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撥回半小時前。
訓練基地,男士淋浴間。
“嘩嘩”水聲在某一個隔間持續響起,楊繼晗哼着“千色”某首歌的演唱會remix版本往身上打泡沫,他今天狀態不錯,自發加訓了一會兒,沖澡的時間也比平時晚一些。
“楊繼晗。”背後突然響起聲音。
“嗚哇!!”楊繼晗差點心臟驟停,手裡的香皂一個沒拿住掉在地上。
他驚魂未定地轉過腦袋:“幹嘛——差點被你嚇死——!”
算上練習生時期,他認識夏淞也有幾年了,但不論過了多久,哪怕是老師來了之後大家關係突飛猛進,他也依然會被這傢伙的神出鬼沒嚇到。
“有件事想找你幫忙。”夏淞邊說邊關了楊繼晗的花灑。
“不是,咱倆都光溜溜的然後你跟我說這個是不是有點奇怪……好吧你說。”楊繼晗道。
夏淞平時話少,主動找人求助更少,還特意找他的時候就更更少,該說不說楊繼晗還挺新鮮的,熱心腸也一下子起來了。
“你讓我說的意思就是答應了對吧。”夏淞道。
“呃……”楊繼晗驀然有點心裡發毛,“雖然是這樣沒錯……”
“好。”夏淞抓起楊繼晗的一隻手放到自己的脖子上,“掐我,用點力。”
楊繼晗:?
楊繼晗:“啊?”
他隔了兩秒,又說:“啊?”
“是我吐字不清還是你聽力受損。”夏淞熟悉的毒舌出現了。
“不不不不是!”楊繼晗慌亂擺手,“我說哥們,你怎麼還有這種癖好——好吧雖然被教官操練了這麼久搞得我也有點那種傾向——但你要是認真的那可就有點太超過了啊!而且你說得好突然,我連個心理準備都沒有呢?!我……”
夏淞無語地看着楊繼晗語無倫次地比比劃劃。
“你想多了。”他“啪”地把楊繼晗亂舞的手拍下去,物理打斷這傢伙的肢體語言,“我只是需要一個更有記憶點的懲罰。我……做了錯事,得長長記性。”
夏淞彆扭地解釋道。
“噢。”楊繼晗頓時明白了,“原來是這麼回事。”
他沒有追問夏淞具體犯了什麼錯,嗨呀,這種事情大家都差不多,他小時候要是練一個舞蹈動作怎麼練都練不標準一樣會氣得自己打自己手心,不得不說身體吃到教訓了確實有用,在不真正影響健康的情況下,偶爾的疼痛刺激是一種有效的督促。
即便是現在,隊友之中樑毅軒覺得自己拗勁兒上來了也會主動讓樓嵐踹他一腳,邢羽菲更是自覺,偷懶耍滑的念頭一冒出來就去找祁霜領罵。
人的自制力是浮動的,自身意志不堅定的時候尋找外界的監督很正常。
不過……
“爲什麼是我?”
楊繼晗面色古怪,“你不是應該去找小太陽嗎?”
被夏淞欺負慣了,冷不丁聽到夏淞讓自己欺負他,還挺不習慣的。
“這種事沒必要找時晏,我不想嚇到他。”夏淞短暫地移開了視線,又很快移回來,“老三不行,他那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肯定會刨根問底。”
“這倒是。”楊繼晗點點頭。
樑毅軒粗神經歸粗神經,可心裡一直有桿秤,如果夏淞說他被誰找麻煩了,仗義如樑毅軒肯定二話不說站起來給夏淞出頭,但如果夏淞讓樑毅軒折騰自己,樑毅軒不把理由一條條掰扯清楚是不會點頭的——就算掰扯清楚了也不會。
至於夏淞爲什麼沒把於藍和“不是灰”放進選擇裡,楊繼晗也(自以爲)很瞭解。於藍那麼溫柔靦腆,做這種有點過激的舉動不合適,再說他力氣也小,真不一定能幫上忙,“不是灰”就更簡單,男生的事嘛,犯不上把隔壁姐妹牽扯進來,他們男同志多少還是要點面子的。
這麼一想,適合幫忙的人兜兜轉轉好像也只剩下自己——
“而你就很方便了。”結果夏淞一開口無情駁斥了楊繼晗的排除法閱讀理解,“單細胞生物,腦容量有限,很聽話,人也比較傻,不會問東問西……”
“喂!”楊繼晗腦袋上蹦出井字符,“怎麼當着面說人啊?!有你這樣的嗎!”
“——哪怕是用激將法也很容易。”夏淞把後半句補完,“就像現在。”
他再次主動把楊繼晗的手扶到自己脖子上:“生氣了嗎?正好,來掐我。”
“……”楊繼晗氣鼓鼓的腮幫子癟了下去。
他一臉便秘地說,“你這人有時候是真的怪得超出我的理解……”
“快點兒,再拖下去泡藥浴的時間要縮短了。”夏淞催促道。
“不是,就一定得掐嗎?要不我打你一拳?”楊繼晗還在掙扎,“掐脖子什麼的感覺好怪啊!”
“我們有固定的格鬥訓練,挨拳頭太普通了,會混進訓練時對打的記憶,不夠印象深刻。”夏淞的解釋充分說明他確實嚴謹地考慮過每一種選擇。
“可是……”
“楊繼晗你到底行不行,不行我去找樓嵐。”夏淞皺眉。
“你——!呃啊,行行行!這可是你說的啊!”
楊繼晗單手掐住夏淞的脖頸,“我、我真動手了?”
夏淞平靜地說:“嗯,使點勁……咳!”
毫無徵兆,強而有力的手猛地扼住了他的咽喉。要害被緊緊鉗制的危機感霎時間炸得他頭皮發麻,只覺生命力如有實質地被殘忍地剝離出自己的軀殼。
強烈的窒息感襲來,呼吸變得異常困難,空氣彷彿被一層無形的屏障死死隔絕,每一口氣都是一次艱難的爭取。胸腔裡的心臟劇烈跳動,卻根本無法爲身體提供足夠的氧氣,反而猶如擂鼓般在耳膜上敲出重音,激起一陣警笛似的嗡鳴。
臉頰因爲缺氧而漲得通紅,生存的威脅迫使夏淞不自覺張開了嘴巴,涎液在脣角蜿蜒出一道狼狽的痕跡。他眼前的光景變得混亂而模糊,楊繼晗微微皺着眉頭的臉在視野裡重了影,搖晃着惹人暈眩。
喘不上氣——要窒息了——楊——繼晗——
喉嚨間傳來熱辣的疼痛,像一把火悶在裡面,眼眸漸漸失焦,濃烈的瀕死感涌上頭頂,直到這時夏淞才恍惚意識到他沒跟楊繼晗提前約好什麼時候該停下——話是這麼說,以他現在的狀況也講不出什麼提示詞——不,果然還是楊繼晗有問題吧!這傢伙還真就一愣愣到底,連做笨蛋都這麼純粹……!
體力在極度的驚慌和痛苦中迅速流失,夏淞有一瞬間眼裡閃過濃郁的殺意,求生的本能令他升起一股在被楊繼晗掐死之前先下手爲強的慾望,但很快,殘存的理智摁下了這個念頭,他本想擡起的手又落了下去,然後再次艱難地一點點舉起來,用比撓癢癢還輕的力道虛弱地扒拉了一下楊繼晗的手腕。
掐在脖頸上的力道赫然一輕,渴求不已的氧氣終於進入呼吸道,久違的生機像一道澎湃的聖光從頭澆到腳底,帶來深深的慶幸和巨大的解脫。
“哈啊……!”
夏淞後背貼着淋浴間的隔板滑了下去,一雙手在他徹底癱倒之前扶住了他,楊繼晗的臉隨即出現在眼前。
“夏淞!你沒事吧?!”
“咕、哈呼……咳咳!咳咳咳!”
夏淞一隻手扶着楊繼晗剛剛發力過,肌肉還正緊繃出青筋的手臂,大口大口地喘着氣,間或發出乾嘔和咳嗽的聲音,好半天臉上才恢復血色,找回呼吸的頻率。
“…………”
他緩慢轉過頭,幽幽地看向滿臉擔憂的楊繼晗,目光哀怨。
“……喂,你那是什麼眼神!不是你叫我這麼做的嗎!”
“笨蛋。”夏淞低聲道,嗓音已經完全啞了。
“可惡!”楊繼晗氣哼哼地把夏淞的這條胳膊搭過自己的肩膀,扶着他的腰把他架起來,“你還行嗎?還能走路嗎?”
“……勉強可以。”
“那就是不行咯,我把你弄到更衣室歇會兒。”
“嗯……。” 幾分鐘後,夏淞坐在更衣室和淋浴間交界處的長板凳上,伸手去摸已經淤青的脖頸。
刺痛感傳來,他“嘶”了一聲。
“給,先喝點水……我靠!”
視線被夏淞手上的動作吸走,楊繼晗一雙大眼睛瞪得溜圓,“壞了,超明顯的啊這個痕跡,兩天能消下去嗎?我們還有個通告要跑來着——”
他居然這時纔想起來善後的事。
夏淞突地有點想笑,也真的笑了出來,他接過楊繼晗手裡的水杯,一邊痛得吸氣一邊笑一邊斷斷續續地咳。
“我說你……”他又摸了摸脖子上的掐痕,抿了一口水接着道,“答應我的時候是一點都沒考慮這些啊。”
“對啊!”楊繼晗理直氣壯地回答,“你不是在找我幫忙嗎?——嘖,忘了,早知道應該先讓你求一下我的。”
他說着痛心扼腕,“好可惜!”
夏淞喉嚨裡響起幾聲帶着笑腔的悶咳,他手腕抵住額頭,臉上是一種“真受不了你”的神情,但脣邊的弧度揚得很高,是極其少見的、把自己笑得一抖一抖的咧嘴大笑——儘管他現在發不出很響亮的笑聲。
“喂,你不會被我掐傻了吧!”楊繼晗搖晃夏淞。
“咳咳,沒、沒有。”
夏淞還是笑得很崩潰,他擺擺手,捋了一把被汗水黏在額頭上的頭髮,臉上依然殘留着笑意。
“就是覺得……你這樣……不會哪天我叫你去死,你也二話不說就上吊吧?”他笑着,喘着氣說道。
“怎麼可能?!死法還是要商量一下的吧!”楊繼晗握在夏淞肩頭的手轉而錘了他一拳,“不是說吊死的人舌頭會吐得特別長嗎,那也太難看了!”
夏淞收起了笑容。
然後慢慢露出了一個新的。
他扭過頭,看着楊繼晗,眼神像野獸一樣,躍動着有點嚇人的、很難描述的精光。
“你就不考慮拒絕嗎?”夏淞輕聲問。
“哈?拒絕肯定還是要先拒絕一下的!不過——”
楊繼晗雙手撐在後面,上半身往後仰了仰,盯着燈光柔和的天花板道。
“不過假如你覺得這件事一定、絕對、必須去做、不做不行的話,那我就聽你的。”
“包括去死?”
“包括去死。”
“不管理由是什麼?”
“不管理由是什麼。——反正你跟我說了我也搞不懂那些彎彎繞繞,那就聽你的唄。”楊繼晗轉回頭看着夏淞。
映在夏淞眼眸裡的、他的眼睛,和平時一樣,很大,很清透,一眼就能望到底。
“哎我跟你說。”楊繼晗突然來了興致,“你別看我怕這個怕那個的,我還真不怕死,從小就不怕!”
“就我小時候不是住在海邊嗎,有一次我媽生病了,在醫院裡躺了好久,怎麼叫都叫不醒,我發小翻舊報紙翻到一個玄學的法子,說只要在快日出的時候在海里朝太陽不停磕頭,一直磕到太陽飄上去,從海平面離開回到天上,你心裡想的那個人的魂魄就不會被帶走。
“然後我就去了!反正當時也沒有別的辦法,我尋思磕頭這事應該是離得越近效果越好吧,就大半夜划着那個充氣式的兒童划艇一直往海的深處走。
“劃到差不多海平面開始泛光了,我就跪在上面開始磕頭,也不知道磕了多久,也不知道是磕暈的還是餓暈的,反正後來磕着磕着就一個猛子頭朝下扎海里去了。哎呀,幸好我那時候就會游泳!你都不知道當時我費了多大勁才爬上那個翻了個底朝天的充氣划艇——
“其實吧,當時我在水裡撲騰的時候就心想,要是我沒了能把我媽換回來也行,反正孩子可以再生嘛,你看我當時才活了多少年,我媽活了多少年,那比起來肯定我媽更珍貴對不對,但是後來我又想,不行啊,我還是得先回去看看我媽醒了沒有,萬一沒醒那我不得接着磕嗎,現在就死在水裡到時候誰繼續磕頭呢?
“所以我就又咬着牙拽着划艇爬上去了,往回劃的時候正好看見我發小和他爸還有我爸還有一堆救生員叔叔開着那個很酷炫的摩托汽艇在找我。好傢伙我爸剛碰到我就糊了我兩巴掌,但是我沒管,我就不停地問他我媽醒了沒我媽醒了沒,然後我爸說醒了,我就立刻什麼都不想了,也不記得後面發生了什麼,我發小說我當時一下子就昏了過去,昏的時候還咧着嘴傻樂——肯定是他污衊我的形象!
“——哎反正就是,你跟我說鬼啊怪啊或者什麼嚇人的東西那我確實會怕一下,但死我是沒問題的!畢竟我也算是已經死過一……哎?”
夏淞的擁抱打斷了楊繼晗的喋喋不休。
“傻子。”
“哈?!我說你別幾次三番的——”
“傻子。”夏淞又開始斷斷續續地笑。
“哎你好煩——”
“我要是沒做好怎麼辦。”夏淞說。
“啥沒做好。”
“出道演唱會。”夏淞說,“如果出錯了怎麼辦。”
“錯就錯唄!排練再多也會有錯的時候啊,雖然能不錯肯定更好——”
“我是說,如果設計上就有問題,到時候演出效果沒有想象的那麼好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這次能改就改,來不及就明年演唱會再改——等等,你等會兒。”
楊繼晗後知後覺地把趁機癱在自己身上的夏淞扒拉起來,“難道你是覺得自己方案做得不夠好所以才搞這些奇奇怪怪的?”
“不、……算是吧。”夏淞說。
“我——靠——你搞毛啊!”楊繼晗看上去要比夏淞癱得更軟了,“多大點事兒?!哥們爲了你死都樂意,你還怕哥們不敢陪你一起犯錯嗎?”
“不是,說真的,你誰啊?你到底是不是夏淞,你竟然會想這種……”
夏淞“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然後越笑越大聲,最後變成狂笑,狂笑又變成狂咳,咳得差點從長板凳上翻下去。
“哎呦我的天我真服了你了——”
楊繼晗不會照顧人,他對自己是個“嬌生慣養的皮猴子”有着十分精確的認知,然而眼下明顯夏淞是更需要照顧的那一個,於是他咬咬牙……好吧,沒等他咬牙,夏淞自己扶着他坐了回去,一點一點將劇烈的咳嗽平復了下來。
“看你這一驚一乍的樣子,我要狠狠嘲笑你。”楊繼晗一邊順着夏淞的背一邊說。
“行,但只能偷偷的。”夏淞回答,“對其他人保密。”
“嘿你還跟我談起條件了——可以,完全OK。”楊繼晗道,“剛剛我那件事你也別說出去,我是無所謂,但不能讓我媽知道——我和我爸到現在還瞞着她呢。”
“嗯。”夏淞點頭。
他慢慢地做了兩個深呼吸,確認喉嚨和肺的狀況都還好,然後去旁邊的飲水機接了兩杯溫水,一杯接着給自己潤嗓子,一杯遞給剛纔說話說得口乾舌燥的楊繼晗。
“這下肯定要遲到了。”夏淞看了眼時間。
“明天多賴會兒牀……呃,多賴會兒棺材……算了還是別賴了。”楊繼晗悻悻地把水喝完。
“走嗎?”
“走。靠,我頭髮還沒吹,你等我一下。”
“我來吧。”
夏淞把楊繼晗按下去。
吹風機的聲音“嗡嗡”地響了一陣,很快結束。
“謝了兄弟。”楊繼晗打着哈欠。
夏淞把吹風機放回原位。
“謝了兄弟。”他也如此說道。(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