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之硯看了她一會兒,然後微微一笑:“我府中也沒什麼事情能讓你做的,你以後就來書房看書吧,每兩個月至少看完一冊。”
在任瑤期驚訝的視線下,他又悠悠地補充了一句:“我會隔三差五的來考究你一番的,你若是看得不認真……以後我就讓你做別的。”
任瑤期當時聽到這個奇怪的“差事”的時候心裡十分驚訝,心想這人從盧公公那裡將她要過來就是爲了讓她在書房裡看書的?不過驚訝不解是一回事,任瑤期生怕裴之硯反悔讓她去“做別的”,立即應下了。
自那以後,任瑤期每日卯時準時到書房去讀書,中午一個時辰用飯和休息,接着繼續回書房讀書到酉時,然後回去自己的院子用過晚膳之後繼續在房裡挑燈夜讀一個時辰。
她不敢偷懶,比起“做別的”什麼來,她還是願意每日待在書房裡與書本爲伍的。
她在書房的時候,裴之硯有時候也會在,不過他大多數時候是躺在軟塌上看書,或者坐在書案邊寫字。任瑤期從來不會主動去接近他,她只安安靜靜的坐在靠着西牆的那張琴案邊,多數時候連臉也沒有擡。裴之硯也不理會她,他甚至再也沒有叫她磨過墨也從不讓她做端茶倒水的活計。
她看的是哪一本書裴之硯從來不干涉,只要是他書房裡書架上的書都任由她挑選。任瑤期感覺到自己在裴家的存在感很低,她每日只在書房和自己的小院裡來回,遇見的人也少。久而久之,任瑤期在裴家便安心了不少。因爲在裴家的這段時間她還暗中打聽了一下,得知這位裴大人與已故的妻子伉儷情深,從未有過侍妾和通房,在裴夫人去世之後他也沒有再成親的打算,她想說不定裴之硯要了她回來真的是因爲一時的心血來潮吧。
任瑤期通過一段時日的相處發現裴之硯真的是一個很懶散隨意的人,比如說他能躺着就絕不坐着,能坐着就絕不站着。他看書最喜歡的就是斜倚在書房的軟塌上,如果躺着可以寫字的話任瑤期相信他是不會挪步到書案上去寫的,裴之硯完全沒有讀書人“站如鬆,坐如鐘”的講究。
任瑤期曾經因爲好奇偷偷的去坐過他的那張軟塌,結果卻發現裴之硯的軟塌比起一般的軟塌來雖然要硬一些,卻是十分的舒適。不過她也只偷偷坐過那一次,除了書房裡的書之外。她從來不碰裴之硯的任何東西,他書房裡的抽屜箱子都沒有上鎖,任瑤期也沒有趁他不在去偷偷翻看過。任瑤期在家中之時最喜歡做的就是去翻他爹爹書房裡的抽屜和箱子,結果有一回翻出了一冊畫工精美的春宮圖。
她以爲有着這樣懶散的性子的人說要檢查她讀書的話不過是隨便說說而已,所以她雖然每日還是不管風霜雨雪的去書房看書,卻沒有將裴之硯的話當真,直到她在書房連續看了兩個月的書之後。裴之硯將她叫到了身邊。
“這兩個月看了什麼書?”裴之硯依舊是靠在軟塌上,問她這句話的時候垂着眼簾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
“《西行雜記》,《太平年鑑》、《經世集》。”任瑤期低着頭低聲回道。
兩個月看三本書,任瑤期覺得自己已經很努力了,畢竟裴之硯之前只要求她兩個月看一本書,所以她回答的時候並不心虛,她自幼記性就極好,看書的速度也快,還能將內容記個八九不離十。
裴之硯連頭都沒有擡,將手中的書翻過去一頁。隨口問道:“《西行雜記》第九篇,出現了八個形貌不同的女子,當中穿紅衣裳的那個叫什麼名兒,家住何處,年歲幾何?”
任瑤期聞言愣愣地瞪着裴之硯有些傻眼。
這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問題?
裴之硯許久沒有聽見她回話,便抽空瞥了她一眼,悠悠然道:“怎麼?答不出來?那就……”
任瑤期被嚇得一個激靈,立即搶話回道:“等等。那姑娘好像是叫秦九娘,家住……家住稻田村,年歲……”任瑤期糾結着眉頭想了半日,她自認記性還不錯。卻依舊想不起來書中有提那位紅衣姑娘的年歲。
那本雜記其實就是一本遊記,每一篇都不太長,裴之硯提到的第九篇只有四頁紙,出現的人物大多也就是一兩句就帶過了,任瑤期能大致的記住一個只出現了一次的小人物的名字已經算是記性奇好了。
那時任瑤期的年紀畢竟還小,因爲自幼就聰慧學什麼都比別人快所以從未在讀書識字上吃過什麼虧,裴之硯這樣又很像是想要故意刁難她,於是她說話的時候便忍不住有些不服氣,儘管因爲人在屋檐下語氣和姿態還是很恭謹的:“請先生恕我愚鈍,實在不記得書中有提到那位紅衣姑娘的年歲,還請先生賜教。”
這是任瑤期第一次稱呼裴之硯先生,其實是帶着些微不服氣和諷刺的意味的。那時候任瑤期還不知道她隨口這麼一叫,就跟當今皇帝成了同門師兄妹。
裴之硯打量了她一會兒,突然笑了,用諄諄善誘的語氣說道:“書中是不是有提到她出生那年興元府正鬧災荒?”
任瑤期皺眉想了想,好像還真有提到這麼一句,便點了點頭:“確有提到。”
裴之硯又問道:“這本書開篇就有說起,張生是在慶隆三年從京都出行的,因爲途中四處遊玩加上走到金州的時候病了一場,所以從京都到慶元府利州整整花了兩年時間,那他路過位於利州的稻田村的時候應該是在哪一年?”
任瑤期頓了頓,有些遲疑地道:“是慶隆五年,可是……”
裴之硯不理她的辯駁,繼續道:“那位秦九娘既然已經到了看到成年男子臉紅的年紀又還是代嫁之身,那她的年紀應該在十歲到二十歲之間,她出生的那年便是正清十五到正清二十五年這當中的某一年,而在這期間內慶元府的利州只有正清二十年的時候發生過一次旱災,現在你再來告訴我,這位秦九娘年歲幾何。”
任瑤期頭上冒出了冷汗,聲音有些艱澀地道:“十六歲。”
裴之硯終於滿意地點了點頭:“沒錯,是十六歲,現在你還堅持書中沒有提到這位姑娘的年歲嗎?”
任瑤期:“……”
裴之硯靠在軟塌上打量她,臉上帶着笑意:“還不服氣?”
任瑤期低頭:“不敢……”
裴之硯偏頭看着她道:“你因爲自己記性好,所以覺得讀書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對書也少了幾分敬畏之心。讀書若是真有這麼簡單,那麼考狀元還不如去選茶樓酒館裡的夥計,聽說優秀的夥計除了能背菜名之外還會記住各類客人的喜好忌諱。”
裴之硯將手中的書放下,稍稍坐正了身子:“讀書的時候需要你去思去想,懂得舉一反三,而非簡單的記住書上的內容。讀書不在多而在精,有的人讀了一輩子的書也明不了理,那麼還不如不要去浪費這個時間,及時行樂多好?你若一生只讀了一本書,卻能從中悟出道理來,那便是不錯的收穫了。”
任瑤期聽着聽着,表情也漸漸認真了起來,她這才明白,裴之硯是在糾正她讀書的方法。之前她因爲擔心裴之硯覺得她偷懶,所以多讀了幾本,自然是沒有多用心的,不想卻是被裴之硯發現了,便提了這麼個刁鑽的問題來警醒她。
這回任瑤期是真心低頭恭敬地道:“是的先生,我知錯了。”
裴之硯擡眼問她:“錯在何處?”
任瑤期認真道:“貪多嚼不爛,先生之前讓我兩個月讀完一本書已經是讓我走馬觀花了。”
這回裴之硯終於滿意了,便又躺回去看他自己的書了,他繼續用漫不經心的語氣道:“孺子可教!《西行雜記》,《太平年鑑》、《經世集》這三本書你再從頭讀三遍吧。三個月之後我會再來考究你一番。”
任瑤期低頭應了,正要退回琴案邊去看書,裴之硯卻又道:“不過你今日並未讓我滿意,所以……”
任瑤期聽到這話,還是忍不住僵硬了一下。
裴之硯頓了頓,似乎是想了一會兒才繼續道:“所以就罰你打掃書房三個月吧。”
任瑤期鬆了一口氣,幾乎是歡天喜地地領了罰。
自那以後,裴之硯就莫名其妙地真正的成了她的先生。隨着意讓她自己看了兩年的書,沒兩個月會考校她一次,答得好的話沒有獎勵,答不出來的時候就會被罰去做各種活計,任瑤期去花園裡拔過草。
這樣放羊吃草了兩年之後,裴之硯會在她自己選書看的同時還給她指定一些書目,不過任瑤期一開始只喜歡看遊記,野史,市井趣味這些,別的書她並不是很感興趣。有一次裴之硯指定她看《名臣經濟錄》,她實在是看不下去,所以在對答的時候很是有些牛頭不對馬嘴,裴之硯不滿意,她還不自覺地頂了一句:“我又不去考狀元,看這些做什麼!”
裴之硯倒是沒有生氣,只是懶懶地揮了揮手罰她去倒馬桶……
裴之硯只說了一句就讓任瑤期偃旗息鼓了:“我是先生,你是學生,學問上的事情自然是我說了算。你若是不喜歡這種相處模式的話,我們就換一種?”
任瑤期覺得,她還是去好好的看《名臣經濟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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