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京臣腦袋嗡的一聲。
陳一娜的手機很快自動熄屏,他下意識滑動指尖喚醒屏幕,那條轉賬信息不是眼花,消息橫幅依然混在諸多APP的廣告通知裡,甚是刺眼。
廖京臣的手指再一動,手機浮現出鎖屏密碼盤。
【觸控ID或輸入密碼】
從小接受的教育並不允許廖京臣窺探他人的隱私,但他現在顧不得了,拇指快速按動數字九宮格。
陳一娜的生日?
不對。
她男朋友齊皖的生日?
也不對。
他們交往的紀念日?
手機打開了。
廖京臣點擊那條轉賬提示,跳轉到陳一娜的收付款應用。
……
【Ena陳】:叔叔好,會長最近一切都好,他給外聯部拉了個大項目,全程跟進社團聯合會舉行的遊園活動,主筆起草了三份學術競賽和校園公益活動的策劃案,上週四參加學校委員會的時候還提出了兩條關於改善貧困學生福利和學習環境的建議,校長特別認可,貧困生們聽說以後也都非常感謝他。
【廖】:廖轉賬給你[10000]支付點
【廖】:很好,辛苦了。
【Ena陳】:沒有沒有,能跟在會長身邊向他學習我也很開心!叔叔太客氣了#玫瑰
【廖】:瑣事上你們要及時替他分擔。
【Ena陳】:明白!會長是決定大方向的好領導#大拇指
【廖】:下週繼續。
【Ena陳】:好的#鞠躬
……
【Ena陳】:叔叔好,這周各項活動如期進展,會長不愧是會長,一直都非常穩健,做事有條不紊還能兼顧學業,今天特等獎學金已經開始發放了,他說到時候還是像以前一樣直接走衆籌渠道捐給學校創新創業活動就好#淚流滿面#大拇指
【廖】:廖轉賬給你[8888]支付點
【廖】:可以,他應該擁有這份責任感。
……
【Ena陳】:叔叔好,這次彙報沒什麼要緊事,不過會長好像有點累……我跟張言商量了一下把他的工作“瓜分”掉了,也有勸他多注意休息#擔心
【廖】:廖轉賬給你[8888]支付點
【廖】:下次利用團建活動或小禮物表達關心即可,不必完全幫他承擔工作。
【Ena陳】:#鞠躬#鞠躬#鞠躬,好的好的,我不會再自作主張了!
……
【Ena陳】:叔叔好,會長昨天提出了“繁星”計劃,提倡學生會管理層深入學生羣體,通過採訪調查及時發掘潛力人才並幫助他們找到適合的舞臺,爭取讓每一個學生的天賦都不浪費,成長多元化。這份提案給了我們很大啓發#玫瑰
……
【Ena陳】:叔叔好,“繁星”計劃通過了,會長自己也身體力行和大一新生羅明新結對,帶他更好地融入京樾大學#鼓掌#鼓掌
……
【Ena陳】:叔叔好,會長這兩天臉色有點點差,我們在學生會例會結束的時候給他準備了小蛋糕驚喜,不過會長貌似更喜歡大家送的手寫信#笑哭,總之能治癒到他真是太好了!#乖巧
……
一週接一週,一行接一行,右邊是事無鉅細的例行彙報,左邊是真金白銀的轉賬信息。
廖京臣動作機械地退出應用,清除後臺痕跡。
陳一娜和廖鴻靖只通過收付款軟件自帶的聊天框對話,難怪他從未在飛訊或其他地方發現端倪。
作爲一個好朋友,一位好會長,廖京臣仍然把陳一娜的手機收進了抽屜,然後集中精神處理她未完成的表格。
沒過多久,陳一娜氣喘吁吁地推開門。
“還好趕上了!”她露出疲憊的笑容,邊走過來邊道,“會長我的救命稻草——”
廖京臣笑着搖頭,起身把座位讓給陳一娜。
“你看一下表格,還差一個最終收尾。對了,你之前出去沒帶手機,給你收在抽屜裡了。”
“哇啊,你是神吧……”
陳一娜習慣性地發出感嘆。
沒辦法,廖京臣優秀體貼的事蹟實在太多太多,多到讓他們逐漸麻木。
“戲劇社那邊還好嗎?”廖京臣像是隨口關懷般問道。
“嗯嗯!”陳一娜邊校對錶格邊應答,“會長你是什麼神級教練,那個新人,羅明新,進步好恐怖!”
“不過我們臺柱子的實力也不是蓋的,啊,我不是在質疑會長你哦——”
“我知道。”廖京臣笑道,“臺柱子說的是鄔興陽嗎?”
“對呀。”陳一娜從表格裡擡起腦袋,“哇,你別說,鄔興陽和另一個新生站在一起還挺配的,你應該知道是哪個,戲劇社今年新來的大美女姜榕!她巨好看,太適合上臺了,要不是齊皖堅持,我簡直想直接把女主角讓給她!”
“不行。”廖京臣不假思索道。
“?”陳一娜愣住。
“哦,我是說,新生的實力還是未知數,雖說要給機會,但也不能太草率。”廖京臣臨時找補。
“噢噢……那肯定的啦,我就隨口一說!”陳一娜點點頭,“最後還是會通過內部選拔決定的,大家公平競爭嘛。”
“嗯。”廖京臣又給陳一娜交代了些其他事情,像任何一個平平無奇的下午,從容優雅地處理好一切事情後穩步離開。
但只是拐過轉角,那雙皮鞋的步伐就變得雜亂而急促,充滿了巨大的不安。
私家車的車輪取代纖塵不染的皮鞋,直到司機打開車門,廖京臣帶着他和他的心事走進廖宅。
這個年輕人的臉上沒有表情,他垂着眼,脫外套時不忘關懷住家的保姆阿姨,同時從她口中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老爺和夫人現在還在外面,少爺先回房間休息吧。”
廖京臣噙着淺笑頷首,用十分鐘的時間粉飾他的舉止,接着從臥室走出,往廖鴻靖的書房行去。
“少爺?”
透過保姆阿姨疑惑的神情,廖京臣似乎能看到一張漂浮着的聊天頁面。
他笑了笑,笑容很假。
“我去找本書。”廖京臣說。
怎麼?難道廖家的小兒子,沒有去書房挑書的資格?
保姆沒說什麼,她只是出於習慣關心了一句,雖然這不妨礙她不自覺地抖了抖肩膀。
少爺似乎不太開心。
即便是住家保姆,也很難把“廖京臣”和“脾氣差”聯繫到一起。
她只覺得或許他今天心情欠佳。
廖京臣拉開那扇門,獨自走進無人的書房。
他表情緊繃,這是第一次他看見這片“領土”沒有它的主人,一種侵略的快感充滿了他,這份快感又很快被那股即將迎來真相的期待和恐懼淹沒。
廖京臣坐在那張王座上——他從未設想過自己還有這一天——這張座椅談不上有多舒適,甚至比不過他自己那張昂貴的人體工學椅,可它是一種權威,坐上去本身就代表着挑釁和反抗。
啓動電腦。
密碼比想象中還要簡單,簡單得令人作嘔。
廖京臣於是打開了這臺以他的生日爲開機密碼的機密電腦,看到了以他爲中心的培養計劃,窺見了他從孃胎出來至今事無鉅細的成長記錄,撞進了一張名爲“父親的愛”的網。
他發現廖鴻靖真的好愛他。
愛得那麼誠懇,深切,周全。
以至於這些聊天記錄半點兒都不鋒利,不會像一把尖刀扎進他的心臟。
它們更像一件外套,寬大,厚重,溫暖,但沒有任何鈕釦和拉鍊,不存在任何脫掉的可能,只能穿着,無時無刻地穿着,感受那份關懷帶來的悶熱,到最後渾身是汗,頭暈目眩,被一陣陣的窒息擊垮。
廖鴻靖翻着同學錄一個個做背調,在衆多已然成家立業的老同學中精挑細選出一個,確保他們是生活條件優渥、父母人品貴重、孩童年齡適當的三口之家,然後他主動靠近他們,生意合作上慨然讓利,日常瑣事上處處關照,他和他的老同學在多年之後成了至交好友,他的妻子和老同學的妻子迅速發展出鄰家閨蜜情。
他的兒子和老同學的兒子也因此自然而然地玩在了一起。
時光荏苒,歲月流轉,兩個小男孩一同長大,進了同一所大學,老同學的孩子和他的孩子不在同一條賽道上競爭,但那孩子的女友是他孩子的得力部下。
又或者說,正因爲那個女孩與他兒子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她才被扶持着坐上了他兒子副手的位置。
這樣“幸運”的人當然不止一個。
同屆學生,下屆學弟,任課教師,學院主任,院長,校長,“偶然”回校追憶學生時代的成功校友,校外的項目經理,公司老總,集團分部負責人……
京樾大學的學生會主席廖京臣有着太多傳奇事蹟。
其中最出名的是他下課回宿舍的路上被參觀者求助,帶路之後才發現原來參觀者是相差五屆的學長。學長創業成功,榮歸母校,第一筆資金回饋因爲廖京臣的小小善舉而落在了他的頭上。那是外聯部聞所未聞的高額贊助。
彼時廖京臣受寵若驚,懷着羞澀和激動的心情慎之又慎地準備了禮物與感謝信,遙寄給已然回到公司本部的學長。
現在他得知那份禮物和書信都躺在他父親的抽屜裡。
看痕跡,想來已經躺了不少年月。
禮品盒上面甚至貼着一張無痕便籤,是廖鴻靖虯結有力的字跡:
你抓住了機會,我爲你驕傲。
上帝把機遇送到被考驗者的手上,然後注視着事態發展,露出欣慰的微笑。
那麼慈愛,那麼憐憫,那麼高高在上。
【一場偶遇很不錯,你覺得呢?】
【哈哈,過譽了,犬子還有很多成長的空間。】
【你方便的話可以將禮物重新寄回給我嗎?真是見笑了,我昨天還嘲笑他母親留着他第一次上臺領獎時穿的衣服,今天就也多了類似的收集癖好。】
【希望校長先生能多多磨鍊他。】
【他壓力太大了?嗯,你們找個團建的藉口帶他出去放鬆一下吧。錢不是問題。】
【無妨,我很高興他有你們這些優秀的同齡朋友。】
【那孩子需要鍛鍊,老王你適當拒絕他幾次好了,別讓他太驕傲。】
【劉先生,你上次懇求我的事當然沒問題。說起來,我的小兒子近日正好需要一份實習工作,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不,不,他不需要那種額外對待,他需要這一種,比如面試當天,老總最難纏的行政助理突然心血來潮,秘密頂替了其中一位HR的位置……】
【適當的苛待和恰到好處的幸運。劉先生,我相信你能把握好這當中的尺度。】
鼠標按鍵響了又響,鼠標滾輪動了又動。
密密麻麻的聊天記錄和轉賬信息猶如擺脫不掉的蜂羣,每一隻蜂的尾刺都沁着愛的蜜糖。
畫面裡只有廖京臣坐在座椅上的背影。
他沉默地清除痕跡,沉默地將抽屜裡的東西復原,他離開這張王座,臨出門前甚至沒有忘記帶出一本毫無破綻的書。
考慮得那麼細密,那麼周全。
就如同他父親一樣。
廖京臣魂不守舍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他輕輕放下那本書,沒有坐下,只是站着。
他依然儀表堂堂,面無表情的模樣也像在思考一些重大的、關鍵的業務往來。
“我是誰?”
唯有心音艱澀響起。
此刻浮現的議題早在八百年前就已出現——當遊戲裡的NPC意識到自己只是一個被玩家操控的NPC,會發生什麼事?當裡的角色意識到自己只是一個被作者構建出的虛假人物,TA會怎麼想?
廖京臣不知道。廖京臣有點想笑。
但他笑不出來,只是呆站在那。
廖鴻靖塑造了他的一切。
他的父親提供基因,提供家教,提供衣食住行,提供社會關係,他好愛他,他付出錢付出時間付出人情,想盡一切辦法讓他成長得盡善盡美。
可假如他的所有都來自於廖鴻靖,
那他是誰?
就現在,把這副身體鮮血淋漓地剖開,剖出所謂的“廖京臣”的靈魂丟到不起眼的角落,然後隨便抓一個不知從哪來又要往哪去的靈魂塞進這具軀殼當中,那麼“它”是否也可以是“廖京臣”?
反正廖鴻靖已經負責了一切不是嗎?
換一個芯子也是完全可以的不是嗎?
沒有煽情的音樂,沒有衝擊性的近景,只有廖京臣靜靜站在桌前。
窗外的光線忽明忽暗。
陰影彷彿一根漫畫分鏡線,時而留在廖京臣的眉梢,時而留在廖京臣的嘴角。
這個年輕俊秀的男人正在碎裂。
似解說又似詰問的心音持續響起。
不知過了多久,畫面陡然由極靜轉向極動。
廖京臣的手急切地拉開抽屜,在一堆戲劇表演的筆記和便籤裡抓出一枚手環。
它變成眼鏡,壓着那些細碎的被忽視的劉海,覆蓋住廖京臣的上半張臉。
白光漫過。
正抱膝坐在地上的“茸茸”瞥見那抹綻放的光華,霎時驚喜地睜大了雙眸,毫不猶豫轉身奔去。
“師父!”
風乍起,吹動滿樹櫻花。
“茸茸”驀然止步,屏住呼吸。
她怔怔地仰着臉,髮絲隨風飄動。咫尺之外,黑山羊揭下獸面,櫻瓣紛然飄落,劃過頹敗顫動的眼瞼,攪動兩汪破碎的眸光。
殘陽喋血,靜水驚雷。此時充盈在那雙眼睛裡的,是撕裂的苦楚,空洞的迷惘,全然袒露的脆弱,以及一點極其細微的,對“活着”的祈求。
“驚宸”與“茸茸”對上視線。
他沒有出聲。
只有一雙眼睛在說:
“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