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四章 與鷹(完)

那雙眼睛宛如暗夜中象徵着死神的炬火,分明是在燃燒着的,卻同時又冰冷得令人心驚。

瞬息間的襲擊沒有給疤頭馮任何思考的時間,他凝滯的雙眼裡只留下了一個殘影,緊接着耳畔似乎傳來了一聲極其淒厲的慘叫——不,是半聲,鷂子只來得及發出前半個音,便迅速被清脆的骨骼“咔吧”聲打斷。

“你!你……”

鄧樹山嗓音不成調子,滿臉冷汗,他站在命運的岔路口,面前漆黑的身影將兩條路留給他,垂下的五指朝他露出猙獰而扭曲的笑容。

它們問:“你怕死嗎?”

他自欺欺人的心說:“不。”

他無比坦誠的腿說:“是。”

於是鄧樹山在身體的支配下“噗通”跪了下來——不是他預想的反應,卻又是他心底真想做的——他語氣支離破碎地說:“別殺我!別殺我!不關我的事啊!”

秦絕靜靜佇立着,魁梧的男人跪着,癱軟在她腳下,涕泗橫流,很快褲子下面也跟着髒了。

鷹鳴劃破了醜陋的哭喊,秦絕微微偏頭,那隻鷹飛着,攔住了正試圖悄然逃跑的疤頭馮的去路。

“噍——”

它如飲下了生命之泉般爆發出了強勁的力氣,飛高,俯衝,利爪在疤頭馮佈滿了抓痕的臉上留下新的血痕。

這次沒有人來打擾,片片羽毛飄揚,被包圍在其中的疤頭馮喪失了反抗的氣力和勇氣,他倉皇逃跑,連滾帶爬,但刺痛的內臟和折裂的胸骨肋骨支撐不起快速交替邁動的雙腿,他跑着,邊跑邊噴出鮮血,成了鷹的獵物。

“啊——”

疤頭馮的慘叫一聲一聲傳來,“啊——”

他跑出了幾十米,血液洋洋灑灑鋪了一路,然後他的嘶嚎更加尖厲,伴着層層巨響。

秦絕餘光掃過喉骨碎裂癱軟在地的鷂子,甚至沒有多給崩潰求饒的鄧樹山一個眼神。

她沒做任何措施,將這個可笑的膽小鬼置於此地,身影翕忽一閃,追鷹而去。

疤頭馮被它驅逐着滾下了山坡。

鷹滑翔而下,撲閃着翅膀,啄瞎了他的眼睛。

他起先還在嚎叫,很快聲音就漸漸湮滅在“撲棱棱”的聲響裡。

雀鷹圍着他,變換着方向,像一臺無情而冰冷的機器,上了發條後便永不停歇,重複着盤旋、俯衝和攻擊的動作。

亂七八糟的血洞和衣料碎片滑落在地,秦絕坐在坡上,安靜注視着。

疤頭馮是在一小時後嚥氣的,或許更久。

他掙扎的幅度越來越小,氣息在遍佈全身的劇痛下越發微弱,彷彿任何一個面對暴徒無能爲力的弱小者,徹底沒了呼吸。

鷹轉着圈,翅膀陡然一鬆,直直下墜。

它落在秦絕的掌心。

“……咕咕……”

雀鷹輕微地抖動了下,頭轉向秦絕的方向。

它的身軀扁平怪異,羽毛脫落大半,兩翅鬆垮地耷拉着,喙上殘留着布料、肉和血。

“以後跟着我麼?”秦絕雙手捧着它,問。

她半小時前聽見秦科的人到了,此時都訓練有素地隱藏在林中等待命令。

救的話,或許來得及。

鷹低低叫了幾聲,已經變得綿軟的翅膀撲騰着,幅度越來越大。

秦絕沉默着,擡手一揚,它被託着飛上了天空。

她單手向着樹林的方向一橫一壓,接着隨鷹飛躍而去。

雀鷹飛得不高,不快,時而歪斜地下落,又在險些撞上樹幹之前低鳴着避開,繼續向前飛。

秦絕知道它的目的地,放慢了速度跟在後面,一路無言。

他們回到了林間小屋的後院。

月光映照着一半暴露在外的骸骨,和掩埋着另一半的土壤,它們瑩瑩發光。

鷹沒有停下,它飛着,像以往任何一個平常的日子那樣,在劉樑的上方盤旋。

“噍——”

一圈又一圈。

一圈又一圈。

直至“啪嗒”一聲,它掉在骨頭上,黯淡的羽毛染了同樣的塵土。

死去了。

……

秦絕輕輕擡起右手,手背向後。

身穿山林迷彩、剛靈活翻牆過來的男性當即停在她身後半米處,低頭彙報道:“隊長,罪犯三男一女已抓獲,專業人員正在對熊進行安撫和治療。”

秦絕放下手,望着兩具屍體。

“全息投影準備得怎麼樣了?”她問。

“報告隊長,守林人劉樑生前的影音資料已收集並分析完畢,兩名隊員正在安裝中。”男人頓了一下,“副隊說,聲音方面交給樂巫……”

“好。”秦絕平靜地點了點頭。

她比了個手勢,走上前,昔日末世裡並肩作戰過的分隊長會意,跟在她身後。

他們在林間小屋、劉樑和鷹曾經的居所慢慢走了一圈,手上多了點東西,又回到後院。

秦絕半跪下去,拾起一片羽毛,轉手交給她的戰友。

“去吧,麻煩了。”她說。

穿着迷彩服的男人表情一動,張了張口,最後低頭領命:“是。”

他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淺銀色的月光落在秦絕的兜帽上,過了很久,它靜止依舊。

……

陳淑蘭揉了揉眼睛,從被窩裡起來。

她先是惺忪地環顧了一圈,待看清了屋內擺設,便立刻醒了,披着衣服踩鞋下地。

“哎呀,睡醒啦?”劉大媽在院子裡笑笑,“還早呢,要不再躺會兒?”

陳淑蘭恍惚響起昨夜她們倆邊看電視邊聊兒子的片段,也慢慢露出一點笑意。

“不啦,昨天晚上說着說着就睡着了,我得去看他啦。”

“好好好。”劉大媽沒再流露出明顯的關切和可憐神色,笑着迎上去,“樑子都是山神了,你還怕他去別座山出差不成?慢點兒啊!”

陳淑蘭被逗笑,眼角帶着喜意點點頭,走向自己家裡。

她離開前特地瞧了瞧劉大媽的門前,沒瞧見果子,等拿鑰匙開了自家前院的門,模模糊糊看見門前幾個圓溜溜的影子,就立刻露出笑容。

嘿,這孩子,媽去串門了都不知道,別看平時鬼靈精的,有時候還真死心眼。

陳淑蘭抿脣直笑,在門前慢慢蹲下身,把果子一顆一顆撿在懷裡,單手環抱着,另隻手去摸鑰匙。

“……呀。”

她進門時被絆了一小下,第一反應去護果子,發現一顆沒掉後鬆了口氣,這才察覺到屋裡黑漆漆的。

燈是昨晚被拉着去看電視時就關好了的,可她記得窗簾沒拉上呀?

正想着,不遠處突然閃出一道暖黃色的亮光。

陳淑蘭愣了愣,猛地睜大了眼睛,鞋都沒來得及換,趿拉着一雙踩腳布鞋急忙忙向那處跑去。

她跑的一點不差,在光線暗的環境裡也沒碰到任何東西,因爲盡頭是劉樑的房間,她每天都要打掃一遍,比家裡的任何地方都更熟悉。

陳淑蘭心咚咚跳着,抱着果子,輕輕拉開虛掩着的房門。

她記得這扇門昨晚也是關上了的。

房門拉開時沒有吱呀呀的動靜,因爲前兩天剛在門軸附近上了潤滑油,只看了一道縫隙,陳淑蘭一雙眼睛便睜得圓圓的,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那是劉樑,半透明的,散發着暖黃色光芒的劉樑,正站在房間裡,側頭望着牆上。

牆上掛着的是他小時候同爸媽拍的全家福相片,陳淑蘭昨天剛剛擦過。

她另一隻手緩緩上擡,捂住了嘴,生怕自己哭出了聲,驚擾了回來看看的兒子。

懷裡的果子隨着陳淑蘭的動作掉下了一顆,“咚”一聲響。

她嚇了一跳,又焦急又緊張地向下看,又向前看,看兒子的方向。

劉樑也聽見了聲響,在陳淑蘭忐忑的注視下,他的身影沒有頃刻間消散,而是先疑惑了下,接着自然地轉過了頭。

陳淑蘭和她的兒子對上視線。

“媽,你怎麼站在那啦?”劉樑笑起來,開口是熟悉的鄉音,他甚至走近了一些,笑嘻嘻地看着陳淑蘭。

少年的模樣如離她而去時那般年輕。

陳淑蘭顫顫巍巍地把門拉大,在劉樑鼓勵似的目光下走進去,走近,擡頭。

她端詳着兒子的面容,她記得他皮膚黝黑,眼睛明亮,臉上有笑紋,一口小白牙咧嘴笑的時候最顯眼,靠左邊的犬齒是顆小虎牙,尖尖的,有點凸出來。

“媽,我升官咯。”

劉樑還是笑嘻嘻的,一隻手指了指天上,“升官就管得嚴咯,不讓下來啦。”

“哦……哦!”

陳淑蘭怔了怔,旋即露出了喜悅的笑容,淚花閃在眼角,那裡的皺紋都笑開了。

“是好事啊!”她驕傲地說,“你要好好上班,曉得嘛?”

“哎,那當然啦——”劉樑臉上流露出熟悉的倔模樣,那是一副“你又把我當小孩”的小大人樣子,陳淑蘭最常見到他這表情,忍不住笑意更深,淚水劃過她上揚的嘴角。

“好咯,得回去了。”

劉樑撓撓耳朵,臉上的笑紋像小花貓似的。

“你好好照顧自己知道嘛?”他伸出雙臂,有點羞赧,又異常珍重地虛虛環住了陳淑蘭的肩膀。

“我在天上一切都好。別擔心。”

他在陳淑蘭耳邊,在母親抑制不住的哭聲裡輕輕說着,“以後不要隨便哭啦,健健康康的。天老爺說,我們小神仙的在世親人都能活到長命百歲,你不要到時去了天上還掉我面子咯。”

陳淑蘭含淚笑出了聲:“哎,哎,我知道咯。”

“嘿嘿,那我走啦。”

劉樑鬆開她,像往日被叫起牀後那樣抖抖手腳,“嗯——”地伸了個懶腰。

他身上的光芒漸漸變得更加明亮,隨後泛化成柔柔的光點,螢火蟲般環繞在陳淑蘭身旁。

少年的聲音輕輕飄蕩。

“再見啦。”他說,“媽。”

光點在陳淑蘭的掌心消失,“啪嗒”一聲,屋內燈光大亮。

淚眼朦朧裡,陳淑蘭看見兒子的書桌上多了些東西,她流着淚走過去。

那裡擺着一根羽毛。

和一大捧圓圓的樹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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