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頭緩緩拉遠,聲音漸漸消失,最後只剩下一片漂浮在高樓大廈上空的天幕。
彼時,烈日當空。
緊接着,時間飛快流逝,太陽沉默地向西推移,直到降下地平線,整幅畫面陷進深黑。
兩個灰色大字浮現,《爲難》。
爲難。
人與人之間在爲難。
整個社會都在互相爲難。
那些只看電視或在現場第一次觀看了這部影片的觀衆們齊刷刷地變得靜默,即便是已經看過了的人,也只是發出一聲嘆息。
沈珍珍沒有把注意力放在內容上,卻關注了一下線上網站播放時的彈幕和評論。
就像她初次觀影時一樣,有許許多多的人伴隨着作品進程被不斷打臉。
第一個許小曼的故事,有人說【你也知道不是你的任務是王姐硬拉你出來的,那你拒絕不就完了?】,【就是啊,自己包子受欺負賴誰】,【也沒多大事怎麼就你挺不住】。
也有人反駁【室友每天這麼吵睡不着覺還來大姨媽,這種生活小事就是會很煩啊】,【公司經理太傻叉了我也遇到過那種死活不回消息的老闆】,或是【這男朋友,無語了,趁早分手吧】。
爭論遠不止於此,即便是一個取外賣和打遊戲這兩點,彈幕就能吵得熱火朝天。
【半天不來拿外賣是真的煩,也考慮下人家外賣小哥吧】
【那你送外賣是你的工作啊朝客人發火是什麼東西?無語】
【打遊戲菜就別玩行不行我求求了,隨機匹配碰到傻逼隊友真的來氣】
【大哥,就一把遊戲啊?至於嗎?戾氣真重】
【而且一路追着罵就過分了吧,再罵也都打完了啊,自己罵一句晦氣就完事了非得逮着人一直嘴臭噴?】
【那就自己去1V1不行嗎?非得禍害別人是吧?】
【笑死了,你就沒有網卡或者狀態不好操作失誤的時候啊?就您把把完美?玩個遊戲而已給你厲害壞了是吧?】
越貼近自己的角色和故事,就越容易引起共鳴。
引起的共鳴越多,就越容易共情。
反之,身份、立場、性格、環境等大相徑庭,彷彿與自身處在兩個世界的角色,在有些人的眼裡便只剩下一個人物符號,或自以爲是地揣度,或淡漠地冷眼旁觀。
爲許小曼說話的人,也有着和她一樣相似的境遇,比如室友或同事惱人、上司不作爲、戀人彷彿空氣,亦或是偏頭痛嚴重、遊戲技術一般……相似的境遇催生相似的心情,也就更加難以容忍別人批評許小曼這個角色。
在他們看來,批評許小曼就等於批評某個時刻的自己,而這樣的受挫很難不讓人覺得難過生氣,於是也就操起鍵盤反駁。
到了下一個故事,情況是差不多的。
滿滿當當的彈幕在痛罵酒桌文化,【不懂就問,爲什麼要喝酸奶啊】和【是常識了,保護胃的,你不瞭解真幸運】等一問一答已經是相對最爲和善的即時交流,更多的則是觀衆在發泄這些年來飽受職場酒局摧殘的痛苦。
【真NM狗啊,封建糟粕能不能死一死】
【看不出來有什麼好提倡的】
【不懂,非得這麼往死了喝??不會拒絕嗎???】
【唉,彈幕別說風涼話了,真到了那個環境你就發現你反抗也沒多大用,別說得那麼輕描淡寫的】
自然也有關注點在其他地方的。
【這個路過的學生妹人還挺好,小姑娘救了劉勤一命啊】
【劉勤人也不錯,公交車那段看得大快人心】
【車上那女的也有毛病,自己穿那麼露被拍了怪誰?要我說就不該管她,漲漲教訓得了】
【???前面在說什麼勾八,人家愛穿啥穿啥要你管啊?】
【笑嘻了,什麼邏輯,穿得少活該被偷拍是吧?那您挺有道德底線的】
【說起來之前那個送外賣的也太煩人了】
【別這麼說吧,人家外賣都撞壞了也很難辦】
【那劉勤還受傷了呢?】
【哎呀,生活不就這樣,不好講對錯的……】
第一個反轉很快拋了出來,原來劉勤就是許小曼那個忙得不見人影的男友。
【啊啊啊狠狠共情了!我前女友也是,每天消息多得不想點開,一點開就是抱怨,誰想看啊?幸虧分手了】
【看笑了……你們的立場以最新故事爲準是吧?剛纔許小曼那天有多難受沒看見啊?劉勤自己忙是一碼事,他作爲男朋友失職是另一碼事吧?】
【本人男,只覺得分得好,這種女的就不值得爲她買房操心這那的,沒遠見】
【女,你們能不能看看許小曼到底說了什麼,男的一天到晚談現實談未來就有大局觀啦?愛都沒了你還說什麼未來啊,女孩子要的不多隻是陪伴而已】
【理性討論,不建議預設性別立場。依我看這只是男性和女性考慮和需求的不同導致的錯過。女性不要說“只要陪伴”、“只要他愛我就好”,實際上這是很高級的情感需求,更難滿足;男性也不要駁斥女性眼界淺、太感性,你有沒有想過,女朋友其實也想你給她分享一些日常,哪怕也是抱怨然後你們互相安慰。】
【附議,戀愛裡的“陪伴感”是一部分,“未來規劃”也是一部分,建議合不來的情侶可以認真談一談,一起做現在和未來的規劃。許小曼也說了她更願意和劉勤一起租房子住,苦一點也不介意,所以有時候不要一廂情願地給對方付出,不然誰都沒錯但沒辦法走下去也挺正常】
《爲難》光是前兩個故事就拋出了許多可以爭論的點,怪象就是如此,有時候A和B明明是完全不衝突的兩件事,卻總有人先入爲主地將它們列爲對立,然後自己選擇其中一個立場,也強迫別人必須選擇站在哪一邊,接着就對自以爲截然相反的那一類人大聲開炮,瘋狂輸出。
“前面這一對情侶的設置很有心。都市女白領,都市男白領……都是地位差不多相當的基層打工人,有一些看得出來是方便從性別代入和理解的,但也有些其實與性別無關,只是藉着角色展現出來,比如領導拖欠工資、買房辦證手續繁瑣等等,而恰好這個角色是這一性別,卻成了一些人理解偏差重點攻擊的靶子。”
韓忠逮到了一個周邊沒人的機會,打開了麥克。
“可不是嘛,嗐。”
沈珍珍嘆了口氣,“其實我有點慶幸許小曼那裡沒放酒局的片段,不然看了又要心塞一遍,不過沒剪進來又覺得有的是人沒見過女性在酒桌上會遇到多少噁心事,可惜了……”
《爲難》的原片長有一個半小時,要是看了完整版,就能留意到更多細思恐極又感慨萬千的細節。節目組爲了方便回顧做的精剪版質量倒也不差,但比起來果然還是覺得完整版更勝一籌。
沈珍珍突然理解爲什麼以韓忠爲例的那類資深影迷堅持要看完全片,並且對所謂的簡潔解說深惡痛絕了。
確實,一部內容豐富詳實、回味悠長的好電影,怎麼可能三五分鐘就說得完?
即便是再厲害的濃縮式講解,也不過是囫圇吞棗罷了。
可有些人——甚至之前的沈珍珍自己也是這樣——都喜歡在社交平臺上點開一個短視頻草草聽完劇情梗概就自以爲了解了全部,之後也不會再去認真細看原版完整作品。
若是隻會拖時長、內容也一般的爛片爛劇也就罷了,好的作品也被人如此傳播,多麼可惜啊。
這麼想着,劉勤的故事結束,李彰的故事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