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卡!”
孔鈞的聲音遠遠傳來,像一把信號槍將秦絕手裡的可伸縮匕首道具打到地上,在草坪裡撞出一聲悶響。
結束了。秦絕腦子裡響起一道聲音。
她仍然閉着眼,正風乾的淚水在臉上泛起一陣涼意,和近在咫尺的溫熱對比鮮明。
秦絕腦袋一歪,原本離唐糯眼瞼極近的下半張臉倏地倒在她的肩膀。
嬌小的身軀承載住了這份重量,秦絕的呼吸像洪水開閘般遽然猛烈,彷彿剛纔有誰在整個拍戲期間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令她不得喘息,直至此刻方纔解脫。
一左一右撐在唐糯身側的雙手擡起,環繞,收縮。
柔軟的觸感和暖呼呼的體溫讓觸手可及的一切變得真實,名爲“信心”的太陽輕而緩慢地驅散永夜夢魘,秦絕頂着耳畔有如雷鳴的心跳聲,在尖銳不已的耳鳴裡啞聲道:
“說話。兔,說話。”
她聲音很低很急,每個音節都在顫,散發着濃烈的不安。
懷裡的小傢伙動了動,一隻手搭上秦絕的後背。
“……隊長?”
這聲動靜響起的同時,兩行眼淚驀然從唐糯的眼睛裡流下。
…………哎?
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件事,一陣難以言喻的酸澀和抽痛潮水般襲來,刺激得她打了個哆嗦。
這是,怎麼了?
導演喊了“卡”,表演已經結束了,全神貫注的狀態也跟着關掉了,明明已經不需要再演戲,可爲什麼——
不明白,完全不明白,只知道心臟很難受,又或者不是心臟,是身體更深處的哪裡,跳動着撕扯着,好像把血管和神經一條條掰斷那樣疼。
唐糯下意識攥緊了秦絕的衣服。
“隊長,隊長——”
她翻來覆去地重複着,嗓音裡罕見地染上了無措。
兔兔一根筋的腦袋想不通這是怎樣複雜的境況。
被她呼喚着的那個高大的身影喘息着,顫抖着,少頃“唰”地抹了一把眼睛,環在腰間的手臂鬆開,轉而搭上小傢伙的肩膀。
“啊。”這個滿臉淚痕,眼睛通紅的人咧開一個笑容,弧度爽朗得有些猙獰,“回來了,等着,給你做楓糖蛋糕。”
嗡!
像一大團鮮花在心口怒放,亦如乘坐着熱氣球飛向雲端,唐糯的心臟被飽脹的歡欣高高舉起,又重重落下,砸進流淌着蜂蜜的甜湯。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胸腔裡的搏動愈發加快,唐糯說不清,也搞不懂,她的大腦似乎因爲開心而發懵,留下一片什麼都不剩的空白,但與此同時,她強烈地感覺到有“什麼”在這瞬間穩穩當當地落到了實處,既像炸開的煙花也像濃縮的糖果,膨脹出一種命定的、期待已久的圓滿。
“好!!!”她被兩份眼淚浸溼的臉上綻開大大的笑容,聲音無比響亮。
秦絕似乎笑了一下,然後撐着樹站起,離開的背影透着股狼狽的匆忙。
一步兩步三步,她挺拔如標槍的脊背陡然矮下,幾乎是跌跌撞撞地走出演區,被一早等在旁邊的張明伸手半護半扶着回到了涼棚底下。
片場譁然,一道道視線向這邊投來,離得近的工作人員趕忙邁步上前,行動上表現出“想搭把手”的態度。
孔鈞同樣丟下監視器,步履匆匆往休息區的方向趕,《心影鏈接》劇組的主要演員個個金貴,秦絕真出了什麼事他怕賀老爺子興師問罪,到時候自己被劇方推出去擋鍋。
但真正用目光參與了全程的還是那些一早就在休息區幹雜活的小工,嘈雜的聲音裡,唯有他們依稀聽見了“稀里嘩啦”的動靜——是秦絕擋開張明的攙扶,手裡玻璃瓶中的藥片搖晃出令人提心吊膽的碎響。
又一陣響動,秦絕把一大把藥丸膠囊倒在掌心,像個餓死鬼似的不由分說將這堆東西塞進口中,驚懼不定的圍觀者甚至能隱約聽到“嘎吱嘎吱”的咀嚼聲。
那是藥嗎?……絕對是藥吧!
旁觀的人羣還未來得及與身邊的同事交換視線,當事人的身形便再度矮了下去。
驚呼響起之前,張明眼疾手快地扶住了險些軟倒跪地的秦絕,將她攙到椅子上,接着忙不迭遞上擰開瓶蓋的礦泉水,又面向周圍張開雙手:
“那什麼,大家讓一讓!保證一下空氣流通謝謝!……請不要拍攝!”
孔鈞的聲音壓在張明的尾音:“都散開,別圍着!手腳給老子放乾淨點!”
他平日裡在演員面前笑眯眯的,對待底下的人可沒那麼好說話,不存在總導演缺乏威嚴鎮不住場的情況。
果然,孔鈞的怒喝一出,原本或趁機示好或八卦吃瓜的衆人頓時作鳥獸散,唯有眼神還難掩好奇地望向這邊。
“秦老師?”
孔鈞湊近兩步,小心翼翼地問。
饒是不細心也不關心的人此時都能一眼看出秦絕的狀態究竟有多差,她腮幫已經癟了下去,證明剛纔那堆劑量驚人、花花綠綠的藥已悉數嚥進胃裡,可剛吞下的藥品哪會迅速起效,她依然緊閉着雙眼,嘴脣抿成一條線,面色是粉底也遮不住的蒼白。
保姆車悄然行駛至人羣外圍,扈長鋏邁着大步走到秦絕身邊,彎下腰似在安撫。
意識到有自己人擋着,秦絕倏地睜開眼睛。
兩點駭人的猩紅光芒在深棕色的瞳仁裡轉瞬即逝,哪怕被誰瞧見了,或許也只以爲是她方纔演戲時哭紅了眼睛。
“慢點兒。”扈長鋏伸手將秦絕攙起,攙到一半,秦絕已能搭着她的肩膀穩穩站直。
轉頭,對上孔鈞的視線。
“……孔導?”秦絕演戲演全套,蹙了蹙眉,費力地眨眨眼睛,一副意識堪堪恢復清明的模樣。
孔鈞一呆,拿不準該做什麼反應,總之趕緊先應了一聲。
秦絕的呼吸仍在紊亂,她輕重不一地喘着氣,半晌才啞着嗓音,似是自言自語又似乎在向孔鈞求證般說道:
“剛纔……那是場戲。”
孔鈞如夢方醒,恍然大悟,連忙重複道:
“對!對!!剛剛這不是拍戲呢麼,哎呦秦老師,你這是入戲太深了……來你看着我,伱是秦絕,不是‘驚宸’,那場告別戲拍完了,假的,都是假的,千萬別往心裡去。”
他認真篤定的語氣“有效地安撫住了”這位“差點陷進角色沒抽離出來”的演員,秦絕配合地、略有恍惚地點了點頭,少頃吐出一口長長的濁氣。
“抱歉孔導,我沒控制好狀態。”她疲憊地說,“我先……歇會兒?”
“哎好好好好,您快歇着,真是累着了。”
孔鈞比秦絕還緊張,趕忙接話,旋即看見扈長鋏要護着秦絕往外邊走,又立馬招呼着衆人向兩邊散開,清出一條寬敞的通路。
張明小跑着跟上,伸出胳膊想搭把手,但被秦絕擺擺手拒絕。
這位演員就這樣在衆目睽睽下一步步走向保姆車,背影透着顯而易見的疲態,卻無端使人敬畏。
留在隊伍最末的扈長鋏折返回來,拜託孔鈞幫忙封鎖消息,不要讓今天的事傳到外面。
“你放心。”這活計孔鈞熟得很,他在片場見識過的奇葩藝人海了去了,秦絕這點意外不如說是正面中的正面,就算傳出去也要被人讚一句敬業。
不過,既然人家經紀人特地來知會一聲,孔鈞也上道地點點頭,做出保證。
“麻煩導演了,多謝。”扈長鋏禮儀周全,說完才轉身趕上大部隊。
目送秦絕的身影消失在車門後面,孔鈞總算鬆了口氣。
天知道他先前聽見喧譁聲扭頭就看到秦絕往下倒的時候差點心肺驟停,這要是在劇組拍戲期間出了什麼事,誰能說得清楚。
話又說回來,自己剛纔也是懵住了,第一反應還以爲秦絕是身體不適,那瞬間腦子裡差點轉進到“‘海明珠’影帝片場毒癮發作,私下攝食毒品曝光”,結果聽了秦絕本人的話纔回過味,想起演員還有入戲太深難以自拔的情況。
……孔鈞也確實挺久沒見過演戲演到出不了戲的正經演員了。
總之,沒事就好。
“呼。”
孔鈞心有餘悸地擦了把汗,倒是沒忘扈長鋏方纔拜託了什麼,板起臉對劇組小工和其他工作人員耳提面命了一番。
“——都是在這個圈子裡混的,識點趣,嘴巴給我閉嚴實咯,禍從口出知不知道?!……行了,別杵在這偷懶,快乾活去!”
幸好秦絕和唐糯的對手戲是今天網遊部分的最後一場,接下來只管整理器具和打掃場地就行,孔鈞自己則是過會兒要帶着Grips轉移陣地,今晚李靜魚那邊有個夜戲外景要拍。
然而沒想到,孔鈞說完沒多久,始料未及的新情況緊跟着出現。一聲斷在半空的“哎——!”傳進耳朵,孔鈞一轉頭,當即瞧見堪稱橫衝直撞跑過來的唐糯,以及她身後沒拉住自家藝人,唯有手臂徒勞伸着的經紀人。
“哎呦!”
孔鈞拿出生平最快的反應速度勉強把唐糯攔住,“怎麼了這是?”
“他怎麼了?”唐糯也問,小臉上滿是焦急,“我要去看他!”
說罷又要往保姆車的方向衝。
“哎哎哎——”
孔鈞趕忙再次阻攔,這回倒是神思敏捷,半點沒磕巴地勸道:
“糯糯,你現在不能去。秦老師入着戲呢,你去了他又把你當成‘茸茸’,這不是更傷心難受了嗎。”
“誒?”唐糯愣愣地聽着,“是……嗎?是這樣嗎?”
“對呀,可不就是這麼回事兒。”孔鈞趕緊接着說,“所以你先別急,等他自己冷靜一下,恢復好了,你再去看他好不好?”
“噢……”
唐糯直覺哪裡不太對勁,可孔鈞說得很有道理,更重要的是秦絕剛剛說了會給她做楓糖蛋糕吃,隊長是永遠不會食言的,於是她慢慢安靜下來。
孔鈞心下稍定,他應對唐糯這種小孩子到底還是綽綽有餘,遂給經紀人遞了個眼神,示意他過來把不再鬧騰的唐糯帶回休息區。
“糯糯,這樣,你聽我的,我們先去歇一會兒,把你臉上的特效妝卸……”
話未說完,孔鈞突地升起一個念頭。
他頓住,越想越覺得這或許是個好主意,於是止住話頭,招招手把執行導演叫來,在他耳邊說了幾句。
“行,我明白了,一會兒就去。”這個執行導演不是收了李靜魚回扣的那個,平時在片場老實本分,任勞任怨。
孔鈞點點頭,接着囑咐道:“看着點時機,別打擾人家休息。”
又補充道:“要是秦老師直接回去了就算了。”
執行導演“哎”了一聲,乾脆搬了個小板凳在保姆車兩米外的地方坐着,用最笨的方法傻等。
他耳朵前些日子有點發炎,不是很靈光,否則這個距離一定會聽見車內異於平常的動靜。
砰!
第不知道多少根堅硬的啞鈴狀石柱在秦絕手裡發出爆響,碎屑炸了一地。
她“咚”的一聲把自己摔進座位,神情冷淡,看都沒看一眼在車裡旋轉打掃的清潔機器人。
施夢縮在最角落的座位上,眼觀鼻鼻觀心,瑟瑟發抖。
——“我真動起火來很恐怖的。不過放心,你們基本上沒機會看到。”
耳畔迴響起秦絕在某次直播裡說過的話,施夢遵從心的意志試圖把自己蜷成一個球。
確實……好恐怖啊!!
這種畏懼感非常真實,也非常原始,是人在面對強大力量時會自然而然產生的恐慌和不安。
嗚,早知道之前幫忙搬完東西就不要主動留在車裡了,不不不,仔細一想也挺好的,就當給自己長個記性……話說這是哪門子的解壓玩具啊!!隨便一個都能沉得把我砸出腦震盪結果卻被狼總徒手捏碎了嗎?!
同樣是爲了解壓,這種我在捏泡泡紙我老闆在捏石頭的差距,呃啊。
施夢苦着臉,用亂七八糟的吐槽緩解自己出於生物本能的恐懼。
沉重的喘息聲在車內迴盪,秦絕腳下一地齏粉,垂下來的兩隻手沾滿了灰白色的粉末。
胃裡溶解的藥物一點點起效,纏繞在腦子裡的躁鬱被強制褪去,意識漸漸凝結成一團混沌的平和。
秦絕疲憊地閉上眼睛。
還成,比剛重生回來的時候省心多了。
扈長鋏遞來溼巾給秦絕擦手,張明雙手扒拉着椅背,暗搓搓探出腦袋,憋了半天從後座的果籃裡掏出一個蘋果。
“……哥,你吃點水果不?”
秦絕沒有立刻出聲,她品味着用藥過後的精神世界,感覺它既盤旋着掏空一切想法後留下的空白,同時也翻卷着寂靜的崩潰。
就像睏意上涌的時候一樣,意志與愈發強烈的困頓相互對抗,攻擊性被強行收繳,於是不得不剩下綿軟的平靜。
她用不太自然的溫和語氣道:“行,拿來吧。”
依稀記得果籃是趙雯雯送來的,說唐糯沒吃完,既然她借的是兔兔的名號,秦絕也就看穿不戳穿,收下了和大家分着吃。
兩分鐘前還被解壓玩具碎屑覆蓋的手掌捧起蘋果,旋即又是“噗呲”一聲,汁水在指間橫流。
秦絕:“……”
她面無表情地把橫屍當場的蘋果碎塊丟進垃圾袋,再次從扈長鋏手裡接過一片溼巾。
清潔機器人發出柔和的“嗡嗡”響聲,車裡密閉,它出不去,於是用粗淺的智能做出判斷,用聲音提醒主人手動更換垃圾收納盒。
扈長鋏看了看秦絕,又望了望窗外,確定無事後拉開了車門,把清潔機器人帶下車。
等在不遠處的執行導演連忙湊上去說明來意。
扈長鋏一怔:“好的,您稍等,我去轉達。”
執行導演應聲,又坐回小板凳等待答覆,做合格的傳聲筒。
不多時,孔鈞的提議經由扈長鋏之口傳進秦絕的耳朵,她還被藥物影響着,反應有點慢半拍,半晌才重複道:
“我給她……卸妝?”
“是。”扈長鋏解釋道,“孔導認爲,親手抹掉唐糯臉上的特效妝或許可以讓您更真切地感受到剛纔的一切只是演戲,有助於抽離角色。”
體貼地留出一些時間方便秦絕理解,扈長鋏隨後道:“秦隊,您的意思是?”
秦絕沒說話,目光落在剛纔擺放垃圾袋的位置,然後移動到自己的手掌,手指緩慢蜷起,攤開。
無辜蘋果的殘骸已經被扈長鋏處理掉了。
“……回化妝室。”秦絕聲音低沉,“讓她也去。”
“收到。”
扈長鋏利落應答,下車回覆執行導演,順便把自動返程的清潔機器人帶回車內,自己進了駕駛席。
車門關閉,保姆車緩緩啓動,秦絕靠在椅背,懨懨地閉了會兒眼睛,之後才向後扭了扭頭,看向施夢。
“嚇到你了吧。”她說。
“呃、沒有!……好吧,是有點兒……”
施夢弱弱地回答。
秦絕轉頭過來的那瞬間,她的確一顆小心臟差點蹦到嗓子眼,但在看清那張臉上明顯的疲累過後,她提起的心很快從驚嚇轉爲擔憂。
秦絕疲倦地笑了笑:“抱歉。”
隔了一會兒,在施夢的連連擺手裡又道:“回頭你得多籤一份保密協議,沒問題?”
“沒問題沒問題!”施夢忙道。
親眼看見自家老闆徒手碎大石,再傻的腦子也轉過彎來了:秦絕,她正主,確實如家內外猜測的那樣,在身體素質和人生經歷等方面上絕非常人。
“其他的我就不告訴你了,知道的越多越危險。”秦絕的語言組織能力逐漸恢復正常,“但是放心,我可以保證你和你的家人非常安全。”
“……好、好的。”施夢用力搓了搓臉,“呃狼總你別多想,我不是怕你,我就是,那什麼,第一次在現實裡聽到這種臺詞,心情比較那個,奇妙,嗯嗯嗯……”
秦絕被這份反應逗笑,這次笑出了一點聲音。
“謝謝你。”她輕聲說。
眼看着那張俊美的臉歸回往日溫和模樣,縈繞在施夢心頭的恐懼感徹底散去,現在再看秦絕,她反倒生出一種淡淡的安心——這個人可是最難受煩躁的時候都能剋制住自己不對旁人發火動手,而是默默拿玩具撒氣,這樣強大的自控力,只會令人既敬佩又心疼,怎麼會害怕呢。
唉,做演員真不容易,特種兵轉行做演員更是不容易中的不容易……施夢暗自感嘆。
“秦隊,快到了。”扈長鋏穩穩開着保姆車,“要處理一下戲服嗎?”
嗯?嘶!原來如此,扈姐一直稱呼小狼爲秦隊是出於這樣的原因……啊啊啊別想了先幹活!
“我來我來。”扈長鋏的後半句話讓施夢倏地回過神,她急急忙忙地從後座鑽出來,履行服裝助理的職責。
秦絕先前狀態不佳,進保姆車進得急,並沒有餘裕換下“驚宸”的衣服,方纔她折騰那些解壓玩具的時候,炸開的粉末也有一些沾到了戲服上,在以黑紫色爲主色調的面料裡頗爲顯眼。
好在這點碎屑並不掉色,黏着性也不是很強,拍打不掉的部分用溼布擦拭即可解決,施夢很快完成任務。
不過……“狼總,你回去還是得快點脫掉戲服,肩膀和後背這裡有點出汗了,當心着涼。”
“好。”秦絕點點頭。
她的問題是其次,戲服確實得趕緊交去清洗,不然影響接下來的拍攝。
幾分鐘後,保姆車停在化妝間附近。
“對了明子,把民宿裡的烤箱……算了,就近搞一個,買也行租也行,還有原材料,材料列表直接搜楓糖蛋糕。”秦絕在下車之前吩咐道。
“好嘞哥,交給我吧!”
類似的事張明之前做過不少次,一聽就知道秦絕又要投喂唐糯,頓時把胸脯拍得“啪啪”響。
“嗯,乾脆齊全點,弄個小廚房出來。”被PTSD折騰得在鬼門關走了一遭的秦絕現在只惦記着兔兔,去他的低調,“餐具,模具,小裝飾什麼的,你看着辦。”
“OK!”張明豎起大拇指。
他轉頭坐進駕駛席,把保姆車開走,扈長鋏和施夢跟着秦絕走進化妝室。
《心影鏈接》總組準備的地方寬敞豪華,外面是化妝區,裡頭是更衣沐浴休息三合一的佈置,秦絕此前並沒用過這裡的浴室,今天情況特殊,倒也見識了一回。
脫下戲服,把作戰服調成輕薄模式,一後背已經陰乾不少的冷汗頓時暴露在外,遠不是施夢不久前摸到的一點點溼潤。
秦絕吐出一口氣,草草衝了個戰鬥澡,她的作戰服能夠控溫烘乾,但之前應激發作得太明顯,呼吸急促和汗流浹背都是能被聯想到的普遍生理反應,如今走個流程做做樣子也好。
擦乾身體,換回常服從浴室出來,剛剛給秦絕卸妝的劇組化妝師也幫忙吹乾了她的頭髮,等身鏡裡一晃又是一個正正常常剛下班的演員。
中途離開的扈長鋏敲門而進:“秦隊,那邊有攝像機。”
見秦絕露出疑惑神情,她補充道,“他們的想法是順便拍個花絮。”
“……”行吧,這麼想倒也正常。
畢竟末世裡那點事只有自己心裡清楚,在旁人看來,今天發生的一切不過是演員入戲太深,在劇組裡鬧出了點亂子而已。
再者,有攝像機在,拍出的花絮可以加深這個誤會,哪怕她應激的事不慎泄露,對外也能統一版本,同時方便她跟得知消息的卿卿們解釋,免得他們擔心。
秦絕雖然聽扈長鋏說了她已交代過孔鈞封鎖消息,但劇組人多嘴雜,總會傳出風聲,比起卿卿們被風言風語嚇得驚慌失色,還不如自己先找點合理的說辭。
不錯,到時就說孔鈞的建議很有用,她現在已經沒事了。
吞進體內的藥物影響漸弱,秦絕思緒快速轉過一圈,輕輕頷首。
“我知道了,走吧。”
……
秦絕站在另一間化妝室的門前。
唐糯的經紀人準備得相當充分,光是門外就有趙雯雯舉着雲臺在拍,秦絕倒是不在意,自顧自閉眼深呼吸了一下,隨後才伸手將門推開。
那張黏着血跡的臉一瞬進入視野,她眉眼再次狠狠顫動了一下。
“你來啦!”唐糯快快樂樂地晃盪着腿,舉起雙手歡呼。
不是無神的眼睛,而是飽含歡欣和期待的眼睛。
不是破碎的殘骸,而是鮮活會動,能說話能笑的生命。
秦絕扯起嘴角,輕輕舒了口氣,也勾起一個很淺的笑容。
“嗯,來了,但是烤箱還在路上。”
她走過去,坐到唐糯旁邊,伸手颳了一下她鼻樑上的道具血。
沾在指尖的痕跡色澤幾可亂真,卻散發着工業的甜香,與曾幾何時灌進鼻腔的生鏽金屬味截然不同。
秦絕捻了捻這點假玩意兒,含笑看向唐糯。
“臉上抹的什麼呀,小花貓。”她輕柔地笑着,眼裡沁着非比尋常的珍視和愛憐,是種失而復得的柔情。
“唔!”唐糯手動把凌亂的血跡塗得更花,然後彎起兩隻血跡斑斑的手爪子,“喵嗷——嗚!”
秦絕收回彈她腦瓜崩的手指,拿起桌面上的卸妝油和卸妝棉。
那位陌生的特效化妝師也在房間裡,正站在負責拍攝第二機位的經紀人側後方,處於鏡頭死角。
見秦絕擰開卸妝油嗅了嗅味道,她出聲提醒:“已經調好了,直接用就可以。”
秦絕看過去,對她點點頭,意識到爲了方便拍花絮,他們已然提前做好了準備。
不過即便沒有這些貼心之舉,秦絕也在《熔爐》時期和鄔盎取過經,知道特效妝該怎麼做才能卸得乾乾淨淨。
適量的卸妝油緩緩流出,均勻分佈在卸妝棉上。
“疼就說話。”秦絕低聲道,眼前閃過那顆蘋果。
唐糯乖乖點頭,大眼睛眨巴眨巴。
卸妝的過程稍顯漫長。
孔鈞突如其來的提議確有用處,秦絕眼睜睜看着唐糯臉上的血痕一點點消除,心裡泛起一陣暖意和安心。
“還是白白淨淨的好看。”
她笑了一下,沒給唐糯擦掌心的那隻手捏了捏兔糰子軟嘟嘟的臉頰。
“也是會曬黑噠!”兔兔鼓起腮幫變成河豚,“和阿姨一家去海邊度假的時候就會變得黑黑的!”
秦絕笑着點頭,垂眸仔仔細細地把她手掌和手指的血跡都擦拭乾淨,完成後來回檢查了幾次,目光又回到她乾淨如初的臉上,發出一聲很淺的喟嘆。
擡手,揉了揉毛茸茸的腦袋,又按在後腦勺,讓唐糯湊近,讓自己的下頷貼上她的額頭。
“沒有血就行,不要流血。”秦絕輕緩地說,“要好好兒的。”
兔子“唔”了一聲,仰起臉。
“如果我答應你了,作爲交換,你會給我做更多更多的蛋糕吃嗎?”
率真澄淨的眼神一如昨日,有兔兔在的地方,整個世界都是簡單而幸福的童話。
“會啊。”
秦絕輕輕抱住她,又說了一遍,“會啊,我保證。”
“好,我相信你。”懷裡的白兔糰子開開心心地說。
因爲隊長答應了的事一定會辦到,所以她一直一直相信她。
以前就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
……誒?以前?
唐糯在秦絕肩上眨巴了兩下眼睛。
以前,發生過什麼事嗎?
想不起來了。
兔腦袋拼命拼命地回憶,最後也只記起一點模模糊糊的畫面。
與其說是畫面,倒不如說是“感覺”。
感覺很久很久之前,自己飄在黑漆漆的通道里,有時候站着,有時候抱着膝蓋坐着,有時候在地上骨碌骨碌地打滾,總之等啊等,等着隊長回來,端出香噴噴的蛋糕。
黑咕隆咚的世界裡沒有鐘錶,於是也不曉得到底過了多久。
只記得好像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隊長都沒有出現。
但是不要緊,她會等下去的,因爲隊長從來不會食言。
她們之間的每一個拉鉤和承諾,隊長都會實現。
頂多只是早或晚的問題。
晚一點也沒關係,兔兔很乖,很有耐心,兔兔會等。
傻乎乎的兔子不知道自己的靈魂已經被邪惡的大反派吃進了肚子,要在冰冷的儲存空間裡度過漫長的、暗無天日的歲月。
兔子只知道,有一天,金燦燦的光亮灑下來,接着新鮮的空氣涌進她的肺部,她又變得小小的,眼前是大人們緊張的臉,還有很多看起來很厲害的叔叔阿姨跑來跑去,說着自己能聽懂但需要反應一會兒的語言。
然後兔子再一次長大了,蹦蹦跳跳的,每天都有使不完的精力和力氣。
再後來,有似乎認識,也非常親切的很帥的哥哥來找兔子,兔子很開心。
兔子就這樣開心地度過了一天又一天,偶爾會在吃東西的時候朦朦朧朧地想,好像還有一個蛋糕,和誰約好了的,她現在還沒吃到呢。
但是沒關係,她知道那個人說話算話。雖然不明白爲什麼,但她就是知道。
直到很多年以後,直到兔子接到了一份新的工作,直到她和不熟的大人們一起吃飯,飯後被一個見到第一眼就很喜歡的人送了幾個裝在紙杯裡的小蛋糕。
蛋糕吃進嘴裡的那瞬間,兔子眼睛立刻亮起來了。
有“什麼”在她小小的身體裡,得意洋洋地翹起尾巴。
它說,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個人是一定會帶着蛋糕回來的!只是早或晚的問題!所以你看——
——這不是等到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