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八十章 《伊森小鎮疑案》(下)

秦絕的眉頭跳了一下。

女兒的面部特寫鋪滿整個放映廳屏幕,這種幸福得近似恍惚的神情喚起了秦絕久遠的回憶,她保持沉默,嘴角抻得平直。

電影繼續播放,疑點和線索有條不紊地拋出來,作爲整部作品明面上的主線,牽引着觀衆的注意力和好奇心。

畫面的風格也愈發奇詭, 沒有西式影片常見的血腥和視覺衝擊力,而是逐漸盈滿玄之又玄的窒息感。壓抑與恐怖像悄然噴出的乾冰漫過腳底,等注意到的時候腳踝已經被冰涼的手緊緊攥住。

又一個家暴鏡頭,母親發狂地扯着女兒的頭髮將她拖行在地,嗓音尖利地罵她“不知羞恥”、“就知道在外面勾引男人”、“長大以後還不知會幹什麼下賤營生”,隱在陰影裡的面容宛若一個個漩渦, 裡面舒張着鬼手和獰笑的嘴。

與之截然相反的是女兒的臉。她還在微笑,哪怕鼻血蜿蜒流下打在校服裙面上, 她依然在微笑。

她眼裡甚至爍動着疼惜的輝光,彷彿一個永遠沒有負面情緒的天使娃娃。到最後母親打罵累了,對上那雙眼睛時都顫了一顫,隨即便是更劇烈的怒火,憤怒得想要崩潰。

“滾回去!”母親怒着,也怕着,“快給我滾回去!”

女兒眨着那雙乾乾淨淨、在此刻分外違和的眼眸,頂着臉頰紅腫的淤青和鼻血乖巧地應了一聲,聽話地回到房間。

鏡頭回到A國警方,秦絕抱起雙臂,淺淺吐了口氣。

她已經猜到結局。

物極必反,當一個極致的善人只願意將這份“善意”奉獻給唯一的個體時,這份善到底還是不是善,就不好說了。

就像《空碑》裡的林父。

饒是做好了心理準備,在最大的反轉來臨時,秦絕還是狠狠蹙起眉。

又一次回憶, 還是那截半山腰, 還是那羣笑容猥瑣的村裡混混,還是裹着頭巾偷偷在樹後看着的女兒。

幼小的女孩走了出來。

她懵懵的, 帶着她天真的勇敢和幼稚的懂事,一步步從陽光下走進大山和人羣的陰影。

原本緊抿着脣的母親難以置信,幾乎要將眼眶瞪裂。

“你走啊?!滾回家去!”她崩潰地尖聲喊道。

女兒看着母親,又仰頭看向那羣男人。

“不要欺負我媽媽。”她細聲細氣地說,帶着她那令母親的理智土崩瓦解的懂事和勇敢,“你們欺負我吧,但是不要欺負我媽媽。”

半山腰發出了農婦嘶啞喋血的悲鳴。

佔據了力量主導的“敵人”們真的同意了“人質”的交換,他們笑着要求母親趕快下山,“享受她換來的生路”,鏡頭隨之壓低,仿若攝像機安裝在了一條飛快竄動的蛇身上,畫面裡只有母親連滾帶爬的腳步。

她衝下山,衝回家,衝進髒兮兮的後院去拔柴垛上豁了牙的柴刀。

熟悉的扭曲着的畫面出現了,女兒懵懂的眼睛,母親瘋狂的眼睛,女兒流淚的眼睛,母親定定的眼睛,女兒渙散的眼睛, 母親充血的眼睛。

鏡頭拉遠,母親佝僂着身子,柴刀的刃砍得捲了。

棕發凌亂形容狼狽的女兒身上披着唯一一件勉強蔽體的外衣,癱坐在邊上,神情木訥,眼眸無神,直到滿身是血的母親轉了身,才怔怔地看着她,咧嘴露出一個笑容。

啪!

突如其來,放下柴刀的母親發狠地扇了女兒一個耳光。

“下賤的東西!”她歇斯底里地哭着,罵着,“賤種!爛貨!”

罵到最後,就只剩下崩潰的哭聲。

她心心念念守護着的最後的純潔也碎了,她鄙夷女兒,就像鄙夷自己,她痛恨女兒,就像痛恨自己。

鏡頭對準了被打得臉頰腫起的女兒。

幾秒的時間裡,她委屈不解的表情漸漸消失,漸漸變成了自欺欺人的幸福。

那個毛骨悚然的微笑第一次出現在了女兒臉上。

啊。

好痛苦。

好難受。

我明明幫了媽媽……

我明明……爲什麼……

來自母親的新的疼痛和刺耳的辱罵像一張小丑的面具,將微笑死死焊在女孩的臉上。

啊,啊。

不要哭。

不要痛。

是媽媽在誇你呢。

一定是媽媽在誇你呢。

“你是媽媽的英雄啊。”

女孩反反覆覆地對自己強調。

你是救了媽媽的英雄啊。

這個扭曲的、自我感動的微笑在屏幕中緩緩放大,再縮小時,血淋淋的回憶結束了,畫面裡是穿着校服裙的女兒微笑的臉。

她笑着,藍眼睛乾淨得像個聖潔的小天使。

……

《伊森小鎮疑案》上映的同一年,女兒這一角色入選了A國知名雜誌《電影焦點》評選出的“年度十大‘壞種惡童’電影人物”。

與那些設定上就是天生惡種的小孩角色不同,唐糯所飾演的女兒是被後天締造的極惡。

影片還在播放,發展不出秦絕所料,是女兒目睹伯爾特騷擾自己母親後,在一個夜晚溜進了他的家門。

孩子的腦回路多麼善良。

上一次,她站出來代替媽媽被欺負,最後媽媽卻打罵了她一頓,並沒有誇她懂事。

所以,這種做法應該是不對的。

那麼什麼是對的?

女孩懵懂的眼睛眨了又眨,把母親舉起柴刀揮砍的景象記在了心裡。

她明白了。

原來替媽媽受苦不行,要拿起刀才行。

至於爲什麼……

她可是媽媽的英雄。

她愛媽媽,她要保護她。

就算被毆打、被辱罵,那也是因爲媽媽是愛她的,那些都是媽媽愛的證明。

所以她也要愛着媽媽纔對。

女孩將雨衣反穿,雙手揚起廚刀。

篤篤篤——剁肉的聲音傳來。

畫面裡只能看見一個幼小的背影。

啊,啊。

女兒對自己重複着,這是對的,你愛她,你要保護她。

一直到A國警察收集到足夠的證據找上了門,女兒臉上都是那副亙古不變的微笑。

她活在自己編織的世界裡,活得如此美好。

等放映廳燈光大亮,字幕全部走完,秦絕才閉了閉眼。

她的觀影感想總結起來只有兩條:

這片子能獲獎不是沒理由的。

這片子被禁播不是沒原因的。

《伊森小鎮疑案》的導演在這部影片裡探討了龍州文化中的道德恥感和人性壓抑。被貞節牌坊壓倒的母親,在扭曲的愛與暴力環境中成長生活,不得不自我洗腦“這都是媽媽的愛”、“因爲我是媽媽的英雄”才能掙扎着活下去的女兒,兩個堪稱典型的角色將某些殘存的封建糟粕體現得淋漓盡致。

這樣的主題,加上導演本人是有龍國血統但出生在A洲的A國人,劇情還跨了兩個國家,就算龍洲引進這部電影,也有可能被有心人往文化藝術以外的方向帶節奏,多出許多不必要的爭端,《伊森小鎮疑案》在龍洲全境禁播不難理解。

清潔人員的腳步聲傳來,秦絕微微低頭敲了敲眉心,起身離開座位。

走出電影院,放映廳內的冷氣似乎還附着在衣物表面,秦絕抖了抖肩膀,甩掉這股實際上和空調無關的寒意。

電影海報浮現在她眼前,唐糯在上面微笑。

秦絕胸口積着一團沉沉的鬱氣。

她有點想和《伊森小鎮疑案》的導演談談人生。

2300+

原創劇本,純屬虛構,沒有原型。

本來想借用本章說自行馬賽克一下,但近期起點關閉了評論區,本章說和書友圈的回帖都無法顯示,於是(硬着頭皮)發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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