖銳,有人只好說着謊言——”
不知不覺跟上的鼓點在歌曲進入高潮時也依舊輕和,宛若雨點打在人心。
“假如時光倒流,我能做什麼。
“找你沒說的,卻想要的。
“假如我不放手,你多年以後。
“會怪我恨我,或感動。
“想假如——是最空虛的痛。”
一直到這時,纔有觀衆將情緒從歌詞和旋律中抽離,後知後覺地有所意識。
這個主唱的唱功,好可怕!
汪朵朵愣愣地看向臺上,明明舞臺上有追光,有徐徐飄浮在地上的乾冰,有很多樂器,可那五個人看起來是那麼的……孤獨。
“哎?”
她臉頰一陣冰涼,下意識伸手摸去,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落淚了。
汪朵朵不是專業的音樂人,甚至稱不上有點資歷的歌迷,她所做的就像場內任何一位普通觀衆一樣,聽着,沉默着,被感染着。
從前奏響起到現在,於藍的歌聲宛若一隻手,撕扯着聽者的咽喉與心臟,痛感並不強烈,既不針對也不爆發,卻始終持續着,像冰涼的水流悄然在心底漫過,等覺察到的時候,心和體溫已然一起變得寒冷。
你看嘛,於藍唱得還是很好的啊,“千色”也是真的很優秀……
不知是不是在逃避難過的情緒,汪朵朵下意識地轉頭看向父親,她記得老爸點評歌曲時非常專業。
“……爸?”
汪朵朵再一次愣住了,喃喃道。
她看見自己的父親,那個孤身把她養大到十幾歲,天塌下來都面不改色的強大男人,也和她一樣紅了眼睛。
輕緩又帶着些許墜垂感的間奏在這時結束,於藍的聲音再次響起。
這一次,臺下非常安靜。
“一個人要看過,幾次愛凋謝。
“才甘心在孤獨裡冬眠。
“最初的愛越像火焰,最後越會被風熄滅。
“有時候真話太尖銳,有人只好說着謊言——”
那個站在麥架後的孤零零的少年握緊了話筒,一下子把它從麥架上拿了下來,他瘦削的身體弓下去,歌聲在黏連的唱腔中陡然迸發出一聲撕裂般的啞音,綴在了樂段的末尾。
“假如時光倒流,我能做什麼。
“找你沒說的,卻想要的。
“假如我不放手,你多年以後。
“會怪我恨我,或感動。”
阿青,阿青。
終於在這個家裡……連你,也不需要我了嗎?
“爲什麼幸福,都是幻夢。
“一靠近天堂,也就快醒了——”
哈……如果渾身的血液都變得冰冷,那一定是連它們都在排斥着我吧。
“於藍”。
這個名字,這個符號所象徵的,所代表的,到底是誰?
我的姓名,我的身體髮膚,我的血液我的基因,都是那一對男女給予的……可十八年過去了,好像,他們從來都沒有肯定過我是他們的孩子。
那麼……我是誰?
我是阿青的哥哥。
我是她的保護者,守護神,而她是我的親人。
唯一的……
也是不久前,已經徹底不存在了的……
親人。
“也許愛情,更像落葉。
“看似飛翔卻在墜落——”
音樂從不是定式。
它誕生自萬事萬物當中,是風吹拂樹葉,是雨滴答屋檐,是孤身一人閒來輕哼,也是高朋滿座鑼鼓齊鳴。
誰說唱愛情的歌只能用來表達愛情?
又是誰說,聽唱愛情的歌,只能共鳴到愛情?
音樂的情感表現力與感染力,從未死死框在某一處。
又一遍重複的副歌,於藍低着頭,一隻手緊攥着麥克風,另一隻手撐在空蕩蕩的麥架上,沒有任何髮圈和飾品的長髮暴雨般披散下來,像自欺欺人的屏障,又像向外發泄的刀刃,每根髮絲飄動的軌跡都充滿了無序的狂亂的悲傷。
“假如真可以讓時光倒流!你會做什麼——?
“一樣選擇我,或不抱我。
“假如溫柔放手,你,是否懂得。
“走錯了可以,再回頭。”
爲什麼,爲什麼能從這歌聲裡聽到他彷彿在自嘲似的苦笑?
汪朵朵依靠着父親,心臟擰成一團。
“想假如……”
最後,像是放棄了,累了,於藍低啞的聲音慢慢融進整首歌的尾端。
“是無力的寂寞……”
鋼琴聲輕輕地消散在夏淞自琴鍵上懸空的手和垂墜的指尖。
《假如》結束了。
正如人生沒有假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