訓練基地。
灰撲撲的大樓毫不起眼,低調地融進夜色,強力隔音材料將激盪的音浪悉數吸收,不泄露半點破綻。
樂聲迭起,節奏強勁,被掏空的內部充斥着五彩繽紛的鐳射燈柱,條條人影上下穿梭,場面迷幻而震撼,令人生出誤入星際夜店的錯覺。
又過幾分鐘,兩道低呼自半空傳來,歌聲戛然而止,一高一低兩個身影糾纏着向下墜。
“伴奏停,燈光停。”
夏淞當即扶着耳機發出命令。
他話音未落,其他人已經朝着墜落的方向趕去。
“怎麼樣?”
“什麼情況?”
時晏和祁霜的聲音先後響起。
“人沒事!撞了!”被關心目光包圍的楊繼晗扶着姜卿娥在軟墊上重新站起。
幾人點點頭,樑毅軒仰起臉對夏淞道:“老四,覆盤。”
夏淞以行動迴應,他來到最近的控制檯,在上面操作了幾下,彩色燈光頓時消失,黑暗中一面投影亮起,顯示出方纔的排練畫面。
“第九首,第二次副歌。”樓嵐道。
“知道。”夏淞拖動進度條。
視頻錄像飛速快進,定格在某一幀,隨後恢復播放。
這首歌在舞臺設計裡不用跳舞,大家分散開來,邊唱歌邊向着想象中的觀衆席揮手,楊繼晗和姜卿娥亦是如此,只是在某一刻,楊繼晗往左姜卿娥往右,兩人因爲這次即興走位撞在了一塊,發生“人禍”。
“可以,又查出一個bug。”邢羽菲打開隨身攜帶的小筆記本寫了幾筆。
夏淞關閉投影,暖白色燈光柔和亮起,他微微一怔,連忙離開控制檯與衆人會合。
於藍立時反應過來,操控腳下裝備往門口的方向一轉一停,立正敬禮。
其餘八人緊跟着擡手,注視着程錚穩步前來。
既然覆盤查出的是小問題,夏淞一般會重新啓動照明和音響設備,和大家接着排練,所以當燈光是原有的暖白色而非舞臺用色時,一定是因爲這座大樓真正的主人來了。
“程教好!”時晏帶頭問候。
程錚略一頷首,舉手還禮。
他瞧着有些風塵僕僕,不知是不是才從秦一科技大學趕回京城,不過饒是如此,他依舊挺拔如標槍,凜然氣質看得孩子們憧憬又敬畏。
自從來到訓練基地,“不是灰”和“千色”與程錚相處的時間不可謂不多,只是鑑於他們每次都被這位鐵血教官訓練得痛不欲生,這羣小蘿蔔頭時至今日依然不敢在程錚面前造次。
親近還是親近的,只是誰也不會產生“好耶!和教官貼貼!”的想法。
“繼續訓練。”程錚說道。
咬字冷硬,言簡意賅。
“是!”
九人很有精神,高聲迴應。
音樂聲再響,耀眼的燈光不斷變換顏色和形狀,照亮大樓內部的中空空間。程錚目光裡並無欣賞,只是冷靜地觀察着他們在強光環境中與裝備的適配性,隨時發現需要解決的問題。
不多時,電梯門再開,微不可聞的平穩足音像一通電流躥過程錚筆直的脊背,留下緊張而難耐的麻癢。他垂下眼眸。
“酷。”
秦絕吹了聲口哨,走到程錚旁邊站定,望着飛舞在高空的兩個偶像團。
程錚不說話,不轉頭,眼神仍然看向祁霜他們,只是嘴上出聲:
“先生,這裡有封閉訓練場。”
“我兩小時前剛和兔兔從58米高的地方跳下來,身體正興奮着,你也不想你明天出不了門吧?”秦絕淡然。
邀請被拒,程錚表情沒什麼變化,但轉過了身。
“58米?”他語氣輕軟,聲音裡有一點細微的笑意。
“嘲笑我呢?”秦絕斜眼看他。
好吧,好吧,她承認這點距離放到末世那時候就是毛毛雨,遠不至於令她亢奮,真是安逸久了,不到六十米高的地方都能爽一陣。
“沒有。”程錚口吻悠然。
秦絕這次才終於轉過身來與他面對面。
“你確定……”她緩慢吐字,視線從上到下將程錚打量一遍,復而擡眼,咧開一點嘴角,揚起眉梢,“要在這挑釁?”
兩雙眼睛對上。
一秒,兩秒,程錚赧然側身,把上衣的布料往下扯了扯。
“好菜,我不說是誰。”
秦絕悠哉抱臂,目光重新落到時晏等人身上,看他們一絲不苟地爲出道演唱會做準備。
身旁傳來匆匆腳步聲,由近及遠,漸漸消失在門後。
秦絕咳嗽一聲忍住笑意。
這麼不經逗,還好意思說她呢。
不再發散心裡那點成年人的念頭,秦絕正色,盯着近處那幫賣力演出的孩子,邊看邊在腦內查漏補缺。
她站了很久,站到“不是灰”和“千色”表演結束,對着不存在的觀衆席發表總結talk。
在這期間,所有人都注意到了秦絕的身影,然而令人欣慰的是,沒有誰因此失去表情管理,也沒有誰突兀地停止舞步,他們依然熱切可愛,活力滿滿,盡全力展示着作爲偶像應有的灼目光芒。
唯有眼眸裡偶然閃過的錯愕或驚喜暴露出內心情緒,看得秦絕莞爾。
“……那麼,從現在開始期待下一次的相遇!再次謝謝大家!”
時晏笑容燦爛。
清亮的少年音飄散在空氣中,九人手牽手站成一排,向正前方亦是秦絕所在的方向深深鞠躬。
啪啪啪——
秦絕獻上掌聲。
“老師!”
“老師~”
彷彿按下開關,小蘿蔔頭們爭先恐後地朝她撲來。
秦絕退後幾步給他們騰出空間,擡手先給樓嵐一個當頭暴慄。
“呃!”樓嵐捂住腦門。
“別對自己的體能太自信。”秦絕道,“假如這一腳踏空了,多危險。”
衆人都踩着裝備,移動到地面上才一一跳下,唯有樓嵐仗着敏捷,隔着二三十釐米便一個半蹲蓄力從高空躍到秦絕面前。
很帥,但不安全。
“是!一定下不爲例!”樓嵐立正認錯。
“咦,程教官呢?”邢羽菲疑惑。
“他有點急事。”秦絕望天,“來,帶我參觀參觀。這地兒我還沒來過呢。”
“好哦!”
孩子們簇擁着秦絕在樓裡散步,一邊介紹一邊互揭老底,聊天裡夾雜着對剛纔排練的覆盤。
“上半場的曲目和個人solo曲已經定了,全新3.0版本!”
“舞美設計遇到了一些困難,走位的話因爲還沒確定到時候是多大的場子,深入觀衆席互動的那部分我們還在想方案……”
覆盤完畢,“不是灰”和“千色”的話題自然而然地轉到出道演唱會,七嘴八舌地報告進度。
秦絕輕輕點頭:“你們發給粉絲的調查問卷結果如何?”
“目前來看,超過半數的粉絲表示接受抽票制,但仍有很多人介意不能選座和同等價格待遇差別巨大的問題,希望公司給出相對公平的購票方式。”
邢羽菲侃侃而談,“至於演唱會場地選址,粵省、滬城、京城的呼聲都很高,關於這個我們開了一個持續性的投票,截至到前天是滬城領先。”
“詢問粉絲們願不願意和方不方便來看演唱會的問卷發得比較早,嗯……當時的情況是,很多粉絲都是學生黨,能來到現場的不多,喜歡樂隊曲的路人聽衆們則是比較在意樂隊表演在演出中的佔比,如果唱跳錶演太多,他們看線下的意願就不太高了。”
時晏接着道,“不過,經過這段時間的地上舞臺曝光,也有大量新入坑的粉絲對之前沒趕上填寫問卷感到遺憾,我們最近在考慮二次調查的事。”
秦絕頷首不語。
她之前和柳華珺通過氣,在原定的六千人體育館被競爭對手用計搞黃之後,她們啓動備選方案,但備選方案裡的那三個場館故意釣魚的成分居多,備選中的備選還有另外兩個出人意料的選址,兩個偶像團並不知情。
思索片刻,秦絕還是沒有把她和柳華珺狡兔五窟的事告知時晏等人。
這羣孩子要考慮的已經夠多了,再接受額外的信息只會被幹擾,況且只要立足於表演,哪裡的場地都無關緊要,像舞美、走位和互動這些部分,沒到最後關頭皆可調整,最緊急的情況也不過是集中忙一陣,有秦一科技和孩子們的強大心臟撐着,秦絕相信他們頂得住。
“然後是周邊,唔……我們根據粉絲的提議準備了掛件、鑰匙鏈、立牌、徽章、手環、小卡、明信片、便籤本、記事本、檯曆、應援棒和應援t恤,此外還有一些簽名海報和玩偶……”
“停。”
秦絕出聲,“下廠了嗎?”
“還沒。”於藍搖頭。
“好,把這些idea砍掉八成。”秦絕道。
衆人不約而同地“呃”了一聲。
太久沒聽到這麼斬釘截鐵的聲音,大家心頭漸漸淡化的秦大魔王形象瞬間歸來,一個個既畏懼又親切。
“老師,是哪裡有問題?”祁霜問。
“太俗了。”秦絕的回答讓人無言以對。
“一切粉絲能自印的東西都不要做周邊。”她道,“掛件和鑰匙鏈這點玩意兒我隨便上某寶找一家店就能下單,爲什麼要買你官方的?圖你賣得貴?還是圖你‘血脈純正’?”
九人齊齊沉默。
好有道理。
“小卡和明信片什麼的更不用提,隨手就能印,校門口的小攤上一抓一大把,你們要怎麼做才能區分正版和盜版?”秦絕繼續問。
“嗯……確實……”時晏痛苦面具。
他最瞭解粉絲羣體裡的爭議話題,就拿花錢舉例,有些人的標準是“官網上戶口+專輯全all+至少追過一次線下”才叫真正的千色花,而有些人覺得只要喜歡“千色”的歌、支持過正版就是千色花,持不同理念的粉絲已經因爲這事吵過好幾次,儘管擴散範圍不大,但時晏高強度搜索反饋,這些風波都看在眼裡。
“第二條原則,整點實用的。”秦絕說。
“唔,飾品?”姜卿娥比劃,“手環,手鍊,項鍊什麼的……”
“可以,但我的建議是生活用品,那種真正能隨手用到的、每天用到的生活用品。”
秦絕進一步說明,“你們似乎有一個誤區,就是以爲自己的粉絲羣體大部分都是年輕人,甚至是比你們更小的妹妹們。”
“嗯……”九人陷入沉思。
“我有個朋友。我有三個朋友。”秦絕訂正,“一個22歲,女;一個23歲,男;一個36歲,男。都是在你們那上了戶口的粉絲。”她看向“千色”。
五個小夥子認真點頭,神情在聽到三十六歲的那位時露出幾分詫異,隨即又變成恍然。
對啊,剛剛還在提樂隊曲,喜歡《倔強》和《離歌》等歌曲的粉絲有許多是上了年紀的,爲表喜愛購買會員並不奇怪,後臺數據也顯示出這部分年齡羣的比例並不少。
只是大家下意識覺得這些人不會像年輕的粉絲一樣熱愛購買周邊,於是想當然地忽略了,沒有提出針對性的周邊設計方案。
“你們是引領新時代的偶像團,毫不誇張地說,幾年後,你們的粉絲羣體完全可以下至六歲上至六十歲。”
秦絕道,“國民團,能理解麼?心裡有數麼?”
輕描淡寫的問句聽得幾個半大孩子心臟嗵嗵跳。
“所以,周邊這一塊,高實用性,老少皆宜,這樣會比較好。”
秦絕接着說,“舉個例子,購物袋。工藝做上去,不要精緻華美,要容量大,質量過硬,也不要印什麼大頭像、團體照片,很尷尬,直接放演唱會的概念logo。”
“目標是學生可以裝書本,大學生可以裝電腦,中年人可以揹着去市場買菜。”
“嗯……”
衆人低頭沉吟。
“t恤不錯,留下。應援棒改成更小巧的手燈。徽章做成金屬的,提高一些收藏價值。手環你們怎麼算的,分應援色賣?”
“嗯嗯。”姜卿娥點點腦袋。
“那你們倆……?”秦絕看向樓嵐和樑毅軒。
“呃,我們也在考慮這個問題。”樑毅軒伸手扶額。
“那就取消,把‘個人’的周邊數量儘量壓縮,以團爲主。對了,你們聽說過團扇沒有?”
秦絕突然想起來這件事。
“團扇?”
“大概這麼大。”秦絕比劃了一下,“蘇城非遺,有緙絲的,刺繡的。”
“哦哦……!有聽過。”孩子們先後點頭。
“不一定是非遺的水準,考慮到成本和盈利,印一些個人大頭像和團隊大頭像的貼紙,貼在塑料扇子上也行。當然,我更希望你們認真對待。”秦絕道。
“團扇的主要用途不是收藏,是傳遞信息。比如這樣,”
秦絕以手掌模擬,將它舉在鎖骨處,“它不發光,不像燈牌那麼顯眼、影響舞臺效果,也不像手幅那麼長,展開會阻擋其他觀衆的視線。它就這麼大一個,舉在胸前,不超過下巴的高度,你們路過一眼就能看見上面的大頭像是誰,知道這個粉絲是誰的粉。”
“綠色無污染,安全無公害,還方便飯撒……對了,不要做透明的,看不清,而且略顯廉價。”
“宣紙。”夏淞冷不丁道。
“可以。”秦絕讚賞地看了他一眼,“一定要加厚,可以根據應援色搞點彩色鑲邊,背面多加扇骨固定,必須牢固,加一層防水膜也不錯,扇柄和扇墜也可以做文章。”
“順便還能宣揚一下我國傳統文化。”她轉向“不是灰”。
外國粉絲很多的四個姑娘紛紛莞爾。
“然後,你們再同步出一套diy團扇套裝,裡面是空白的團扇和裝飾材料。”
秦絕開始展露資本家嘴臉,“錄個視頻,或者開直播,手動給粉絲們展示diy的全過程。”
“哦……!”九人露出開啓新世界大門的表情。
“打個比方,我可以寫字,做拼貼,在空白團扇上粘出‘比心’的字樣。”
秦絕伸出兩隻手掌放在鎖骨處,“這樣跟你們官方的扇子舉在一起,就是‘祁霜,請給我比心’。”
“哇,這個有趣!”孩子們自己也想要了。
“黏一個kiss~”邢羽菲說着拋出飛吻。
“比耶也行,哦,耶筆畫太多了,那比個v吧。”樑毅軒說。
“相信粉絲們的創意。”秦絕笑道,“我打賭你們甚至可以在團扇上看到‘猜拳’兩個字,然後那個粉絲回去就可以跟其他人分享說‘我在演唱會上跟楊繼晗剪刀石頭布,還贏了他’。”
“噗哈哈哈哈哈哈……”
“好哦!真的很有意思!!”
“把這個做成傳統。”秦絕道,“我們之前就說過,在自己的演唱會上,絕不允許任何形式的拍攝。粉絲不能帶大炮,不能出直拍,總之和當前一切偶像團體默許的攝錄行爲劃清界限。”
“‘既然來了,就好好享受舞臺’——團扇的意義也在於此。”
她神情狡黠,“一隻手拿手燈,另一隻手最多拿兩把扇子,我看誰再舉手機。”
“噗!!”
“竟然還有這一招!”
時晏他們集體笑開。
秦絕說的問題很關鍵,目前龍國的演出裡,除了音樂會、話劇等會嚴禁拍攝,一般的演唱會都對攝錄不做要求,這就導致偶像在臺上表演, 臺下齊刷刷的一片手機。
真要說起來,這非常影響體驗。
誰也不想和臺下互動的時候只看到一個個手機後置鏡頭,而不是真實鮮活的人臉。
“你到底是來看我的,還是來拍素材的?”——類似的自我質疑會像一根針扎進心裡,逐漸編織成不可難說的失望。
等到了覺得“自己像個小丑,在動物園裡被人圍觀拍照”的程度,差不多也就是偶像抑鬱症發作的時候了。
拋開這些主觀感受外,還有客觀的負面影響。
攝像機、長焦相機,甚至手機加自拍杆,嚴重遮擋後排觀衆的視線。
粉絲沒有怨聲載道,全都是因爲她們對偶像的愛。
只要能在夾縫裡看到活生生的愛豆在臺上唱跳,實現舞臺夢想,她們就覺得很開心。
但那些真正想來欣賞表演的觀衆呢?他們何其無辜。
其他偶像團體的演唱會上,這部分的觀衆比例或許少得可憐,但“不是灰”和“千色”不一樣,他們的實力擺在那,坐在現場的肯定遠遠不止那些一腔激情靠愛發電的追星人。
所以,這方面更是要嚴格把關。
聽秦絕一一將這些要點講明,祁霜等人接連點頭。
這種做派就像他們實行的會員制和實名入場制一樣,很嚴厲,甚至很霸道,然而正是這樣將控制權捏在手裡,才能保證舞臺演出的質量和體驗最大化,讓每一位前來現場的觀衆都享受到應有的視聽盛宴,不虛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