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馮去疾:什麼人如此大膽

張蒼翹着二郎腿,躺在納賢館的板牀上,雙手交疊,放在腦後,看着房間內昏黃的油燈,輕笑道。

“伯常兄,何必如此憂慮?蒼也非莽撞之人,怎麼會自取死路?我觀這科舉制度,若是能推行開來,必將開千古未有之格局,一可以廣納天下賢才,充實朝廷,以功名利祿引誘天下,動搖那些心志不堅的六國志士抗秦之心,二來,引百家入朝,可以緩解如今大秦朝廷,尤其是關中之地,法家一家獨大的局面,三,則可以拉起那些出身寒門的士子,與我等對抗,削弱天下貴族在民間的影響——”

說到這裡,張蒼忍不住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這項制度,着眼長遠,大巧不工,胸襟格局,遠超同儕,實爲當世俊傑,大秦既有這等眼界,豈能沒有這點容人之量——只是不知此等氣象恢弘之舉措,究竟出自何等人物之手,恨不能與之結交,把酒言歡——”

姬伯常是真有些搞不懂這位好友了。

“那你爲何還……”

張蒼忽然有些興致缺缺地搖了搖頭。

“道不同,不相爲謀罷了——”

張蒼一家與大秦,其實糾葛很深,他的祖父張儀乃是魏國人,師從大名鼎鼎的鬼谷子,當初縱橫六國政治,因功被秦惠文王封爲相國,武信君,只是因不受秦武王所喜,又出逃到自己的故國,擔任了魏國的相國。

從這一點上算,張蒼算是根正苗紅的魏國貴族。

他早年師從荀子,與韓非子和李斯,算是同門師兄弟,追隨祖父的腳步,進入咸陽,在大秦一路做到御史的職位,主四方文書,通俗一點講,就是做始皇帝的筆桿子,負責起草詔書,也算是前途遠大。

故而,他從內心來講,對大秦並不怎麼牴觸。只是後來,他因爲受韓非子的牽連,怕受到李斯的清算,只能連夜逃出咸陽,再次回到自己的老家避禍。

但後來,始皇帝開啓了收割模式,滅掉了魏國,他只能再次狼狽出逃。

從此徹底踏上了祖父張儀曾經走過的路程,只不過,張儀一路走來,收穫滿滿,他則顛沛流離,如喪家之犬。

直到始皇帝橫掃六合,囊括宇內,天下爲家。

腳步所履,皆爲秦土。他這才迫不得已,不得不徹底消停下來,從此改名換姓,隱居於薊,也就是故燕國的都城,也是因此,結識了燕國皇室旁支血脈的姬伯常,兩人交從甚密。

姬伯常雖然有燕國皇室血脈,但本身是旁支,哪怕是在燕國還在的時候,也沒有享受到皇室的多少餘蔭,故而對故燕國也沒有多深的執念。

大秦這邊一開科舉,兩個人一商量,就結伴來了咸陽。

聽自己這位好友這麼說,姬伯常也只能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這位好友,這次之所以會跟自己結伴而來,其目的並不是能通過科舉入仕。

昔日的仇敵,就是今日的主考官,指望什麼中舉?

就算是僥倖中舉,又能做什麼?

繼續擔驚受怕,等待着來自李斯的打擊和清算嗎?

所以,既然如此,剩下的,那就簡單了!

藉助這次科舉制度,清除自己身上的罪名,然後順帶出一口這些年來東奔西走,荒廢光陰的惡氣,否則,心意難平!

噁心李斯一把,不等成績出來,就揚長而去——

“我聽說,當今的皇長孫殿下,年紀雖幼,但雄才偉略,剛毅果敢,有禮賢下士之名,又頗得當今陛下的寵愛,以張兄之才,託庇於其名下,即便李斯,也未必能動得了你……”

張蒼聞言,猶豫了一下,旋即又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晚了……”

他幾乎已經想到了李斯看到自己名字和試卷時候,臉上那扭曲猙獰的嘴臉。但無欲則剛,爺不陪你們玩了,你們又能奈我何?

想到此處,張蒼心中最後一絲猶豫盡去。

他已經想好了,待得明日,自己就敞開胸襟,暢所欲言,然後出了考場,便快馬加鞭,直出咸陽,從此雲遊天下,逍遙快活去了。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們這些士子在宿舍休息的時候,黑冰臺數百校尉,正在燈火如晝的宮殿裡,奮筆疾書。

謄抄着所有人的試卷。

雖然,塗上了名字,但他們的試卷,都在一個不顯眼的位置,輕輕地點了一個標誌,這些標誌,分散開來,就像匆忙中偶然滴下的墨汁,看不出半點的人爲的痕跡。

而此刻,滿腦子,爽一把就走的張蒼,赫然就在其中。

尤其是張蒼那份試卷,又被額外謄抄了一份,連夜送到了黑的手中。

今日是科舉取士文科考試的最後一天。

秀才試,即將憑藉胸中所學,在自己的試卷上,暢所欲言,闡述自己的施政綱領,而尋常士子,也將驗證自己自己寒窗苦讀的成果。

上千名士子,從納賢館魚貫而出,昂首闊步,進入考場。

考場周圍,甲士林立,莊嚴肅穆,鴉雀無聲。

當今皇長孫、冠軍大將軍、河西郡守、江山社稷司司長兼中車府令趙郢,左相李斯,上卿蒙毅,太僕尉繚,武成侯王翦,五大主考官齊至。

朝廷的這份重視,讓真心想要憑藉此次科舉,出人頭地的讀書人,無不心潮澎湃,與有榮焉,也讓一些別有用心的人,不由臉色微變。

李常唯恐別人察覺自己的異樣,趕緊收回自己的目光,跟着前面人,加快了自己的腳步。

他跟張蒼不同,他不需要特別做什麼,只需要把今日考場上的一切見聞,都老老實實地回去告訴自己的父親,便算完成了自己的任務。

至於考中與否,不在他考慮的範圍之內。

來到自己的廬舍,坐定,穩定心神,就等着見識一下,大秦科舉考試的試卷,到底是一個怎麼考法。

他很想知道,大秦朝廷到底能憑藉一張什麼樣的試卷,甄選出真正的天下俊才。

跟張蒼一樣,此次,他考的也是秀才科。

等待他的,將是一份別開生面的試卷。

……

武舉考場上,已經通過前幾次考試,角逐出了最後的一百名。這一百名大秦勇士,將進入到了最後階段的決戰,確定最後的名次。

考場上,所有人騎着由朝廷統一提供的戰馬,拿着朝廷統一提供的武器,等待着自己的上場。

項羽坐在馬背上,百無聊賴地看着下面角逐的場景。

在他看來,下面這些人,不過是土雞瓦狗,不堪一擊,但卻也不得不硬着頭皮陪在一旁。

那位皇長孫的命令,他不敢不聽。

實在是打不過!

好在,他和龍且、鍾離昧、姜時,趙欽,以及高元武等進入前十的考生,不用參加這一輪的排名賽,只需要等着跟下面獲勝者的,進行最後一次的挑戰賽就夠了。

否則,他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一不留神,就重傷幾個倒黴的傢伙。

龍且和鍾離昧則饒有興趣地打量着下面的對決,暗中代入自己,想象着,若是換了自己,當如何取勝。

呂馬童一臉羨慕地看着龍且和項羽,他雖然進入了前一百名,但屬於吊車尾的存在,必須再次參加這場排名爭奪賽。

此時,場上主持武考的考官,已經叫到了他的名字,他衝着項羽和龍且拱了拱手。

“龍兄、項兄——我去了……”

“呂兄,馬到成功——”

龍且給自己這位好友,大聲鼓勁,項羽則微微點了點頭。對於這種角色的對決,他提不起半點的興趣。

就一個回合的事,有什麼可看的……

反倒是明日的兵法,他還有幾分期待。他自幼跟着自家叔父項梁學習兵法,也是跟着自家叔父一起推演軍陣,同儕之中,很少有人能是他的對手,他倒是很期待這羣人中,能出現一個讓他眼前一亮的人才。

……

就在文武科舉,同步進行的時候,咸陽城最熱鬧繁華的地段,大張旗鼓地開了一家琉璃商鋪——

商鋪的名字,就叫琉璃!

此地,可謂是寸土寸金,有錢都不一定能買到,但這家琉璃商鋪,一口氣盤下了四家商鋪,直接打通,連在一起,只看這氣勢,就知道來頭不小。

尤其是他賣的東西,更是讓人驚歎連連,大開了眼界。

琉璃!

不是市面上那種精緻小巧的琉璃,而是造型精緻,個頭也相當驚人的琉璃,其中最顯眼的那隻馬踏飛燕,琉璃編鐘,更是炫花了這些人的眼睛。

不可思議!

巧奪天工!

價值連城——

這幾次,因爲科舉考試的緣故,咸陽城內,客流量直線上升,這家大張旗鼓,甚至專門請了歌女在門外搭臺歌舞,瞬間吸引了無數人的目光。

此時,不少人都在暗中打探,到底是什麼人,竟然有這麼大的手筆,敢在咸陽開一家這麼扎眼的琉璃商鋪。

但大秦律法森然,更何況,這裡還是始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沒人敢傻乎乎地去作死。

不過,真的吸引了許多人的目光。

正坐在天香閣喝茶,等着兒子科舉考試的李左車,也被外面的動靜吸引了注意力,他索性掏出錢財結賬,然後信步往琉璃商鋪走去。

“嘶——世間竟然有如此奇物……”

他昔日是趙王宮中常客,趙王酷愛琉璃,蒐羅天下,但即便如此,也未曾見過趙王宮中有過這等人間奇珍。

“這等奇物,竟然敢堂而皇之的擺在一處門店裡……”

李左車一邊揹着手,欣賞着這些讓人驚豔的琉璃之寶,一邊暗中打量着這家店鋪的主人。

虞田親自坐鎮,帶着家中的侍衛和夥計在一旁伺候。

見到李左車過來,還笑呵呵地舉手行禮,李左車一開始還以爲是這廝以前見過自己,結果回頭發現,這貨見了誰都這幅德性,不由哂然一笑。

低頭看擺着的這些琉璃去了。

這等凡俗市儈之徒,自然不會是這些奇珍異寶的幕後主人。

東西是好東西,但價格也真是好價格啊。

上面的每一件,幾乎都是價值連城,最小的那一件琉璃盞,都標註了一萬錢的標誌!

李左車是真的有點喜歡,但還是很識趣地沒有打聽。

別說出門在外,沒有攜帶那麼多的錢財,就算是攜帶了,他也不想如此招搖,引人注目。

跟他懷着一樣心思的不在少數,故而,前來看熱鬧的人不少,但真正問津的卻沒幾人。

開玩笑,這麼死貴死貴的東西,除了最頂尖的權貴之家,誰家會這麼蛋疼,買回去放在家裡?

給自家招災啊——

虞田也不心急,別管進來,都笑眯眯地耐着性子接待,看着器宇不凡的,還會招呼人奉上茶水,糕點,熱情招待,隻字不提售賣琉璃的事兒。

……

“終於回來了——”

望着咸陽城巍峨的城頭,馮去疾不由長出了一口氣。

這些時日,自己留在河西郡,協助皇長孫處理一些後續事務,直到前些時日,一切都已經步入正軌,這才與河西郡代郡守陳平揮手作別。

河西郡沒有鎮守武將。

河西郡守趙郢,軍政大權一把抓。他不在河西,就是由郡守主持政務,河西四縣,各縣縣令和縣尉配合施政。

整個河西郡,煥發出蓬勃的生機。瞧得馮去疾這個政壇老臣,都不由讚歎連連,不得不佩服皇長孫殿下選人的眼光。

他甚至都有些想不明白,皇長孫殿下,到底是從哪裡淘來這麼多的人才的,個頂個的有能力!

當然,也包括自己那位好孫女婿!

此番回來,首要的任務,就是儘快給自家那位孫女完婚。夜長夢多,落袋爲安,哪怕是有皇長孫殿下做媒,他也不敢太過大意。

那位韓信雖然性情有些倨傲,似乎不太通人情世故,但絕對有大將軍之姿!

馮家如今缺什麼?

就是缺得這種能頂門立戶的人才啊!

性格爲人方面有缺點?

那就更好了啊!

真要是像皇長孫那樣,看不出什麼缺點來,他還真不敢把整個家族都壓上去。右相歸來,倒是沒有鬧出多大的動靜。

當然,若是換了平日,怎麼也能引來一波關注,起碼韓信這位準孫女女婿得出面迎接一二,但奈何今日科舉考試文科考試到了最後的關口,武舉考試也到了最緊要的關頭。身爲考官之一的韓信,需要坐鎮考場,沒時間去接他這位大粗腿。

“這也太不通人情世故了……”

雖然早就有了心理建設,但馮去疾還是忍不住心中吐槽了一句。

忽然,他眉頭一蹙,看向前方。

在靠近皇宮不遠的這處大街上,竟有人在大街上搭上了臺子,遠遠地就能聽到絲竹管絃咿咿呀呀的聲音!

是誰!

竟然這麼大的膽子,這麼大的恩典!

他揚了揚眉,環顧左右。

“諸君,走,隨我去看看……”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