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晚上羅凌不太好過。
綿軟的牀墊接住了他所有的陷落,體感上貌似很舒適,躺着躺着卻覺得軀幹四肢悉數嵌進軟塌塌的凹陷之中,沒有被明晃晃的繩子綁縛,但仍像溺水般動彈不得。
羅凌做了一個噩夢,夢裡他坐在辦公桌對面,老闆椅上的人體型變了又變,臉看不清,唯有嘴巴一張一合,吐出的詞句蒙着巨大的混響,模模糊糊聽不清楚。
緊接着,正在發言的人停下了,他(或她)擡手做了個手勢,渾濁的泥沙便像雨水似的從半空淅淅瀝瀝地掉下,掉在掌握着話語權的上位者的身後兩側,黏膩着聚集成堆,漸漸凝成幾個人高馬大的壯實身影。
他們隨即大步向夢裡的羅凌走來,羅凌想要站起,想要吶喊,他也確實這麼做了,只是做完才發覺都是徒勞——高大的、如有實質的泥影一把將他推回座位,另一個影子的手臂伸出來,寬大的手掌在羅凌驚恐的注視下覆蓋住了他的口鼻。
喘不過氣。
羅凌在夢中窒息,在窒息中跌入更深層的夢境。
這次他似乎剛從時空轉換門裡走出,他變回一隻小蘿蔔頭,皮膚沒像現在那麼白,僅是正常的膚色,他咧着嘴笑,門牙缺了一點,他的手腳都肉肉的,既不是小胖墩也不是小豆芽,只是正常的、健康的、營養還算良好的小男孩的身材。
幾可亂真的觸覺提醒着他,他不曾含着金鑰匙,也絕非一個能用“粉雕玉琢”來形容的可愛雪糰子。
他只是普普通通的孩子裡的一個。
這時,窸窸窣窣的動靜響起,來自四面八方。空曠的大廳驀地變成陰暗的蛇窩。那羣泥濘的人影再次出現了,羅凌撒腿就跑,他們緊隨其後,窮追不捨,然後淹沒他、覆蓋他。
他們的手上不知何時多出了漆黑的面具,一個又一個,閃着金光的,刻着笑臉的……這些面具爭先恐後地爬上他的臉,在他臉上迭加,越來越厚,越來越厚。
羅凌猝然驚醒。
……
隔天上午秦絕返回片場,高投資的大型劇組缺什麼都不會缺人力資源,是以,哪怕孔鈞昨晚(今早)拍羅凌的大夜戲拍到凌晨三四點,帶得一羣工作人員睡到現在還沒起,《心影鏈接》劇組裡也有執行導演及另一批人及時接班,順順利利地將秦絕和唐糯最後剩的那點第五集戲份全部拍完。
“秦老師辛苦啦。”離開前化妝師笑盈盈地祝賀道,“恭喜電影獲得好成績~!”
秦絕笑笑點頭:“謝謝。”
化妝師提起這個的原因跟維納佐拉國際電影節沒關係,純粹是因爲今天十月十五號,距《白晝之雨》全國公映已過一週,龍國文化藝術官媒之一,權威中的權威,“精研衆影”電子評閱陳列館在今日開分了。
秦絕對此心態坦然,一整個上午手機壓根沒解鎖過,心思盡在拍戲上,倒是家裡的卿卿們宛若考生家長蹲等出分,一個個還沒到九點便守着研影陳列館的官方主頁瘋狂刷新,話題區帖子層層蓋樓,那陣仗搞得彷彿晚看一秒點評和分數就會跑似的,有點好笑的可愛。
同樣緊張萬分的還有某瓣和知名問答軟件“秉筆直書”上關注着《白晝之雨》的觀衆,以及依然熱衷於讓秦絕自己打自己的鬥蛐蛐戰力黨網民。
這部分人的成分比較複雜,所持的觀點和意見亦是五花八門。
有些人片面地發揮所謂的“民族自豪感”,拒絕認可國外給出的獎項,覺得《白晝之雨》能獲得“金獅獎”純屬是賀栩投機取巧選對了賽道,這種小衆電影正對維納佐拉國際電影節的胃口,因此才被捧上高位,放到國內肯定不會有那麼高的“政治正確”待遇;
有些人恰好與之相反,認爲《白晝之雨》代表龍洲電影時隔多年斬獲“四特”大獎,無疑給了海外文娛一記重擊,成功向全世界宣告古老而神秘的東方巨龍已然結束假寐,重新屹立於藍星之巔。《白晝之雨》既已在外揚名,回到國內當然不會遭到冷落,不然豈不是大水衝了龍王廟,自家人打自家人,說出去多難看。
除卻這兩大主流看法,另有一些人分別從自己的角度出發,他們狂熱推崇四個特級國際電影節,抱有的念頭是“都國外了,人家獎項的含金量能差麼?”,然後由此得出結論——要是研影給的分低於預期,那正說明我國在文藝作品上的審美髮展還遠遠不如A洲和EU聯邦,還有很長的追趕之路要走。
接着這類人又被第四批人反駁:省省你那外國的月亮就是圓的想法吧,還擱這崇洋媚外呢!不過我也感覺研影至少得給點面子,否則顯得龍國看不上奧奈利亞國似的,有損國家之間的友好關係。
而像方木泉、許叢柏這些新聞影評相關從業者,以及韓忠等多年影迷,則屬於清流中的清流,他們不擺立場、不爭吵、不站隊,單純只是期待《白晝之雨》作爲一部電影作品會得到怎樣的官方評價與評分。
此外,比起《白晝之雨》這部電影本身的爭議,有關秦絕個人的論戰要少得多。畢竟演技擺在那,說得難聽點,就算是矮個堆裡拔高個,秦絕的名字寫在“最有價值演員”一欄也是毋庸置疑的事。
你可以不喜歡《白晝之雨》,可以憎惡莫森,覺得這個人物真噁心,但要是說這部影片裡還有別的演員比秦絕演得更好,哪怕是對《白晝之雨》完全沒興趣的路人走過路過都得評價一句:
“騙哥們可以,別把自己也騙了,咱們這邊還是不建議睜眼說瞎話。”
至於那些眼巴巴等着評分出來以後好爲愛發電將全文翻譯到外網,狠狠吹一波“我們龍洲影帝多牛啤”的觀衆,鑑於他們中的一些人瞧着比真正的卿卿還像卿卿,此處暫且不予置評。
時間回到上午九點整,或閒或忙裡偷閒的人們賽博涌進研影陳列館,一時間,有些呼聲響在嘴邊,有些呼聲憋在心裡。
“這麼高?!”
“這麼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