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論,孔鈞很勤勞,也很有才華,他手邊的速寫本里畫着流暢的分鏡圖,落實到拍攝中更是快速果決,每一個機位都能拍出恰到好處的唯美效果,完全不像B組(現C組)的執行導演孫廣山那樣需要多次調試才能敲定最終方案。
然而這樣運鏡成熟、打光上等的孔鈞,卻對演員的演技毫無要求。
最荒謬的一次,是秦絕以爲還在預先順走位的階段,孔鈞就已經遠遠地喊了聲“卡”,並表示“這條過了”。
過了?
你拍了什麼東西就過了?
秦絕匪夷所思地去看監視器的回放(因爲有羅凌跟着,所以並沒人阻止她),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發生了:鏡頭裡的她和羅凌的確帥氣好看。
甭管演員情緒有沒有到位,角色心境有沒有恰當展現,反正確實是好看。
秦絕一時無言。
這就是孔鈞的實力,他像一位網紅餐廳高價聘請的主廚,名頭響亮,證書繁多,手底下的菜餚不論是誕生速度還是精緻程度都數一數二,唯獨味道不怎麼樣。
好像在幹實事,又好像完全沒幹。
羅凌餘光瞥見秦絕陰晴不定的臉色,噙着笑意去和孔鈞搭話:
“孔導,剛拍的這幾個片段劇本里好像沒有,到時候打算用在哪呀?”
孔鈞笑道:
“片頭曲嘛。‘驚宸’都露臉了,片頭曲裡再戴着面具多不合適。”
說着舉起速寫本給羅凌和秦絕看,“昨天我跟老劉商量了下,廖京臣和‘驚宸’不是一體兩面嗎,這兒就設計了一個你們面對面擦肩而過,然後錯身背對的鏡頭。”
又道:“咱們後期做得快,第四集播出的時候片頭曲就能替換成這個新版的,以後要是不出意外,正好每播出三集給片頭片尾換點新內容,粉絲見了也開心。”
他說起這事時是一副談論彩蛋的口吻,帶點玩笑,帶點親暱,放在一般的劇組裡,或者放在不甚瞭解這門行當的業餘表演者的眼裡,這樣的巧思及執行力足以體現這位導演的匠心與認真。
唯獨秦絕有點高血壓。
“這樣啊,真是可惜,早知道再演好點,剛纔狀態還沒提起來呢。”她皮笑肉不笑。
“嘖嘖。”孔鈞伸出食指虛空點了點她,“小秦老師就會謙虛!”
旁邊的攝像導演跟着笑:“可不是,我看剛剛那遍發揮得就相當好啊!”
秦絕笑不出來。
說實話她有些明白羅凌爲什麼會是那樣一個裝模作樣想認真演戲的狀態了,每天淨被人這麼捧着,走兩步就叫敬業,低個頭就叫入戲,用力閉一閉眼睛就叫神演技,時間久了誰都容易把自己當個厲害得不得了的人物。
在徹底黑臉之前,秦絕擡手勾着羅凌的肩膀把他攬到一邊,兩人背對着孔鈞等人稍微走遠。
“你不會真以爲你剛纔演得挺好吧?”她音量壓低到僅有他們兩人聽得見,嘴脣幾乎沒動,但吐字非常清晰。
“……”羅凌的臉和聲音彷彿不在同一個次元,他面上朝秦絕擠擠眼,嘴裡輕聲說的是:
“組裡的整體氛圍是這樣的,節奏特別快,基本都是一條過。”
“不論好壞?”秦絕學他的模樣假笑。
“嗯。”羅凌點頭。
“你現在這特務接頭似的演技要是能用在戲裡該多好。”秦絕繼續氣音出聲,“好好的表情管理不用在正地方,就這麼浪費是吧?”
羅凌差點沒繃住,以一個憋笑破功又強忍回去的扭曲神情點了點下巴。
“所以老師救救我呀——”他趁機撒嬌。
秦絕面色一抽,伸手拍了拍羅凌肩膀。
“回頭聊。”
說罷伸手往後一指,示意:你去搞定。
羅凌上道地眨眨眼睛,轉身回到孔鈞幾人身旁。
“怎麼啦?”在座的都是人精,秦絕衆目睽睽之下跟羅凌“講小話”,現在羅凌又主動過來,孔鈞一眼便知他有話想說。
羅凌笑得眼睛眯起來,道:“秦哥剛纔問我說,組裡是不是都是這種誇誇羣的氛圍。大家都太會誇,給他弄得不好意思了。”
孔鈞和攝像導演一愣,齊齊笑出聲。
“哎呀,我們小秦老師還怪可愛的。”孔鈞樂道。
“嗯嗯,秦哥不是很喜歡別人當面誇他,會害羞主要是。”羅凌點點頭。
“我說呢,怪不得剛纔瞧他表情不太對勁,好像想說什麼又沒說出來。”攝像導演笑道。
“是呀,秦哥有點社恐在身上的,而且剛合組,跟大家還沒混熟,他不好意思自己講。”羅凌笑眯眯地說。
憑藉過人耳力將這段話聽得一清二楚的秦絕:“……”
彳亍。
羅小柴你是會混淆視聽的。
有這等臨場應變能力和頂級圓場話術,以後就算退圈了,隨便乾點幕後公關之類的工作也能大賺特賺,輿論節奏頭子非你莫屬。
羅凌巧妙解釋過後,孔鈞和攝像導演等人很配合地沒再奉上那些讚美之詞,在娛樂圈裡混,識趣是一項必備的技能,何況某種程度上不動多餘的嘴皮能給自己省下好些氣力,因此不想聽誇雖是秦絕的“個人癖好”,卻同樣給別人行了方便,稱得上兩全其美。
至於那些表面應和,心裡腹誹“拍馬屁都不讓,真難伺候”的,秦絕就算從他們臉上看出來也懶得理會,畢竟道不同不相爲謀,同在劇組工作的這段時間裡面子上過得去就行,犯不着多給眼神。
接下來的拍攝工作依舊是血壓局,誠如羅凌所言,孔鈞拍戲的節奏非常快,整體態度主打的就是一個顧表不顧裡,這般緊鑼密鼓趕工的氛圍使得秦絕想張口都無從插話,實時血壓數值在安全線上下反覆橫跳。
又過幾條,秦絕摸索出特別對策,即直接把導演和攝像全部當成自動幹活的公式化工具人,不討論,不溝通,抱着每一條都是最後一條的心態去演戲,片場是單機遊戲現場,要拍的戲碼是需要突破的固定關卡,只要站在演區,不論孔鈞這個NPC有沒有說“開拍”,秦絕都把狀態保持在百分百,自己理解,自己判斷,自己挑戰,自己闖關。
難以想象在有如此龐大的劇組機器存在的情況下,演員還要孤軍奮戰到這種地步。
很離譜。
當初哪怕是在B組,執行導演孫廣山也會講一講戲,而在孔鈞這裡,該順的走位都有替身提前順過了,該背的臺詞亦有助理在旁拿着劇本做人肉小抄,要不是羅凌自己“爭氣”,縱使助理陳亮念一句,他跟着重複一句,到時候讓後期剪輯拼接成順暢的畫面,孔鈞也不會有任何意見,甚至司空見慣。
在孔鈞看來,演員最大的價值體現在劇外——有無數粉絲願意爲他們買單,讓作品回本,讓製片方賺錢,讓導演有飯吃——既然價值已經在外面發揮得滿滿當當,那在劇內,在劇組裡,還有什麼理由繼續苛求他們呢?
人家能靠包裝,靠人設,靠臉賺錢,那是人家的本事。
至於劇,交給自己這些人忙活就行了,演員演成什麼樣都沒關係,他們負責吸金掙錢,自己負責拍戲剪片,賽道都不一樣,哪有可比性。
“哎呀哎呀,這麼長的臺詞都背得一字不差,太努力了,我們小凌真是從開機辛苦到現在……”
羅凌演完一段,孔鈞像個得知自家一年級小孩剛從奧數競賽裡出來的老家長,表情滿是驚喜和讚賞,仔細看還摻着幾分心疼。
若非知道他說的是真心話,旁人興許還以爲他演技精湛,當下在用行爲藝術巧妙反諷。
一羣人擁到羅凌周圍,有錄像的,有拍照的,有給他擦汗補妝扇風的,儼然一副“演員竭盡全力完成表演,因過分敬業被在場工作人員齊聲盛讚”的光鮮景象。
坐在旁邊看劇本的秦絕面無表情。
不說挑刺指點,也不說平靜接受,但凡孔鈞表露出半點欣慰,她都不會這麼想笑。
這般說辭,這幅做派,很明顯在孔鈞心裡“演員背臺詞”這件事從根本上就不存在,他甚至不覺得“羅凌好好背臺詞”是一件值得肯定的事(雖說這點基本素養本來也沒什麼好肯定的),只認爲他做了額外的付出,像公司老闆主動無薪加班似的,多麼令人驚訝。
被聯合豢養的小狗歡快地竄出包圍圈,在秦絕旁邊坐下。
只有不斷碾蹭着地面的腳尖暴露出他的羞恥。
秦絕笑容燦爛:“尷尬不?”
“……”羅凌笑容燦爛,“哥,我快尷尬死了。”
新鮮的“四特”國際影帝在旁觀摩,而自己因爲背了一小段120字左右的臺詞就被聚衆尬誇,羅凌現在還能維持表情管理,全靠他這幾年鍛煉出來的厚臉皮。
秦絕笑容燦爛:“第二個短句斷句斷錯了,第三個短句的多音字念得不對,氛圍的‘氛’是一聲不是四聲,倒數第二句吸氣聲太重,咬字做作,最後一句的氣音處理弄巧成拙,口齒不清。你唱歌不是很正常嗎怎麼一到說臺詞這麼拉胯,哦你用配音啊,那沒事了。”
羅凌笑容燦爛:“哥你殺了我吧。”
秦絕臉笑僵了,她斂起笑容,漫不經心道:
“你那個站在斜對角的寸頭助理剛纔拍了不少張,隔天我是不是能看見什麼‘羅凌的臺詞影帝聽了都說好’之類的詞條?”
羅凌窘迫地摸了摸鼻子,咳嗽一聲。
“不會的。”他低聲說,“還沒到營銷的時候,一般第四集播出後的第三四天對外公開合組的消息,然後纔會放出聚餐合照和演員的片場劇照,開賣演員‘同事情’,順帶宣揚一下劇組輕鬆友善積極向上的氛圍。”
頓了頓,又補充道:“現在廖京臣和‘驚宸’兩個角色還是分離狀態,這樣的標題會讓我們兩方的粉絲都覺得對方在吸血蹭熱度,引起掐架,順帶影響京榕CP和凌魚RPS的宣傳,即使我的團隊這麼做,魚魚姐那邊也不會同意的。”
想了想,又雙叒叕道:“……而且秦老師您想的詞條有點太土了,一般運營部不這麼說。”
秦絕:“你還挺實誠唄。”
羅凌:“……嗯。”
秦絕不知從哪摸出一顆橘子味硬糖,隨手遞給羅凌。
羅凌懵懵接過,真情演繹不知道自己做啥了突然被主人獎勵的迷茫小狗。
秦絕:“本來留給唐糯的,沒想到今晚李靜魚不來她也不用來,再揣我懷裡該化了。”
羅凌:“……噢。”
秦絕:“也借花獻佛,鼓勵你繼續在我這講真話。”
羅凌:“!”
秦絕對羅凌瞬間亮起的眼眸不予理睬,話鋒一轉:“看你拍戲我得收精神損失費,你自己心裡有點數。”
羅凌並不存在的小狗耳朵緩緩塌了下去:“……明白。”
秦絕擡了擡下巴:“那邊燈光調好了。”
羅凌順着她的示意轉過頭去:“啊,那我——”
“站樁去吧。”秦絕小幅度地擺擺手,“我現在不是很想用‘演戲’這個詞。”
“……嗚。”
羅凌帶着一身被鞭笞過的、正向的屈辱和痛苦跟秦絕道了個別,然後起身邁步往演區那邊走。
從下午三點半開始動工,到傍晚五點半正式開機的拍攝工作就這樣持續到了當晚九點一刻。高情商:孔鈞靈活調動場次;低情商:孔鈞把戲份裁得稀碎。秦絕和羅凌在這一晚完成了許多單人鏡頭,有些知道會用在哪一處劇情,有些全看後期剪輯時塞到哪,等孔鈞宣佈今日收工,秦絕渾身上下默默溢散出一股看遍世間滄桑的麻木。
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在劇組拍戲,要提防的是導演。
她吸了口氣,用那套“自助闖關大冒險”的思路給自己洗腦,撐着最後一點營業假笑混過結尾的寒暄環節,過程中不忘再次回絕兩位副導演提出的“小秦老師要不搬來附近的酒店吧”這一邀請。
每天打一套社交組合拳已經夠累了,秦絕不想出門吃個夜宵萬一碰見劇組哪個誰還要跟他/她虛與委蛇好幾回合。
下班就是下班,下班之後不接受任何公司團建和同事交際,望周知。
合組的第一個夜晚伴着微妙的疲累安靜度過,次日清晨,秦絕照舊坐在車裡,在趕赴片場的途中聽扈長鋏彙報今天的製片表,這關係到她即將拍攝哪些戲份。
獨角戲,和唐糯的對手戲一,和唐糯的對手戲二……還行,能rua到兔兔有助於維持她的精神狀態。
秦絕在腦內一一對應劇本和原著,偶爾分神開小差,緩和因高度警惕而緊繃的神經。
面對孔鈞這樣十次裡有八次無腦一條過的導演,她必須嚴防死守,無懈可擊,才能讓他沒有機會在她這裡擺爛。
“秦隊,到了。”扈長鋏的聲音傳來。
秦絕略一頷首,彎腰下車,走進化妝間。
熟悉的香薰花卉,熟悉的冰箱保溫箱,多出來的報刊置物架。
路過的秦絕停下腳步,伸手從儲物櫃旁的架子上取下一本薄厚適當的電影雜誌。
《迷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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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油奶酪欠債和還債的一生。(劃掉)何嘗不是一種起點作者的調休(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