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省,某城,某家屬樓中的一戶。
一陣鎖響,周佳倩拉開門,讓揹着書包的孩子進去,隨後自己關上了門,在玄關處鞋尖踩鞋跟,把兩隻腳上的鞋子都蹬掉,踩上拖鞋。
她開口前小小地提了一口氣,最終落下的聲音依舊很輕。
“寫作業去吧。”周佳倩疲憊地說道。
她說話時並沒看向那邊,只是略顯恍惚地掃過了客廳的牆壁,最後視線落在廚房入口,放下通勤包走了過去。
戴着紅領巾的小孩偷偷擡起眼睛,又怕對上,又怕對不上媽媽的眼神。
見周佳倩說完已經走了,他抿了抿嘴巴,心情沒有預想中那麼慶幸,變得更加低落。
小孩低着頭,揹着書包,趿拉着拖鞋走進自己的小房間。
淘米,煮飯,切絲,炒菜。
周佳倩的愛人這幾日出差,孩子得她一個人先帶着。
這對夫妻的感情很要好,不說甜甜蜜蜜,卻也溫馨而平常,迄今爲止結婚已有十年之久,兒子也上了小學二年級。
周佳倩的同事裡有個嘴碎的,前幾天就嚷嚷着秦一科技轉了什麼V博,似乎是部劇,周佳倩並不愛看那些家常倫理,但同事非說:
“哎呀,你得看,這裡面有個男人也常出差,最後好像工作太苦就出軌啦,早看早留意着不挺好?就當先提個醒了。”
周佳倩聽着無奈,拗不過她每天熱情推薦,便在工作間隙零零碎碎地看完了《爲難》。
自己的丈夫自己心裡有數,周佳倩知道她與她愛人和《爲難》中李彰的家庭境況是不一樣的,也因此並未對李彰和陳書芳產生惡感,只覺得都是苦命人。
卻沒想到,反倒是後面樑興與樑素素的故事看得她呼吸發緊,還沒看完就關掉了視頻頁面。
周佳倩出生在一個很普通的家庭裡。
父母的感情早在柴米油鹽中磨得寡淡,更像搭夥過日子,所以三天一大吵,兩天一小吵。
作爲他們的孩子,周佳倩幸福過,也不幸過。
大多數的龍國家庭好像都是如此,爸媽和孩子間有着數不清的心結。
那些尖銳極端如樑家父女的,大抵都落個魚死網破的局面,但更多的家庭卻是磕磕絆絆,一路怒着,親近着,怨着,愛着,就這樣走下來,走到子女也長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家庭。
周佳倩還小的時候同樣與父母歇斯底里地爭吵過,但吵得再激烈,日子還是這般過着。現在她成家立業已爲人母,也承擔起了贍養二老的責任,時不時回老家看看,聊一聊,關照關照。
終歸有血脈親緣和那麼多年共同生活的經歷在,至親還是不一樣的,幾顆坑坑窪窪的心撞在一處,現在還能親暱熟稔地說說話,也沒什麼其他好奢望的了。
電飯煲的提示音響起,周佳倩連鼻息也變得疲累,手上的動作卻已形成肌肉記憶,盛飯裝菜,叫兒子出門吃晚飯。
只有母子的飯桌上更顯沉默,兒子吃着飯,時不時瞄她一眼,周佳倩今天很累,她在接他放學的時候才發過火,情緒的激烈釋放足以燃燒掉一個上了一整天班的母親所有的力氣,她身體在累,心也疲憊,沒再說話。
須臾,兒子放下空空的飯碗,也沉默地回房間了。
聽見關門聲,低頭吃飯的周佳倩嘆了口氣,把剩飯剩菜拿保溫罩蓋住,又將碗筷先擱進水池放着,等過會兒再清洗。
她回到了主臥室,在桌前靜靜坐着。
很難準確形容周佳倩的心情——她今天被兒子的表現勾起舊事,一時無法排解。
事情簡單得根本不值得拿出來說。
無非是她今天等在校門口,等了很久都沒見兒子出來,打給班主任班主任也說兒子已經離開了教室,於是又怕又急地來回找,最後在校門口聽見了兒子興高采烈地喊“媽媽”,擔心、後怕和惱怒的情緒便一下子都涌上來,當即就對兒子一通怒罵,扯着他的手臂一路氣着回了家。
回家這一路上,周佳倩聯想到了《爲難》,想到了每個人在每件事上的視角都不同,心境也不同。
然後她從兒子那裡想到了曾經的自己。
她想起自己小的時候,媽媽總是很着急,不管幹什麼都兩條腿走得飛快,每一次接她放學,她都不會牽着她,只是自顧自地在前面一直走,頭也不回。
那時還長得矮小的周佳倩只能看到她的背影,隔着十幾米遠,邁着小短腿跟在後面。
大約是小學三年級的冬天,周佳倩忘了自己是因爲學校裡的什麼事走神了,等她擡起頭以後,就發現前面已經沒了媽媽的背影,前後左右都是雪地,只有一些不認識的居民樓和便利店。
她茫然地站在那個被行人踩出來的小路岔路口,不知道該往哪走,也不知道媽媽在哪,怎麼聯繫她,於是只能傻呆呆地站在那裡,一直等,一直等。
等過了快一個小時,母親的身影才遠遠地出現,她的臉龐在大雪裡不知是凍得還是氣得通紅。
她快步走過來,扯着周佳倩就開罵,罵她怎麼不好好跟着,罵她這都能丟。
周佳倩悶頭聽着,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她想說明明是你從來都沒有回過頭,都沒有立刻發現我不見了,爲什麼現在要來罵我。
但她什麼都說不出來,所以只能哭着被母親拉着走回家,一路走,一路抽噎着抹眼淚。
那是件小事,但在周佳倩心裡就是一根刺,每當她以爲自己已經忘記了,都會在某個深夜突兀地想起來,然後委屈難過,煩躁地睡不着。
就好像父母總能有辦法在自己孩子心情好好的時候突然給他們當頭澆下一盆冷水,然後孩子就立即沒了笑容,持續心梗一整天甚至很多天。
一瞬,時間停滯,倒轉輪擺,周佳倩也成了一位母親,兒子也如她當年那般大。
俗語常說,等子女也成了父母,就能理解當初父母的苦心。
周佳倩想着這話沒錯。
因爲她終於知道了原來找不到孩子是怎樣的心情,那種恐慌,焦急,懼怕,幾秒鐘在腦子裡難以遏制地想象出無數驚悚畫面的感覺,那種無法控制地害怕兒子被壞人帶走了,再也找不回來了的感覺,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裡可以把人逼瘋。
所以她也同當年的她的母親一樣,因爲太在乎了所以恐懼,所以懼極生怒,最終把一腔怒火都傾瀉到了孩子身上。
事情到這裡似乎應該就此爲止。
就像每一個宣傳孝心,宣傳長輩與晚輩相互理解的溫馨公益片那樣, 最後長大成人的子女感受到了父母當年的不容易,心懷感激,達成和解,迎來大圓滿結局。
可是周佳倩不想這樣,又或者說,她做不到。
是的,她是理解了做母親、做一個大人的苦處,可是,她當年作爲孩子感受到的痛苦,就不是痛苦了嗎?
好難受。
人當然會最堅定地相信自己沒有錯,或者至少“沒那麼錯”,所以周佳倩依然覺得那時傻傻站在雪地裡的自己真的很無辜,被罵了也真的很委屈。
或許走神了,跟丟了媽媽真是她的錯,可是我也是個小孩子啊,我不能走神嗎?只是走神而已啊?
周佳倩心裡的這根刺就這樣千百次地對她這麼說,可是現在情況調轉,她站在了母親的立場,相似的感受和體悟逼迫着她承認“媽媽的怒火是有原因的,是要被理解的”,而她要原諒她的母親。
這是要她否認自己。
否認自己的委屈和心裡留下的疤痕,承認還是小孩子的自己錯了,應該理解母親、體諒母親纔對。
這就是周佳倩今天回家後所有攪得一團亂的心情。
她現在是母親,她站在母親這邊,可她曾經也是孩子,卻還要站在母親這邊。
要麼否認現在的自己,要麼否認曾經的自己。
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噁心、矛盾又無法解決的事?
年近四十的周佳倩向後靠在椅背上,眼淚緩緩往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