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淞蹙起眉頭,既在思考對策也在判斷對面的意圖。
他重新打量了一遍車內,一切都很正常,沒有搏鬥痕跡,駕駛席的車窗和之前一樣留了道通風的縫隙,車門並未上鎖,換而言之,他隨時可以下車。
很奇怪。
濃濃的困惑伴着警惕在心頭攀升,夏淞不太能摸得清幕後主使的用意,倘若這是一場預謀已久的綁架,哪有綁匪會把目標單獨丟在車裡不管不問,甚至完全不限制行動,可如果不是綁架,現在這又是什麼情況?
此外,他這次是從英皇后門出來的,在上車之前,他的對外形象都是英皇的DJ“澤菲爾”,而非“千色”夏淞。那麼,對方究竟針對的是誰?
夏淞嘴脣抿成一條直線,英皇作爲龍洲知名的音樂娛樂會所,分部遍及全國各地,他的DJ副業走的是老師專門聯繫的渠道,“澤菲爾”出現在哪裡取決於夏淞本人最近跑到了哪裡,不論是地點還是場次皆不固定,基本不存在“某城市英皇分店新來的DJ搶大家生意引起嫉恨”的情況。
除非他撞大運撞到某個富家大小姐實在好奇“澤菲爾”面具下究竟是怎樣一張臉,於是特地做局一睹真容。但,先不提這個設想有多荒謬,迴歸眼下的情景,對方總不可能是發現了“澤菲爾”等於“千色”夏淞之後覺得惹不起,所以把他撂在這跑了吧?
夏淞笑不出來。
與其做出這樣離譜的推斷,還不如往壞了想,比如隱藏在幕後的某個人揭開了“澤菲爾”這個馬甲,然後趁機搞事,說不定現在車裡就有幾個隱藏的針孔攝像頭對着他,將當前發生的一切在暗網直播——夏淞放在腿側的手微微顫抖起來,升起一股把手伸進健身包掏出面具戴上的衝動。
停,不必自己嚇自己。他沉着臉在心裡重複,努力控制着已有紊亂跡象的呼吸。
仔細想一想,對“夏淞”出手,有什麼好處?又有誰是既得利益者?
比“暗網直播”更恐怖的推測漸漸浮上夏淞的心頭。
毀容、骨折、囚禁,甚至注射毒品,要毀掉一個新興偶像男團的成員實在有很多方法,而其中任何一個都能在破壞他職業生涯的同時也對他所在的團體造成重大打擊。
“千色”和“不是灰”的出道演唱會日期將近,夏淞作爲舞臺監督兼總設計師,上到整體佈局、燈光音響、舞美置景、定曲選曲,下到設備測試、舞臺管理、全員彩排,哪一個環節少了他都會造成不可估量的損失。
“以一當百”的重要性在於那個“一”,夏淞一旦缺席,哪怕臨時找一百個人合力填補他的空缺,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將亂套的出道演唱會完美恢復如常。
假若自己出了意外不能上臺,或乾脆失去思考和行動的能力,連幕後工作都無法勝任……
夏淞喉頭髮緊。
這是他始料未及的危機,他的腦子被繁重的工作塞滿,他考慮對比每一個舞臺細節的選擇會得到怎樣正面或負面的效果,他的焦慮與期待像DNA雙螺旋結構一樣相互纏繞着向上攀升,他抗衡着壓力不斷說服自己別急,現在只是漫長的籌備期,得不到反饋很正常,因爲缺乏反響而感到煩躁也很正常,實在受不了了想找點安慰就去英皇發泄,但,
他從未想過他有可能從這個龐大的項目——這個集結了九個人的努力和理想、承載着數以萬計的粉絲的期盼、科技含量近乎里程碑式的奇蹟工程裡——離開。
夏淞腦子“嗡”的一聲。
前所未有的恐慌席捲了他的神智,他緊咬嘴脣,額頭已經流下冷汗,理性像在垂死掙扎般對他的神經予以重拳:
清醒點!汽車有定位,手機也有,你原本的行程是回訓練基地,在這種情況下失聯,不用說柳姐和公司,時晏和祁霜都會第一時間察覺到不對勁,然後及時上報。
有秦一科技在,沒道理大家找不到你——你是“千色”夏淞,所有對伱意圖不軌的人都得掂量掂量你背後的能量!
夏淞重重地吸了口氣,又重重吐出。
的確如此。他迅速冷靜下來,退出手機的緊急通訊頁面,轉而打開錄音功能。
還是那句話,假如始作俑者想作惡,大可以趁他熟睡的時候得手,根本不必大費周章地等他在車裡安穩醒來。
首先排除撕票的可能性,其次姑且排除毀容和骨折等傷害。仔細想想,對方若是真的這麼做了,就相當於把矛盾直接擺到明面上,屆時不論是夏淞自己的家庭還是柳華珺都不會善罷甘休。
驚嚇過後的夏淞頭腦愈發清明,很快意識到他方纔走入了思維誤區。“千色”和“不是灰”的出道演唱會設計涉及到秦一科技,是絕密中的絕密,他這個總設計師的身份也從未泄露在外,“瞭解到了夏淞的重要性所以精準打擊”這種事只是他自發的臆想,對面的出發點很有可能並不在於此。
那麼話題又繞了回來,他或者他們,到底想幹什麼?
真要給出道演唱會搗亂,沒必要提前一個月動手,太早了,吃力不討好,“千色”不僅不會措手不及,還會因爲這點意外更加謹慎。
難不成……對方就是抱着貓玩老鼠的目的,很惡趣味地想折騰自己一番,看自己一點點心態崩壞?
等等,搞心態。
夏淞倏地眯起眼睛,立即聯想到一個可能。
羅凌的報復,嗎。
他臉色沉得像被當面潑了一盆墨汁,惱怒衝上頭頂,又在幾個呼吸後被冷靜強行覆蓋。
太蠢了,儘管也不是完全沒可能……只是羅凌從哪裡得知“澤菲爾”就是“千色”夏淞的?而且,這種小孩子置氣般的報仇手法又能給他帶來什麼?
夏淞的一隻手已經握住了車門把手,雖說他的想法在短時間內已然變了幾變,但此時距離他醒來也僅僅過了五六分鐘。
微一猶豫,夏淞“唰”地推開門,彎腰下車。
沒有第一時間對自己動手,說明事情還有的談,既然如此,那就看看對面到底在搞什麼門道——什麼的,他纔不這麼想。
夏淞三兩步繞到駕駛席,開門關門落座一氣呵成,汽車發動,探照燈霎時亮起。
拜拜了您內!
夏淞一腳踩下油門,微妙地慶幸了一下平時閒着沒事觀察過幾次樑毅軒開車,隨即神情嚴肅地打量着前方和四周,一邊尋找出口一邊搜尋司機的身影。
他聽見一聲輕柔的嘆息。
那聲音很輕,輕得像幻覺,卻不知爲何近在咫尺,彷彿就響在耳畔,剎那間聽得夏淞頭皮險些炸開,差點轉錯方向盤。
“誰?!”
他話音未落,汽車發出“咔”的動靜,跟手機鎖屏時的音效差不多——它自動停了下來。
夏淞後脖頸一陣顫慄,此時心臟才真正地抖了抖。
他反手掏出兜裡的手機,就要撥打報警電話,然而新的驚悚搶在這之前來臨,有什麼出現在他的手機屏幕上,只有兩個字:過來。
又是一聲“咔”,車門解鎖了。
坐在駕駛席的夏淞喉嚨蠕動了下,對眼前這些詭異的變化感到恐懼且……親切。
在他的印象裡,或者說在他的認知裡,只有秦一科技能如此神通廣大。
他越發搞不懂當下究竟是怎樣的狀況了,發消息的人並未催促,但在短暫的踟躕過後,他還是聽話地下了車。
打開手機的手電筒,來回照了照,附近只有一扇門,門半掩着,裡面依然黑漆漆的,饒是夏淞夜視能力不錯也看不清楚門內有什麼。
“……”
夏淞不自覺地垂下眼瞼,關掉手機照明,收斂存在感。
他比誰都清楚這毫無用處,隱匿於人羣的前提是得有人羣,這塊地方就他一個人,再縮還能把自己縮進地洞裡不成。
深吸一口氣,夏淞乾脆加快腳步。
他一頭撞進深海。
眼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失去視覺後聽力自發變得敏銳,四面八方傳來的吟唱一晃令人生出自己正站在海岸邊,聆聽趴在礁石上的美人魚唱歌的錯覺,可論起歌聲的威力,比起美人魚夏淞更想描述爲海妖——不然爲什麼他會越聽越暈?
無詞的旋律軟柔柔地持續着,分明是豎琴般動聽的聲音,卻彷彿在夏淞腦子裡塞了一口鐘,他越發暈眩,找不準平衡,難以分辨自己腳下的究竟是地面還是一個不停旋轉的倉鼠滾輪,他有點犯惡心,但是什麼都吐不出來,意識到的時候整個人已經一點點癱倒了下去,側臉貼着冰冷的瓷磚。
綿長的夢境將他包裹,這是一個又一個清醒夢。
首先到來的是記憶深處的情景,陌生又熟悉的感覺涌進四肢百骸,名爲“夏淞”的靈魂出竅似的飄蕩在半空,俯視着商場的角落。
那裡蜷縮着一個漂亮小孩,看模樣不過兩三歲,他身邊沒有大人,視野裡只有來往交錯的行人的腿和幾道古怪打量的視線,他腦子一片空白,不知自己該去往何處,也不知那種想哭又哭不出來的感覺究竟是迷茫還是害怕,他在鋼筋水泥組成的叢林裡瑟瑟發抖,不知不覺存在感變得稀薄。
不要找到我——快找到我——不要看我不要靠近我——媽媽快出現快帶我回家——
兩種截然相反的強烈期望在脆弱的幼小的身體裡對撞,從遙遠的那一刻開始,矛盾的性情在幼崽心裡種下種子。
他開始懂得氣息的收斂與釋放,當他恐懼的時候,他沉默,逃避,以此規避外界的垂涎和喧囂,遠離危機;當他渴望被看到的時候,他高調,無忌,輕而易舉地受人矚目,仿若生來即在人羣的中心;他討厭瑣碎和麻煩,於是提不起幹勁,能偷懶則偷懶;他面對未知會不安,於是掌控欲上升,像野獸一樣對自己認定的人事物圈足地盤,反感任何形式的侵犯。
緊接着一張熟悉的臉出現,陰影籠罩在他和他的書桌,一擡頭卻能望見太陽的輝光。
時晏,越來越多的時晏,這個很早就被夏淞認定“自己死掉的時候走馬燈裡也全都是他”的傢伙佔據了全部的回憶畫面,躺在地面的夏淞在悠揚的小提琴聲裡泛起微笑,他又聽見了那些以前也會出現在夢裡的對話,稚氣的,不服氣的——
“你幹嘛每天都找他啊?!夏淞可沒意思了,悶得要死,一點都不好玩兒。”
“——不會被他搶走的。”
“啊?”
“我不會被夏淞搶走的,所以你們不用那麼害怕,也不用擔心以後我就不找你們玩了。”
“呃,說啥呢你……!”
“這週末一起打籃球嗎?啊,我會帶夏淞一起哎,你們呢?不願意的話就直接說不行,沒關係的,這次不方便就下次再約。”
“……什麼啊……說得好像我有多小氣一樣……”
“就是就是,反正,隨便你啦!”
記憶裡的背影散發着暖融融的熱量,是一種有些無賴的溫暖,是他的太陽。
時光的輪擺“滴答滴答”漫過歲月,男孩眉目漸開,蛻成少年模樣,不變的是依然被人羣熱熱鬧鬧圍在中間,依然會在與那麼多的朋友揮手告別後轉頭叫他的名字。
“夏淞。”“夏淞……”“夏淞——”
“夏淞!和我一起出道吧!”
午後陽光燦亮,時晏掀開蓋在他臉上的課外書,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多年如一日闖進他視線,笑容神采飛揚。
“……不要。”
“哎——?爲什麼?!”
“好麻煩啊。”
“是會有點麻煩啦,但是,你不覺得被人喜歡是一件特別開心的事嗎?”
“不覺得。”
“那天老師不是讓我們寫以後想做什麼嘛,我想了好久哦,然後想到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讓更多更多的人因爲我開心。”
“太貪心了。”不過是你的話也正常。
“再一想,要實現這樣的夢想,好像沒有什麼比做偶像更合適的了!唰!舞臺!燈光!帥氣地唱歌跳舞!布靈布靈的!然後觀衆們鼓掌尖叫!從頭到尾都帶着笑容!”
“嗯。”
“所以——你也來嘛——我們一起報名——”
“沒興趣。”
“來嘛,你長得多帥啊,這麼帥不讓更多的人看到實在太可惜啦——”
“我可以在角落裡默默地帥。”
“呃嗚,可是我沒有你不行的啊!”
“……”
“一起嘛!楊柳娛樂的傳單上寫着至少要訓練兩年,身邊沒有你陪着學唱歌跳舞我肯定堅持不下來的!還有,萬一我真的成功出道了,到時候在舞臺上表演完一回頭看不到你那我怎麼辦啊,還有還有——”
“好。”
記憶的海灘裡一步一步都是兩人的腳印,時晏在前面跑,但永遠會回頭,他在後面慢慢走,但永遠不會掉隊。
小提琴放慢了演奏,旋律宛如一場深情的對白,每一處重複的樂段都勾勒出一幅夢幻般的圖景,流淌着淡淡的被寵愛的寧靜。
沾着沙子的腳底板“啪嗒啪嗒”地向前邁動,一連串考覈成績單落在辦公桌上,鮮紅的印章不斷向下按,“通過”、“通過”、“通過”、“簽約”……跨國航班緩緩升空,落在與故鄉有着十二個小時時差的土地,接下來的三年漫長又短暫,日曆翻過一千頁,照片牆漸漸貼滿,最角落也最乾淨的地方貼着的是兩個人在舞蹈室的地板上相擁而眠。
歸國,新的面孔出現,再一張,再再一張,算不上非常要好的日子因爲那位老師的到來而改變,此後世界如天光乍破,野心與願景好似花苞綻放,飄出一縷獨特的幽香。
沉溺在美夢中的夏淞脣角愈發上揚,他記得那天,那是非常重要的一天,潦草的構想得到了老師的首肯,從此再不侷限於紙面,逐步成真。
他們出道,他們開門紅,他們遭遇質疑,但極快打了翻身仗,他們輕輕鬆鬆榜單制霸,唯一的競爭對手是同期的姐妹,他們即將迎來出道演唱會,每個人的心頭都躍動着緊張的期待,等待如約而至的輝煌。
——說真的,不覺得太順利了嗎?
琴聲急轉而下,弓與弦擦出嘈雜的噪音,夏淞閉緊雙眼,方纔上挑的嘴角一瞬撇了下去,神情痛苦。
沒有恐怖片般突兀轉換的濾鏡,畫面依舊如常,發展卻猛然脫軌。
#千色夏淞失蹤#
#千色出道演唱會宣佈取消#
V博熱搜高高掛起,句尾緊跟着的“爆!”字鮮紅奪目,夏淞“看”見所有人亂作一團,無數“千色花”手舉燈牌擁擠在UNGREY演唱會的場地門口,牌子上寫滿了猙獰的質問:沒良心的婊子,師弟團出意外了你們竟然還能樂呵呵地演出?!
緊接着楊繼晗樑毅軒於藍出現,黑口罩和厚重的妝容也遮不住沉甸甸的黑眼圈,無數話筒和鏡頭猶如刀槍一般爭前恐後地刺到他們面前,閃光燈晃得人眼暈,毫無憐憫的詢問砸在所有人的頭頂,可他們只能啞口無言。
父親面色凝重,母親滿眼是淚,柳華珺踩着高跟鞋惶然奔波,“嘩啦”一聲,眼前的一切像脆弱的玻璃被踏碎,昏黑的房間裡躺着不省人事的自己,老闆椅上的人只有背影,有人——是羅凌——恭順地站在他的側邊。
“是,我後來認真地想了想,怎麼會有這樣巧合的事呢。”羅凌乖覺地垂着頭,“‘千色’明明和秦哥不熟,卻對跟秦哥共演的我表現出了敵意,‘千色’的夏淞尤其明顯,考慮到J女士出現的時間,似乎正是秦哥《白晝之雨》殺青、《娛樂實習生》尚未開錄的空檔期,秦絕,QJ,J女士,莫非……”
營銷號的文章如雪花般繽紛四散,秦絕的名字釘在標題最頂端,璨華娛樂叫出天價,柳華珺面色灰白,沒過多久J女士與秦一科技的聯繫被擺上明面,羅凌的聲音好似惡魔低語:
“對了,我不知道爲什麼‘千色’夏淞會那麼在意區區一場賣腐營業,難道說……”
偌大的新聞版頭鋪天蓋地,各種語言方言混雜在一起嗡嗡作響,議論的話題盡是“秦絕程錚同性戀情曝光”,媒體記者圍追堵截,秦科體驗館被民衆層層包圍,事態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名爲“夏淞”的靈魂浮在半空,眼睜睜看着羅凌攥着昏迷不醒的自己的手腕在一份文件上按下指紋。
#千色夏淞承認泄密_背叛老師背刺隊友#
又一場軒然大波,外界譁然亂序,“夏淞”的靈魂驚慌地四處亂飄,然而伸出手也只會從諸多身體裡穿過,無法觸碰,無法傳達。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他在吶喊在嘶吼,但沒有任何一個人聽得到他的聲音,他宛如無頭蒼蠅般胡亂打轉,最終急急衝進那副失去意識的身軀。
“夏淞”活了過來,“夏淞”睜開眼,他踉踉蹌蹌地往外跑,卻被一個個佩戴着璨華娛樂名牌的黑衣保鏢攔住,他們哈哈大笑着“你這個蠢貨得罪了臺柱子羅凌還想跑”,“被抓進小黑屋純屬活該”,“夏淞”奮力掙扎,換來的只有嘲弄和踩踏,以及鐵鉗般牢牢壓制他的粗壯手臂。
終於,終於大門打開,“夏淞”狼狽地衝出去,瘋狂奔跑,可映入眼簾的卻是“楊柳娛樂掛牌出售”。
他腳步一頓,急剎根本保持不住平衡,“噗通”一聲摔倒。
報紙飄落,“夏淞”艱難擡頭,伸手抓住,白紙黑字印着“秦一科技倒臺”,仿若一道無聲的雷鳴,將他的理智擊得粉碎。
不可能……!
“夏淞”的手將報紙攥出深深皺褶,他倉惶爬起,霎時間視野又被巨大的電子顯示屏塞滿,一條條消息來回滾動,衝擊之大甚至令他一瞬閱讀障礙,難以理解文字所代表的意義。
#秦絕退圈#
#千色正式宣佈解散#
#UNGREY各自單飛兩週年#
“夏淞”愕然瞪大雙眼,目眥欲裂:
“不,不——!”
他歇斯底里的叫喊將畫面震碎,周遭場景驟然變化,高架橋上車水馬龍,地鐵里人擠着人,燈光慘暗的地下通道里響着變了音調的吉他,面容憔悴的男人裹着棉襖,嘶啞的聲音唱着有氣無力的歌。
似是察覺到什麼,落魄的男人轉過頭來,隱約是張無比熟悉的臉。
“夏淞”陡然一滯。
尖銳緊促的小提琴音嘈嘈切切,剎那間所有陽光明媚的回憶在他眼前飛速閃過。它們像一卷長長的老膠片,隨着放映不斷失去色澤,僅僅只有幾秒,一切美好走向終點,
灰白道路的盡頭,是時晏失望的眼睛。
……
暗無天日的倉庫裡,夏淞猛地蜷起身體,冷汗涔涔。
他斷斷續續吐出痛苦的夢囈,頭痛欲裂,五臟六腑彷彿被看不見的手攪亂碾碎,黏糊糊的膩成一團,每一次翻涌都撕裂無數道傷口,殷紅卻冰冷的鮮血汩汩流出,凍得他止不住地打顫,手腳冰涼。
琴聲緩緩消失,淺淡的女聲似乎從遙遠的天堂飄蕩而來。
那嗓音空靈迷幻,彷彿一陣清幽的煙霧,令一切痛苦和恐懼變得模糊。夏淞漸漸停止抽搐,擰成鬱結的眉頭緩慢舒展,卻又在濃濃的平靜過後感受到一陣難言的遙遠,被難以言喻的寂寥裹成蟲繭,交織成無人相伴的落寞。
海妖淺吟低唱,新的夢境悄然展開,夏淞再次墜進天光雲影。
又是熟悉的場景。
楊柳娛樂的練習室,他、時晏,還有其他三個,如往常般複習着原定的出道曲《翱翔》,談不上有多勤奮,只在自己負責的領域裡稍稍用心。
大家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時不時吐槽同期脾氣不好的女團,偶爾聊起時下正當紅的偶像男團。
然後什麼也沒發生,沒有新的老師到來,衆人按照預定的時間出道,半開麥掩蓋了他們的瑕疵和缺點,粉絲的追捧讓所有人沾沾自喜。
過了半年,成員們包括夏淞自己都開始陸陸續續地拍戲,上綜藝,團體聚少離多,只在發專輯的時候一齊出現在鏡頭面前,裝着哥倆好的模樣說說笑笑地營業,真聊起來壓根不熟。
一年後,週年演唱會草草了事,樑毅軒退隊,楊繼晗單飛,於藍一邊說着團最重要他不會走,一邊着手準備solo迷你專。
公司的練習室裡又剩下他們兩個,時晏抱膝坐在地上怔怔出神。
“夏淞。”他回頭看他,像在疑問,又像自言自語,“怎麼會變成這樣?”
“我們是……同一個團的啊。我們要做最閃耀的偶像,在舞臺上閃閃發光,讓粉絲們都開開心心的啊。”
時晏茫然地重複着,“爲什麼會變成今天這樣?大家,原來都不喜歡做偶像嗎?”
夢裡的夏淞答不上來,只隱約覺得是有哪裡出了問題。
他扭頭看向練習室的報刊欄,那裡潦草地擺着幾份過期雜誌。楊繼晗的單人封面上印着於藍關於solo演唱會的採訪,再往下是“祁霜‘不是灰’解散後首談成員內部不和”,和所有娛樂圈裡會有的內容一樣,沒什麼特別。
時晏順着他的視線望過去,目光在楊繼晗的單封上停留了一會兒,然後站起來,走到報刊欄前蹲下,像打發時間般語氣虛浮地念出一行行雜誌大標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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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夏淞突然叫道。
“唔?”時晏轉頭看他。
“秦老師!”夏淞心臟狂跳,“秦老師!他……”
“啊,之前是有見過哦。”時晏眨了眨眼睛,平靜地接話,“是三年前的金梅獎頒獎典禮現場對吧?我們負責串場演出的那個……”
“……什麼?”
夏淞呆住,“記憶”隨着時晏的敘述氤氳上升,他模糊地回憶起當時的情形,人海當中他們與那位名流影帝擦肩而過,時晏和於藍似乎打了聲招呼,而他懶洋洋地在喧鬧和擁擠的人羣裡開小差,並不在乎誰路過自己,自己又路過了誰。
不,不對。
一定有哪裡不對勁。
世界不應該是這樣的,我明明記得有什麼——對!兩年前的那一天,有位戴着鴨舌帽的年輕老師出現在練習室,就是這個練習室……!
“夏淞。”時晏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也阻斷了他莫名升騰起來的焦慮和恐慌。
曾經耀眼奪目的太陽仰着一張迷茫不定的臉,他看着他,問:
“我們的未來……在哪?”
夏淞的喉嚨裡被塞了一團棉花,它吸飽了唾液,卡在嗓子眼,於是他脣舌乾涸,聲音也只能擠出來乾巴巴的一點。
“我不知道。”他對他的竹馬說,“你接下來想做什麼?我陪你一起。”
時晏勉強地笑了笑。
“好,謝謝你。”
蒼白的言語僅能聊以慰藉,少年臉上不再有意氣風發的神情。
……
夏淞猛地睜開眼,大口喘息,卻發現自己沒有回到那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倉庫,而是依舊漂浮在雲端。
一塊屏幕浮現在他面前,放映的畫面恰是方纔的情景。
這是什麼?
平行……時空?
夏淞伸手去觸碰,屏幕像遊戲一樣展開一連串的線路節點,夏淞沒由來地升起莫大的信心,他忙不迭尋找到那一日,最關鍵的一日,像跳水者更像逃生者,義無反顧地躍進新世界。
……
“到了這個地步還要特訓,好想快點出道啊——”
“柳姐說今天會來一位新的老師指導我們練歌和練舞。”
“隊長,老師什麼時候來你知道嗎?”
“應該是……啊,老師好!”
瘦削的年輕人戴着鴨舌帽走進練習室,面容模糊,笑容溫和。
“是‘千色’對吧?柳女士已經把你們的情況告訴我了,大家的實力都很不錯呢,是我見過的最出色的偶像男團,出道肯定綽綽有餘啦。”
等等……
“不過精益求精從來都是沒壞處的,所以我來帶你們摳一摳細節,爭取在舞臺上表現得更帥氣,好不好?”
等一下……
“OK,事不宜遲,我們開始吧。”
不是這樣……!
角落裡的夏淞想要張口卻喊不出聲音,他被迫沉默,加入似乎很正常又似乎滿滿都是違和感的特訓當中,再然後,他們出道,統一的半開麥掩蓋住瑕疵,每個人都鍛煉出了即便車禍現場也能笑着繼續的厚臉皮,再再然後,他們拍雜誌,接代言,上綜藝,進劇組……
“謝謝大家,謝謝我們的‘千色花’——”
還算精彩的週年演唱會上時晏用力地揮着手,但臺下的粉絲喧鬧不已,她們沒有團扇和手燈,取而代之的是偶像演唱會最常見的手幅和燈牌,那些東西發着光,五種不同的代表色混雜在一起看起來毫無美感,甚至有點噁心,她們分別呼喊着時晏、夏淞、於藍、楊繼晗和樑毅軒的名字,沒有人爲“千色”應援,也沒有人認領“千色花”的暱稱。
“永遠的小隊長!小時鐘唯愛時晏!!”
“松果跪求夏淞單飛——”
“藍藍!藍藍!小魚餅們期待你的個人專!!”
“咩咩一輩子支持楊繼晗!!!”
“軒子我們回去搞樂隊!小鼓槌發誓絕對不會錯過你的任何一場單人演出!!”
色塊與吶喊交雜,營造出仿若羣雄割據般的混亂場面,夏淞掛着機械的笑容和隊友一起視若無睹地向場下粉絲揮手,在結束過後各自乘車匆匆離去。
次日,樑毅軒退隊,楊繼晗單飛,於藍着手準備solo迷你專……
命運在無力的挽留裡向着既定的軌跡執拗前行,數月後,公司的練習室裡又剩下他和時晏。
“夏淞?夏淞?”
時晏的喚聲令他回神,昔日眉眼燦亮的小太陽露出一個苦笑,不去計較他的走神。
“也是呢,‘我們的未來在哪’……什麼的,這種問題根本不是你和我能回答出來的東西啊。”
時晏努力地笑了兩聲,笑聲聽起來乾澀不已。
“對不起,夏淞,當初非要拖着你陪我一起踏上這條路……明明,我知道你對偶像不偶像的根本沒有興趣……哈……”
他回頭,眼眸裡映着夏淞自己的神情,那張臉呆愣愣的,又好像很複雜,既在思考又在迷惘,彷彿想要表達卻又無從訴說。
“抱歉。”時晏環抱住膝蓋,聲音低沉下去,泄露出細微的哭腔,“我該帶着你繼續走下去的,可我現在也不知道要怎麼辦了。”
“沒想到折騰了這麼久,到頭來,認真想做偶像,讓粉絲,讓‘千色花’們開心的……”
“從頭到尾只有我一個啊……”
……
“不對!!!”
夏淞再次驚起,他劇烈呼吸,胸腔同時塞着一堆冰塊和一團火,他雙手抓着那塊屏幕近乎絕望地吶喊:
“不是這樣!不是這樣!!那天來到練習室的老師是秦絕!是那個嚴厲的,教會了我們很多重要東西,徹底改變了大家的秦——” WWW▪ тт kΛn▪ C○
屏幕倏地擴張開來,將嘶吼的他吞進下一個世界。
又是楊柳娛樂的練習室。
單肩包,鴨舌帽,平平無奇的運動裝,頸後綁着一截很短的小辮子。
欣喜剎那間盈滿了夏淞的胸膛,他趕緊張口想和老師打招呼,卻發現自己沒有身體,宛若一個漂浮着的看不見的幽靈,被一切有形的事物隔絕在外。
房間裡空無一人,秦絕尋了個位置,慵懶坐下。
不多時,幾個半大少年依次到來,他們或乖巧或不屑,但無一例外被秦絕輕輕鬆鬆地拿捏。
“江樂誠,沈飛,張懷洛,謝歌,王劍鳴,是吧?”
秦絕雙臂交叉,手指搭在胳膊上不疾不徐地打着節拍,“我不管你們各自叫什麼,從現在起,你們只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千色’。”
什麼……?
不,不,等一下……
搞錯了!那幾個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傢伙纔不是“千色”啊!
夏淞的靈魂徒勞無力地震顫着,他拼命地叫嚷,可沒有誰能聽見,作爲旁觀者的他彷彿纔是這個錯誤世界裡真正的異類,他眼睜睜看着秦絕帶着完全陌生的五個練習生開始訓練,打磨他們的意志,鑄造他們的團魂,不容許每一絲鬆懈,也不遺落每一份失意。
那麼嚴厲,那麼和藹,那麼親近又熟悉。
老師,老師,搞錯了,不是他們,是我們……
夏淞眼巴巴地發出一聲又一聲呼喚,但他連一隻手都伸不出來。
他注視着他們進步,注視着他們說笑,連同隔壁四個一樣陌生的女團成員一起,實力和彼此間的感情都在秦絕的教導下突飛猛進。
然後那個叫謝歌的傢伙接下了舞臺設計的活計,他不比夏淞愚鈍,他相貌出挑、機靈古怪、膽大心細,他主動提出一個個精妙絕倫的構想,聽得隊友們紛紛驚歎,就連秦絕也含笑點頭。
“不錯的想法。”秦絕說,“好,既然你堅持,那我來想想辦法。”
於是夏淞眼裡的這羣冒牌貨同樣踏上了赴京的旅程,他們躺進藥浴,他們在程錚的指點下製造出那些裝備,他們與他和他的隊友毫無分別,同樣揮灑汗水,在出道演唱會來臨之前刻苦訓練。
緊接着演出之日到來,九個少年少女在舞臺上超常發揮,結束之時每個人都像被水澆透了似的渾身是汗,哪怕夏淞眼裡他們一個個面容模糊,也絲毫不影響他們被汗水浸透的臉在燈光下熠熠生輝。
滿堂的歡呼與喝彩送給最出色的九位新生代偶像,與熱烈氣氛截然相反的是夏淞的心。
他的靈魂分外沉重,感覺就像站在萬丈懸崖的邊沿,突地腳一滑掉了下去,他明明沒有實體,卻無比清晰地感受到自己頭朝下一路往下墜,他腳底失重,腿軟發虛,渾身的血液都往腦袋裡灌,灌得口腔和鼻腔都迸出濃烈的鐵鏽味,他向下墜,向下墜,可始終無法跌進最底端,連死也得不到一個痛快。
空氣在耳畔鼓盪出烈烈風聲,肺泡不知是收縮到極限還是強行脹滿,比窒息更痛苦的是前所未有的難過,他想哭,又哭不出來,淚水因此全都哽在喉嚨裡,像寫滿了字跡的紙卷堵住氣管,哪怕掏出來展開也是不願見到的真相——
【你根本沒什麼特殊。】
【秦絕能帶出好學生是因爲秦絕是秦絕,不是因爲你是你。】
【你不特別,你並非不可替代,你沒那麼重要,你擁有的無非只是一點運氣,讓老師和教官在無數個平行時空裡碰巧選擇了你。】
【你心裡比誰都清楚,有秦絕和程錚在,有秦一科技在,哪怕是頭豬拴在那都能被培育成卓越的精英,說不定它成長的速度還比你更快。你心知肚明,你所做出的一切成就實際上都依賴於秦科的技術支持,沒有秦科和秦絕,你什麼都不是。】
【所以夏淞,你在傲慢什麼?】
【你在傲慢什麼?】
【你在傲慢什麼?】
【你在傲慢什麼?】
“啊……!”
倉庫裡的夏淞猛然坐起,劇烈的心跳幾乎剝奪他的聽力,他埋頭蜷縮喘息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活着,他伸手摸自己的臉,摸到整整一掌心尚未乾涸的眼淚。
黑暗裡亮起一盞昏黃的小夜燈,隱約照亮了不遠處的身影。
意識到那裡有人足足花了夏淞一刻鐘,他狼狽地轉過頭,臉上是一種惶然無措的、怯生生的神情。
身着白色長袍的年輕女子坐在窗臺上,衣角與披散在背後的長髮無風自動。她神色恬淡,兩隻眼瞳彷彿散發着黑氣,仔細看去卻又全無焦距,空洞且缺乏神采,一看便知是位盲人。
“啊,你做噩夢了呢。”
盲女輕輕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