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須躺在地墊上,身形是字面意義上的瘦骨“鱗”峋。層層疊疊、密密麻麻的鱗片包裹着這位年近古稀的老者,他面容蒼白,但卻並不憔悴,安逸與釋然爬滿了他臉上每一條皺紋,那雙被鬆弛眼皮擠得要看不見了的細眼睛裡流淌着慈愛的笑意。
趕來的瑞和盤鴻都意識到,茂須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
“首領, 你來啦。”
茂須用蒼老低啞的聲音笑着說。
瑞捧起他一隻被鱗片完全覆蓋的手:“嗯,我來了。”
“我的時間不多了……”
茂須笑着,語氣平緩,嗓音溫和,“跟着您奔波了這麼久,現在, 看着大家能在這裡定居, 能種地、打獵,大人工作,小孩上學……老頭子的這輩子已經值啦……”
茂須的兒子跪在旁邊,早已紅了眼睛。
瑞的神情一緊,口吻篤定道:
“是啊,生活已經好起來了。”
“嗯,嗯,真好……”
茂鬚髮出聲欣慰的喟嘆,又微微轉臉去看兒子,笑道,“承子,你難過什麼。我現在啊,臨走前吃得好,穿得好,又沒有遺憾,該叫‘喜喪’……”
茂承咬牙點頭,含淚擠出一個笑容。
他知道自家老爺子是壽終正寢,可至親之人即將離世, 又有誰能徹底忍住悲痛和不捨呢。
“首領。”
茂須又去看瑞, 這一次言語帶了堅決。
“你知道……器官捐獻吧?”他道。
周圍的人齊刷刷一震,瑞的眼尾迅速暈紅,正要開口,茂須就繼續道:
“我啊,現在自願捐獻自己這身鱗……
“大家總算過上好日子了,以後開墾田地、飼養牛羊……蓋房子,造機甲……處處都要能源。
“呵呵,咱們好不容易留下的技術,用起來肯定比人親手一下一下地做事強啊……”
茂須還在說話,說着說着,聲音愈發虛弱。
“自從跟着首領你上路,我這一路,也沒幫上什麼……現在人要沒啦,剩下這具身體也能給大家夥兒做點貢獻……”
瑞捧着茂須的手微微顫抖,面對一位老人臨終前的拳拳盛意,他知道自己不能也不該拒絕。
說到這,茂須的面色突然紅潤起來,另一條手臂甚至小幅度地擡了起來,放在了自己兒子的小臂上。
“老頭子我就只有一個請求……
“請求首領你,在將來我家這小子結婚的時候……
“給他, 和那丫頭, 蓋個大房子……”
“爸!”茂承淚水簌簌而落。
瑞的臉部肌肉抽搐着,薄薄淚光沁在眼裡,無比鄭重地看着茂須的眼睛點了點頭。
“好,我記下了。”他道。
茂須咧開一個安心的笑容,這個笑容永遠地、永遠地留在了他的臉上。
搭在茂承手臂上的那隻手軟了力氣,老人家閉上了眼睛,在兒子的呼喊聲中無牽無掛地去了。
樂聲漸起,鋼琴與絃樂緩緩鋪底,卻並非刻意營造煽情氛圍,幾個八拍後,鼓點也加入進來,溫情的抒情旋律多出一份輕快和溫暖,恰如此時的情節,令人噙淚微笑。
無詞的人聲吟唱裡,燃燒的火焰也變得溫柔。
它隨風曳動,裹着茂須模糊的身影,沉默的天際因此鍍上靈魂的輝光,是熾熱但不灼傷人的、明亮卻不刺眼的,浸滿了希望與祝福的緋色光芒。
晶亮亮的鱗灰如星星落屑,飄落的軌跡似一段譜寫着完整人生的樂譜,被瑞輕柔操控着落入茂承雙手捧着的壇中。
鱗人們掌心送出一朵火焰,人類們閉眼追悼,朵朵焰花升空,完成這場盛大的悼念。
次日,卡特博士與盤清拿出這段時日的研究成果,宣佈此處可以長久定居。
好日子真的要來了。
……
鳥羣急速拍打着翅膀飛遠,枝葉“唰唰”搖動,不多時密林深處就衝出一隊鱗人。
他們沒被鱗片覆蓋的那些肌膚黝黑暗沉,有的還穿着現代服飾,只是破破爛爛;有的則打扮原始,宛若野人;更有甚者,全身被鱗甲包裹着,一時分不清他裡面究竟穿了還是沒穿。
等鏡頭切至近景,觀衆們才從那一堆人裡勉強認出哪個是燕兵。
他的象牙白機甲早被拆了,空有武力的莽夫們在翻臉後就不再吃他那一套,但隨即就爲此付出了代價,面對日益落後的現狀束手無策,只能活一天算一天。
進化後無法生育的後果在此體現,整個部落的人數越來越少,人類比起玩樂用具成了儲備糧一樣的存在,所有人都在絕望裡變得暴躁,又因爲暴躁而製造更多的絕望。
情緒狀態還行的時候,這羣人還能勉爲其難地進行合作,狩獵野獸,但很快就因所謂的“分配不均”再度大打出手,自相殘殺。
燕兵混在其中苟且偷生,眼裡依然存有野心,只是跟之前的斯文優雅相比更多出一份兇戾。特寫給到他時,那股溢出屏幕的陰狠看得人不自覺打了個寒顫。
他驅使着胯下的野獸往前跑了幾步——這羣人裡沒人懂得馴養,也沒人願意付出這份耐心,因此只用粗暴的火焰令它們屈服——燕兵來到“頭目”邊上,低聲彙報情況,說自己發現了瑞他們遷徙的痕跡。
頭目聽得大喜,立刻高聲公佈接下來的行動。
他們當然不是要回去認錯,懇求瑞讓自己等人重新迴歸大部隊,而是要去掠奪物資。
這羣人迅速往燕兵指的方向跑去,迎面而來的野蠻與暴虐看得觀衆們紛紛皺起眉頭。
喬遠蘇抽空看了看時間,發現《鱗人》這部影片前後劇情各有各的衝突和矛盾點,技術強橫畫面流暢,他和周圍人的注意力始終被帶着走,絲毫沒注意整部作品即將進入尾聲。
莫非,最後要來一場大決戰?
他猜測着,而此時屏幕已經切換到了瑞那邊。
瑞在做更加詳細的人口普查,盤鴻挨家挨戶詢問大家的信息。部族裡分工日漸明確,機關獸搬運着巨石,機甲切割,鱗人用火燒製……一座座房屋平地而起,不僅畫面裡的衆人擦擦汗欣慰微笑,屏幕外的觀衆們也感到一陣慰藉。
房子啊!
比起簡易便捷的帳篷,房子就是能讓人更有歸屬感,也更有安定感。
在外流亡這麼久,終於,又有家了。
基建工作幹得熱火朝天,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着喜氣,時而回頭望一望那些外形略顯粗糙的石屋,希望便躍上眉梢,那是對未來的期待與信心。
瑞公佈普查結果,陸續頒佈法令,一點一點重建秩序。
不久後,琥珀與萱草成婚。
沒有教堂沒有婚紗,只有燦爛熱情的火焰,月光下大家圍着他們唱歌跳舞,招手歡呼。瑞作爲部落領袖爲兩位新人的結合獻上祝福,盤鴻不知從哪弄了面獸皮鼓,興致勃勃地拍打着助興。昔日常見的婚禮祝福曲被衆人唱得千奇百怪,最後演變成略帶蠻荒和粗獷味道的大合唱。
直白,野性,生機勃勃。
羣歌羣舞中茂承被一個人類女孩撞到,不知是誰家的姑娘,正望着琥珀和萱草笑靨如花,滿眼都是歡喜。意識到撞到人後她“呀”了一聲,綴着點雀斑的臉上依舊殘留着興奮,也沒管茂承是誰,笑嘻嘻地踮起腳將手裡的花環扣在了茂承腦袋上。
熱鬧的祝福儀式持續到後半夜,瑞將最後兩塊獸肉留給阿波阿流,悄然離去。
他靜靜坐在巨石上,頭頂是一輪清凌凌的月亮。
有人窸窸窣窣地爬上來,瑞不用轉頭就知道是誰。
“呼啊!真開心!”盤鴻趴在石頭面上,氣候涼爽宜人,石面也涼快,他舒坦地發出喟嘆。
瑞“嗯”了聲,隔了一小會兒道:
“我問琥珀和萱草的時候,他們在明知不會有孩子的情況下還是選擇了結婚。”
聽他說起正事,盤鴻就坐起來。
“不是挺好嘛,因爲愛。”盤鴻說,“現代……哦,災變前也有很多丁克家庭。”
瑞點頭,又道:“但自己不想有,和不能有,還是有區別的吧。”
盤鴻“嗯——”地開始沉思,瑞不管他,繼續說下一件事。
“現在我們部族有四千七百五十四人,還好,三代以內有血緣關係的人類不是很多。卡特博士說只要不盲目擴大人口、強行生育,雖然進展緩慢,但總會穩定地繁衍下去的。
“現在要做的,是確保不出現近親結合的情況,保證下一代的基因和健康。
“舒鎮最近在製陶,程映發現了野生的蠶,遷徙這麼久,以前的器皿和衣服都破損了,是時候嘗試開展新的手工業。
“還有……”
瑞把盤鴻當備忘錄用,分門別類地念叨一番。
盤鴻靜靜聽着,瑞熟悉他,不指望他接話,說完也沒再出聲。
月下安靜了幾秒,盤鴻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你好厲害啊!”
瑞微微一挑眉梢,有點訝異。
“……沒什麼,這些事情,不知不覺就會做了吧。”
他道,“總要有人來管,來關心,而適合做這個人的剛好是我。”
“厲害啊……”盤鴻感嘆,“你這傢伙,感覺是我見過的最厲害的人了。”
面對這種話,瑞還是不太習慣他過於直白的褒獎,撇開頭轉移話題道:
“卡特博士說災變前新世紀城就在努力向外探索,尋找可能存在的其他人,但一直沒有確切的消息。
“我們遷徙了這麼遠,從炎熱地帶來到了氣候溫和的地方,沿途也沒見到其餘人。”
“嗯~嗯。”盤鴻伸了個懶腰,“不着急,說不定哪天就遇到了呢!”
他又說:“到時候希望他們友好點,那個詞叫什麼來着?‘和平建交’……不過就算髮生衝突,我也肯定會衝在第一線的!”
再次見識到盤鴻從認識起就未曾變過的態度和作風,瑞微微一笑。
“那就拜託你了。”他輕聲道。
夜風吹得草叢簌簌響,鏡頭極快地從兩人的背影向遠拉開,掠過歡笑的人羣與篝火堆,掠過興高采烈結伴跳舞的茂承和那個姑娘,掠過河面掠過高山,最終停在陰暗的密林。
燕兵一衆的出現讓放映廳裡的林柔等人緊張起來,前有樂景,以袁蕭的德性,他們生怕《鱗人》最後來個尾殺。
可又一想,現在的燕兵他們,還有和瑞部落抗衡的實力和資格麼?
恐怕打都打不過吧?
林柔和蘇酥如是想着,許雙雙則繃緊神經。
她覺得不能小看這些徘徊在瘋魔邊緣的傢伙,畢竟人一旦不管不顧,什麼都做得出來。而燕兵等人已經野蠻到烹煮活人,想必早已經沒剩下道德和良心,做事也就更加偏執瘋狂無底線。
就算他們打不過,可萬一在這過程中傷害了瑞部落的人,那也是令人心痛的打擊。
觀衆們提心吊膽,畫面中故事還在繼續。
茂承很快與婚禮上認識的那名女孩牽着手來到了瑞的面前,請求領袖的首肯與祝福。
女孩名叫婭卓,是人類,她母親起初不太同意兩人在一起,不是對鱗人有偏見,而只是覺得現在唯有人類和人類才能順利生育,她家姑娘是部落裡最最珍貴的女性,缺了一個都是對繁衍生息的損失。
瑞同樣考慮過這個問題,但他最終依然同意了兩人的婚姻。
“即便部落在恢復發展中,需要更多的新生兒,我也不想讓個人爲整個羣體做出犧牲。”
他道,“茂承和婭卓已經在清楚這些後做出了決定,婭卓放棄了未來的生育,茂承尊重她,我也尊重她拒絕生孩子的意願。”
“這是她,是所有女性應有的權利。”
瑞說服了婭卓的母親。不久後,茂承與婭卓舉行婚禮,瑞親自聚火熔石,在盤鴻操縱機甲切割塑形的幫助下,給兩人建造了一座高大漂亮的石屋。
入住當天, 茂承跪趴在屋前痛哭,婭卓陪着他,向石屋旁那塊刻印着“須”的石塊深深鞠了一躬。
哭聲中,鏡頭急轉,燕兵等人終於攀過了高山。
他們個個面貌兇惡,宛若餓死鬼一般,眼睛散發着狠戾的獰光。
“馬上就要到了……!”
領頭的鱗人舔舔嘴脣,說話的語氣活像野獸嘶吼。
燕兵見他急色,連忙道:“等一下,他們那幫人多,瑞還能打,我們必須得先盤算盤算。”
頭目朝燕兵狠狠一呲牙,但能當上這麼久的頭目,他多少有點腦子。
“嗯,你說。”頭目道。
燕兵眼珠轉了轉,恭敬低頭,將自己的“計劃”對頭目一一道來。
哼,一羣蠢貨……
他眯起眼,什麼綁架幼崽以做要挾,瑞一個火焰颶風就能把他們這幫人全都吞了,這計劃根本實施不了。
燕兵要做的,是藉着瑞的勢力擺脫掉這羣渾人,之後洗心革面,當衆向瑞跪地求饒,痛哭懺悔。
哼哼,已經過了這麼久,記憶和仇恨在大家心裡淡化是必然的。到時只要他拼命哭慘,瑞作爲首領,多少都會下不來臺,給他一份生機。
而有了這個機會,他燕兵就有蟄伏翻盤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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