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您的餐點。”
“好,謝謝。”
沈珍珍端着餐盤走到角落,那裡還坐着一個人,一身商務西裝,看着也是一副狼狽的社畜樣。
她搖搖頭,背對着他坐下吃東西。
“……我知道。哎,這不是正好出差到了滬城麼,就看看唄,打個卡。我也知道挺矯情的。”
男人邊塞着食物邊含糊不清地發語音消息。
沈珍珍沒什麼心情起伏地聽着,她現在並沒有八卦別人隱私的興趣,只是有點孤獨,想讓身邊多點說話的動靜,有點“人氣兒”。
“誒,好的,好的王總。對我文件半小時前就發你郵箱了,嗯,對對對。”
男人發完消息又接了個電話。
沈珍珍無聲也無奈地笑了。
她聽見男人掛了通話之後也嘆了口氣,和她之前的嘆氣聲無比相似,連拖長了的那兩秒尾音都差不多一樣。
“怎麼還不到明天晚上,讓我看第六輪啊……”
男人小聲嘀咕着,又像是想起來什麼,悶悶地“嘖”了一聲,“趕不上了,得開會。”
沈珍珍就聽着他嘟嘟囔囔,嘆來嘆去,既心酸又想笑。
“太好了,還開播呢。哎呦,最後一點安慰了……”
男人似乎是點開了一個直播間,沈珍珍本以爲是那種打擦邊球的女主播——在她的觀念裡有不少男的就喜歡看這個——但卻聽到了一陣空靈悠揚的吟唱。
呃,這人是不是還沒意識到他的藍牙耳機沒連上?漏音漏得我都聽到了。
沈珍珍表情有點異樣。
但不知道男人點開的是哪裡的直播,這串悠長無詞的鳴唱聽着非常舒服,好像一縷清風,又像一隻溫柔的手,沈珍珍緊繃着的肩頸都漸漸舒緩下來。
這傢伙品味還挺好……
她在心裡如是評價着,有點猶豫要不要轉過頭問一問是哪個直播間。
還是算了,這副不修邊幅的樣子醜得要死,不要見人不要見人。
轉了半個身子的沈珍珍又默默轉回來,一邊“蹭歌聽”一邊低頭小口咬麪包。
平時工作安排得緊,她吃東西的速度早就鍛煉出來了,此時卻在輕柔舒緩的樂聲裡情不自禁地放慢了吞嚥的頻率,慢慢咀嚼着。
咖啡廳的一角,一男一女聽着歌,相對而坐。
沈珍珍點的餐不知不覺已經吃完,但她一時之間不想起身。也不知是不想破壞現在靜謐柔和的氛圍,還是留戀這份難得遇見的、能切實舒緩神經的歌聲。
她撐着腮,閉着眼,心情罕見地變得幽靜。
這樣靜靜地思考人生的時刻,在沈珍珍身上是很少有的。
她的思緒一下子飄得很遠,想起了一些人,想起了一些事,甚至想起了當時和她是同期實習生,一起給別的化妝師做小助理,每天互相幫忙帶早飯的幾年前的南希。
一陣淅瀝瀝的水聲喚回了沈珍珍的心神。
誰把淋浴噴頭打開了?
她下意識有點恍惚。
緊接着,一個溫和悠緩,帶着些許慵懶的男聲響起:
“回過頭來發現,自己從沒有過熱血的人生。
“因爲沒有夢想,所以每天叫醒自己的,只是鬧鐘。”
沈珍珍和她背後的男人同時一怔。
好真實……這就是我的生活。
沒有夢想,沒有方向,沒有愛好,沒有全身心地投入過什麼事。
那麼平凡,那麼普通,像一汪從未泛起過漣漪的湖。
“懶惰的時候,心情差的時候,甚至也不洗頭。
“反正就算精心打扮,也沒人能看懂。”
沈珍珍不自覺地僵住了,感覺自己膝蓋中了一箭。
她羞恥得想埋下頭,卻又想聽歌,最後只好低下臉又豎起耳朵。
“走在路上,一羣校服,蹦蹦跳跳從我身旁經過。
“想不起來,那個年紀的我,是不是也活潑好動。
“好像更年輕的時候,晴朗和笑容確實比現在更多。
“沒關係,他們擁有的我也擁有過。”
明明與男人背對背,沈珍珍卻不知怎的就是知道他垂下了眼睛。
可能是因爲,她也一樣。
這幾句剛唱出時沈珍珍還在無奈,是啊,她已經二十九了,再過小半年就三十歲了。
多麼奇怪啊,人的年齡一旦變成了“三”打頭,就好像與年輕再沒有關係了。
學生時代……聽起來真是很遙遠。
上一次穿校服,又是在多少年前了呢?
那時的我,好像真的要比現在活潑很多吧。
她本來是在心裡嘆息着的,卻被最後一句唱得愣了。
“他們擁有的,我也擁有過”……咦?好像是這樣呢。
是啊,我都擁有過了,我還在這裡可惜什麼,哀嘆什麼呢?我……我又不虧?
“早餐店門口排隊的人,和我一樣一臉冷漠。
“也許讓他疲憊的一天剛剛開始,或者終於結束了。”
纔剛稍有釋懷,沈珍珍立刻又被下一句歌聲唱得破防了。
她甚至聽見男人也噎了一下,看來是同樣沒受住如此辛辣直白卻又細膩平實的描述。
早餐店外一臉冷漠的人,其實並不是刻意在對誰冷臉。
只是他們太累了,或是剛剛結束通宵加班的一整夜,或是一想到今天還要上班就提不起勁來,已經沒有更多的精力去露出多餘的表情。
“好像有幾個年頭,很慶幸終於不用被強迫着吃早餐。
“什麼時候,也學會自己照顧自己了。”
唉……
沈珍珍露出苦笑。
她很懶的,真的很不喜歡吃早飯。
可參加了工作以後才漸漸明白,早上不吃東西是真的熬不住一整天,身體會越來越垮。
再任性的習慣也被現實不由分說地磨平、改正。
這就是生活吧。
“回過頭來發現,自己從沒有過熱血的人生。
“因爲沒有夢想,所以每天叫醒自己的,只是鬧鐘。
“今天的自己還是一樣的懶惰,於是沒有洗頭。
“沒人發現,有點慶幸,有點失落。”
是一段重複的副歌,醇和鬆軟的嗓音與略顯輕快卻存在感不重的伴奏融合在一起,勾起許多成年人的記憶與情緒,將他們的愁緒與悲苦娓娓道來。
“熬到午休,成羣結隊,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朋友。
“沉默對坐,我知道他們,只有每天中午纔會聯絡。”
可惡啊……
沈珍珍閉上眼。
真是該死的真實。
只在午休期間一起約飯聊天的同事,聊着圈內八卦、美妝品牌的塑料姐妹,似乎每個人和每個人都很熟絡,可仔細一想,好像我完全不瞭解她們,她們也完全不瞭解我。
我的朋友呢?她們在哪?
不知不覺,我的朋友變得越來越少,甚至已經沒有了。
“奇怪的是,躺在通訊錄裡的人每天都在增多。
“大部分的人,也許都不知道我的名字叫什麼。”
一聲苦笑從背後傳來,含着無奈也含着自嘲。
沈珍珍感同身受地點了點頭。
她在時尚圈混了這麼多年,人脈多少是有的,可真正知道她叫沈珍珍的沒有幾個人,甚至更多的人,連她到底叫朱莉還是叫傑西卡都分不清。
“下班之後,總是錯過日落,還好沒有錯過末班車。
“學生模樣的男男女女,靠着車窗耳鬢廝磨。
“好像也曾有過這樣的人,讓你什麼話都想對他她說。
“這麼多年之後,你早就忘了自己說過些什麼。”
沈珍珍怔怔地看着餐盤,眉眼苦澀。
她想到的不是戀人,而是那個結了婚的室友。
大學四年她們真的非常非常要好,無論做什麼都會湊在一起,你給我挑衣服我給你試妝,笑笑鬧鬧地聊這聊那,談天說地,講的盡是沒營養的話題,卻無比快樂。
是啊,我們都說過些什麼來着?
已經全都……不記得了啊。
“回過頭來發現,自己從沒有過熱血的人生。
“因爲沒有夢想,所以每天叫醒自己的,只是鬧鐘。
“今天的自己還是一樣的懶惰,於是沒有洗頭。
“沒人發現,有點慶幸,有點失落。”
意識到“原來我只是個普通人”這一點,還真就是一瞬間的事。
沈珍珍這才發現自己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抱住了雙臂,明明咖啡廳的冷氣沒有那麼足,她的身體卻自發地想抱一抱她。
“走過很多地方,沒有留下什麼,我們依然走着。
“它和你我想象的不同,原來這纔是生活。”
唉。是生活。
可不就是生活。
沈珍珍的眼眸閃爍着,只覺得酸澀又難過,卻竟然找不到一個可以分享心情的人。
她翻動着飛訊消息列表,再次看見了大學室友的頭像。
“……”
曾經無話不談的密友,怎麼就一年沒聯繫了呢?
她想不起和我聊天,我也一樣,爲什麼就沒去點開聊天框呢?
啊——是啊。因爲工作太忙了,飛訊號分開也想不起切換,都放在同一個號上,每天彈出的新消息有那麼那麼多,和她的聊天欄就這樣一點點被擠到了最下面,然後就再也想不起來了。
到最後就連她已經結婚了的消息,我都是看了朋友圈才知道的。
那要是,我現在和她說點什麼呢?
沈珍珍點出虛擬鍵盤,卻又停住了。
她意識到她們已經隔了太遠,過着完全不同的生活,以至於甚至找不到一個親密又自然的話題開頭,腦內只能想到“最近怎麼樣?”、“這一年還好嗎?”這種生疏客氣的寒暄。
“我親愛的朋友,我原諒你了,沒能陪我到最後。”
淡淡的,蘊着一份哀傷,一份無奈,一份釋然的柔和嗓音還在繼續。
“沒能陪你走到最後,我親愛的朋友,請你原諒我。”
沈珍珍的眼淚簌簌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