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一十九章 逼近的狼與嗚咽的犬

羅凌理所當然地猶豫了。

其實這點拷問對他來說真的不算什麼,但凡紙面上的字把“賣腐”換成“炒cp”,那麼臉皮久經鍛鍊的他都能立刻臉不紅心不跳地簽上自己的大名,然後露出溫柔好看的笑容,像面對媒體採訪的時候一樣無比自然地說:

“是啊,我們只是好朋友啦。”

可這次牽扯到的是秦絕。

他不一樣,他跟誰都不一樣,羅凌清楚這位老師在自己心裡的分量。

夏淞,或者說在紙上寫字的這個人罵得夠狠,“我自尊自重”,反過來就是“我自輕自賤”,羅凌自覺被罵了個狗血淋頭,卻根本無法發出反駁。

他不會像他的粉絲一樣無論什麼事都把自己摘出去,做了就是做了,他如果真覺得不妥,大可以一早對謝貞的暗示嚴詞拒絕,可他沒有,他只是乖順地默認,自欺欺人、自以爲是地通過一點微不足道的努力把事情的影響“降到了最低”。

——可事實上,這種東西根本沒有所謂的高低之分,1和10都會被璨華娛樂的專業運營團隊擴散到100,只要不是0,哪怕羅凌把1降到0.001,也無法阻止秦絕被拉入這場blcp粉的無限度狂歡。

羅凌的明星生涯總是趕在好時候。

他十三歲時,國內的少年偶像市場正好一片空白,於是在練習生時期就備受矚目。

訓練兩年後,恰好國內興起選秀潮,彼時的選秀還非常古老傳統,搞得像春節聯歡晚會的預選賽似的,沒有團體之分,不論唱法、年齡、性別,只要喜愛唱歌跳舞,皆可報名參賽。

年僅十五歲的羅凌就這樣被當時還是二流公司的璨華娛樂送了進去,然後一路高歌猛進,劍指出道,成爲龍國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養成系愛豆,一個人揭開了一整個偶像時代。

然後他迎來個人首場演唱會,幾大老牌娛樂公司聯手打壓,使盡下作手段讓原定的演唱會告吹,奔赴現場的粉絲齊齊滯留,不止她們怨氣沖天,大量人流擁擠亦是造成了極大的社會負面影響,於是璨華娛樂認栽,悶頭在後臺彩排的羅凌像被拆掉了高塔的小王子似的,被一個個大人們拖出來講清事情原委。

他迷茫,驚恐,自責——雖然完全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自責。

謝貞把羅凌罵哭,然後擦擦他的眼淚讓他站到鏡頭前。

於是當天過十五歲生日的羅凌帶着眼裡的血絲和臉上的淚痕出現在粉絲面前,深深鞠躬,小聲道歉。

粉絲們的怒火被平息了。

隱藏在黑暗中的大人們看見璨華娛樂推了小崽子出來,一邊嘲笑,一邊從羅凌的畏畏縮縮裡感受到爽快。

接着誰也沒想到事情的發展會變成那樣:無數粉絲因爲心疼羅凌和不忿於其餘公司的欺壓,發了瘋一樣購入大量專輯、周邊甚至璨華娛樂的股票,這之中竟還有人半夜砸開公司的窗戶,往裡扔一捆一捆的現金。

局勢由此逆轉,璨華娛樂一朝翻盤,全公司上下都在感嘆不講道理的溺愛有多瘋狂,謝貞恍有所悟,立刻把握住其中關竅,着手進入下個公關。

“要讓粉絲們惶恐,要讓她們不安,擔心,害怕,憤怒,她們越是難受,就越是忠誠。”

謝貞是這麼說的,也是這麼做的,此後的兩年裡羅凌的粉絲社羣內始終流傳着兩條“保真”的消息:在國外接受精英教育的羅凌抱着一腔熱情歸國出道,卻遭此橫禍,這對小小少年的夢想是多大的打擊,整個龍國的偶像環境還未興起就爛成這樣,叫外國人怎麼看待我們;

璨華娛樂整個公司都特別喜歡羅凌,倘若事情到了最糟糕的境地,他們會首先選擇送羅凌回國外,確保他安全無虞。

那段時間,羅凌的粉絲做夢都是他含淚登上跨國飛機,睜眼閉眼都擔心公司倒閉,一個個提心吊膽,本來沒那麼愛的人在危機情緒的反覆薰染下也被洗腦,以爲自己深愛極了,根本離不開羅凌,於是一有消息立馬掏錢,義無反顧地用錢給璨華娛樂鋪磚疊瓦,就指望着公司做大做強,趕快有能力保護好他們脆弱柔軟

的小少年,讓他繼續在舞臺上耀眼發光。

羅凌出錯、表現不佳,無所謂,她們會溺愛——“他纔多大呀,還只是個孩子,他自己都那麼努力了,也已經經歷那麼多殘酷的事情了,你們是想把他逼瘋嗎?!”

公司決策失誤、細節不到位,無所謂,她們會包容——“算我求你了,千萬別倒閉啊,小作坊總有顧不到的時候,這些我都能理解,你好好活着別死就行。”

就這樣,繼偶像時代來臨,羅凌再次開啓流量時代。

謝貞站在他前頭,替他遮風擋雨做決定,也替他把握住一個又一個風口。

璨華娛樂已經成爲行業龍頭,愛公司那套失效了?好,立刻換成罵公司!

記住羅凌沒有任何污點,他從來都是無辜的,有問題都是因爲公司失去初心變成了資本家!

羅凌?

羅凌現在被資本家捏在手裡,他對經紀人那麼親近,對公司那麼信任,他就是個可憐孩子,什麼都不懂,心裡只有夢想和粉絲,所以想讓他好過就咬牙送錢!

娛樂圈的走勢變了又變,不變的是嗅覺靈敏的謝貞。

偶像市場飽和了?好,現在轉型,什麼出歌發專輯演唱會的事先吊着,重心往影視那邊靠。

泥塑風潮起來了?好,立刻準備新妝造,一律往脣白齒紅清冷溫柔優雅路線靠攏,露膚度往高了擡。

小衆耽美文化走進大衆視線了?好,最合適給羅凌當1的人我來選!秦絕就你了!

一步,又一步。

羅凌的明星生涯總是趕在好時候。

他也因此總是最火的一個。

難不成羅凌真的喜歡自己在粉絲的意淫裡是個躺在牀上被另一個男人cpy的形象嗎?

當然不。

可就像他上廁所時外面一左一右站着兩個保鏢守護他的尿尿聲一樣,他喜不喜歡,有什麼要緊呢?

享受利益資源的人,沒有資格對打造資源的勞動力說“不”。

羅凌浸在愛裡太久太久,久到以爲對粉絲說幾句“我們要一起變得越來越好”、“我希望大家不要吵架”等徒勞無力的場面話就叫引導粉絲,直到他註冊進“秦絕的家”,直到他親眼目睹秦絕的粉絲探班,彷彿應了那句形如廢話的“真傷就是遊戲裡最真實的傷害”,秦絕的粉絲生態圈無視他被飯圈規則建立起的一切屏障,直擊中心,打出致命暴擊。

難道羅凌不知道因爲吃他和秦絕rps於是兩邊入坑的cp粉會給秦絕的粉絲社羣造成多大沖擊嗎?

難道羅凌不知道從自己這裡爬牆過去或者多一個秦絕牆頭的“資深飯圈女孩”會把秦絕的粉絲社羣攪合得多亂嗎?

原本秦絕和唐糯安安靜靜地做羅凌和李靜魚的綠葉,不搶風頭,不佔資源,連cp營銷都一點不搞,熱度通通讓位給“凌魚”,唯一稱得上“妨礙”的就是那兩人演技太好,時不時真的憑實力出圈,引發一波關注。

但第五集開始,謝貞籌謀已久的營銷團隊下場,他們煽風點火,自顧自地爲了給羅凌吸粉,從而將秦絕綁上這輛所謂的流量戰車。

羅凌眼睜睜看着自己的粉絲和秦絕的粉絲從“對家相爭”變成“cp粉各有偏向”再變成“各個屬性大亂戰”。

他當真不知道秦絕和粉絲社羣聯繫緊密,會在乎粉絲的一舉一動,爲她們操心發愁嗎?

源頭或許不在羅凌,在膽大包天的景興河,和過分厲害、一朝奪得“海明珠”影帝的秦絕本人,以及營銷號、自媒體和廣大看熱鬧的網友身上。

任何藝人火了都要遇到飯圈這點爛糟事的,要不怎麼說人紅是非多呢?

——可羅凌真能昧着良心說這話麼?

他比誰都清楚,如果最後出事了,這事裡絕對有他一份。

他只是在做睜眼瞎而已。

作爲國內頂流,羅凌有責任約束、引導他的粉絲,或至少留住她們,別讓這些被璨華娛樂荼毒得連思維都拗不過來的資深飯圈人帶着她們那套被規訓齊整的

規則如蝗蟲般亂竄。

但諷刺的是,羅凌要是能做到這些,他就不會是國內流量第一人了。

話回當前,或許是羅凌猶豫了太久(其實僅有幾秒),或許是“請求”他簽名的人失去了耐心,夏淞做作地“啊”了一聲,將寫着“起誓書”和秦絕跟岑易的那兩頁紙撕掉,塞進自己的袖口。

“不好意思,前輩,我忘記紙上有字了。”他半點不帶歉意地向羅凌致歉。

羅凌有些詫異地看着夏淞,然後從那副似冰冷又似在嗤笑的神情裡得出內容:夏淞並不是放過了他,而是他自己在猶豫的那一刻,就已經宣告了最終判決。

“……”羅凌扯出一抹勉強的笑意,“沒關係,我簽在這裡就好。”

他埋頭動筆,餘光卻瞥見左頁內容仍在——是“沒有惡意”,“單純好奇”,問他秦絕是不是真的喜歡他的那一頁。

羅凌久經練習、已成肉體記憶的花體簽名從未如此滯澀不暢。

這個問題,他……不知道。

他原本是很有自信的,可現在他止不住地想,倘若秦絕得知了他和他的團隊背後搞這些上不得檯面的東西,那,他還會得到秦絕的青睞嗎?

羅凌必須承認,如果夏淞是專門來搞他心態的,那他已經成功了。

無比艱難地簽完名字,羅凌竟還能保持着淡淡的笑容,將小本子遞還給夏淞。

夏淞也露出一個乖覺的微笑,接着將筆記本合在掌心,認真地朝羅凌鞠了一躬。

“謝謝前輩體諒我的冒失。”他張口說瞎話,“紙上寫的演唱會設計還請您幫忙保密,多謝了。”

“什?……哦,哈哈,沒問題。”羅凌驀然意識到夏淞在給剛纔的事情找藉口,有助理陳亮在旁,他的確不想過後再面對那些名爲關切實則監管的詢問。

等等。

羅凌心中一凜。

演唱會設計……演唱會設計?!

羅凌差點一口氣沒上來。

臨走之前還給他下了個套!

他們都清楚紙上到底寫了什麼東西,但夏淞一開口將內容定死,那麼羅凌今年的個人演唱會就絕對不能出現任何和“千色”演唱會相似的元素,因爲他“不慎看過了‘千色’的設計”。

同理,璨華娛樂也絕對不能找任何理由抹黑“千色”演唱會抄襲,因爲是羅凌“先看的”,有先有後的事,誰抄誰還真不一定。

而假如羅凌否認他沒看過“千色”演唱會的設計idea,夏淞必然會拿出本子上的簽名和撕痕證明今天發生的事,如果羅凌再次表示當時的確有紙,紙上也的確有字,但字不是“千色”演唱會相關,夏淞就可以反問他:“那麼紙上的字是什麼呢?”

羅凌敢說嗎?

他不僅不敢,還得防着夏淞把那兩頁紙公開,畢竟上面的內容可不得了,公佈之後就算璨華娛樂可以公關,他在秦絕那邊的信譽和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好感度也完蛋了。

甚至洗地的對策都沒用——夏淞當着他的面撕下了紙,撕口非常不規則,像指紋一樣具有隨機性和唯一性,只要拿出袖子裡的兩張紙,把撕痕一對,就能證明它們和它們的內容都是原裝。

要是再接着洗,說紙上的東西都是後來寫的,羅凌看到的時候是空白的紙頁呢?

糟糕!

羅凌恍然驚覺,“起誓書”的那頁筆跡明顯書寫得分外發狠,力透紙背……確實是物理上透過去了!

他簽名的那一頁上面,有前一頁“起誓書”的淡白色印痕。

但他當時神思恍惚,並未發覺,只想着趕快簽完結束,脫離良心被拷問的苦海,現在回憶起來已經悔之晚矣。

只要找專業人員做一下筆跡鑑定,便能確認印痕和羅凌的簽名誰在下誰在上,繼而判斷它們書寫時間的先後。

這下,百分百不能抵賴了。

簽字筆和筆記本封面上有他的指紋,筆是“千色”周邊,用的墨水是帶着點閃粉的特製墨,一切的一切證據確鑿,方纔發生的事對外就是夏淞找羅凌要簽名、不慎泄露了“千色”的演唱會設計讓羅凌看到、夏淞連忙撕掉那兩頁紙、羅凌繼續簽名並答應爲他保密……

環環相扣,一處算,處處算,這是給他下了個死圈套。

始作俑者夏淞已經走遠,回到休息室的羅凌卻剩下一頭的冷汗。

好、好恐怖的後輩。

不對,真要嚴格計算,夏淞和他同齡,只是出道時間沒他那麼早罷了。

羅凌擡手扶額,情緒複雜。

他再怎麼說也的確是龍國第一位正兒八經的少年偶像,看待“千色”就像前輩看後輩,同時他又心裡明白,自己最初熱愛的便是表演,是謝貞給他規劃了選秀道、拿偶像做跳板、先積累足夠名氣再轉型的路線。

羅凌當年拼命練習唱跳,有一半是像應對考試一樣,期盼着考完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另有一半是爲了回饋粉絲的支持與期待,她們實在給了他太多太多的愛和錢財,他能做的也只有在舞臺上表現出色,就像學生以成績單上的分數回報供他吃穿讀書的家長。

真要說起來,羅凌一直對那些陪伴自己從練習生一路走來,至今還心心念念着“偶像羅凌”個人演唱會的粉絲們心懷愧疚。

他欺騙粉絲的事情太多太多,從出身到人設,從夢想到這些年林林總總的大事小事,他根本不像表現出來的那樣誠實,“羅凌”比起活生生的真人,不如說是璨華娛樂培養起來的一款光鮮亮麗的櫥窗人偶。

所以當“千色”以絕對的實力派姿態出現的時候,羅凌看他們實際上抱着一股“偶像時代後繼有人”的欣慰心情,他甚至有點希望部分冰激凌爬牆到“千色”那邊——他自己當偶像的目的並不純粹,但“千色”真正熱愛舞臺,他們比他更適合她們去愛。

只是沒想到,他自以爲的後輩們不僅實力超過了他,在其他方面也超過了他。

羅凌始終居於被保護(同時也被控制)的位置,因此他柔軟,無害,沒有攻擊性,講話含蓄委婉,跟誰都和和氣氣。

他直面過許多惡意,來自高層大人物的,來自“同行對家”的,來自粉絲的,他被“九月獵人”的成煦火當面罵過很髒的詞,也聽過“朔風”隊長的陰陽怪氣,但論起誅心……可能“千色”夏淞會排到前三名。

後生可畏,哪方面都可畏,羅凌確實畏了。

他趁喝水的功夫嘆了口氣,把“演唱會設計”的事記下,想着回頭找謝貞提前規避,或請她知會一聲那些負責與“千色”競爭,對“千色”動手的部門,讓他們歇歇心思,不要輕舉妄動。

羅凌很少記仇,也不想記仇,他其實有些羨慕夏淞的銳氣。

倘若他也能狠下心把察言觀色和善謀人心這兩項技能放在進攻而非討好上,或許他會從謝貞和公司那裡拿回更多的話語權。

羅凌沉默,他依然沒有勇氣,連虛幻的設想都不敢把話說死。

又一聲嘆息輕輕響在休息室裡。

隨即是一句乖巧的、彙報似的解釋:“沒事,陳哥,我只是昨晚沒睡好,有點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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