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沒說完,一旁的蒙毅,就忍不住沉吟出聲。
“殿下是說,他們並不單純的是爲了製造動盪,蠱惑民心,而是別有所圖?”
趙郢笑着點了點頭。
“可微臣想不明白,他們除了這些之外,他們到底圖個什麼……”
馮去疾和李斯等人,雖然沒有說話,但也不由露出沉思之色,把目光齊刷刷地看向神色淡然的趙郢。
趙郢笑了笑,環顧衆人。
“蒙上卿,你覺得我們現在正在幹什麼……”
蒙毅先是愕然,旋即便猛地醒過神來。
“殿下是說,殿下是說——他們想借此吸引陛下出巡!”
這句話剛一出口,他自己便馬上否定了自己這個大膽的推測。
就算是陛下出巡,也是有大秦精銳護持左右,那些見不得光的六國餘孽,又能奈陛下何?更何況,陛下出巡天下,又不是一次兩次了,要是他們有什麼了不起的手段,也早該拿出來了。
事實上,除了幾次擺不上臺面的刺殺之外。
根本沒敢有任何的異動。
“殿下恐怕有些太過高估他們了吧,區區六國餘孽,又能掀起什麼風浪,就算是陛下出巡,他們又能奈何?隨行護衛,皆是大秦精銳之士,所用衣食,皆有人反覆覈查,微臣想不出他們這麼做,能有什麼用處……”
李斯眉頭微蹙,搖了搖頭。
在他看來,始皇帝陛下這次出行,有滌盪天下之效。
是震懾宵小,穩定民心,肅清地方最快捷有效的手段,也可趁着這個機會,加強朝廷對百越之地的控制。
皇長孫的推測,未免有些杞人憂天了。
趙郢很想說,若是這次出巡,始皇帝很可能會像歷史上那樣,中道崩殂,病死途中。但這話,他不能說——
也不敢說。
趙郢笑着拱了拱手。
“左相所言,自然沒有問題,但那些六國餘孽,不會昏了頭,做一些毫無意義的安排……”
說着,他轉頭看向若有所思的始皇帝。
“大父,其實我們不妨把這些逆賊最近所作所爲,放在一起,慢慢地擼一擼,我們就會明白,他們的意圖到底在哪裡……”
趙郢一邊說着,一邊斟酌着自己的言辭。
“今年,六國餘孽動作頗多,先是上郡讖言,妄言陛下生死,然後河東讖言,又妄言陛下生死,接着,又有人假借玉璧之事,暗示此事……”
說到這裡,趙郢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原本我還有些奇怪,他們反覆地折騰這些,到底想幹什麼,如今看到這一份情報,才終於明白,他們到底想要做什麼——”
“這羣褻瀆鬼神之徒,試圖藉着這些子虛烏有的手段,逼陛下出巡!”
見衆人眼中兀自有不解之色,就連始皇帝眉頭微蹙。
就聽趙郢斬釘截鐵地道。
“陛下英明神武,智慧通達,有敕封鬼神的胸襟氣度,自然不會相信這些捉神弄鬼的手段,也不會被他們這些鬼魅的伎倆所矇騙,但天下百姓則未必。故而,他們知其不可而爲之,就是要藉助這些混淆視聽,攪動人心,而陛下爲了安撫天下民心,正如各位心中所想,最快捷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出巡!”
“只要陛下出巡,則謠言不攻自破!但——”
說到這裡,趙郢用手指了指外面的天空。
“大父,諸位大人,現在是什麼季節?”
“冬季啊——”
聽得一頭霧水的史祿,下意識地接口,趙郢笑着衝他點了點頭。
“是啊,冬季,這個時節,尋常老人,哪怕是躲在家裡,依然會覺得酷寒難耐,更何況,陛下若要此時出巡,一整個冬天都要待在荒郊野外之中。”
說着,他看向揹着藥囊,侍立在大殿一側的夏侯且。
“夏侯醫官,您覺得以大父如今的身體狀況,可適宜長途跋涉?”
夏侯且沒想到,這種場合,自己竟然會被點名。
趕緊出列,沉吟片刻,這才認真地回道。
“這些時日,陛下每日跟隨殿下操習太極拳之術,加上殿下每日爲陛下精心安排的膳食,陛下身體已經大有好轉,但——”
說到這裡,夏侯且下意識地偷瞄了一眼始皇帝的臉色。見始皇帝臉色如常,這才拱手道。
“但陛下爲了國事,常年操勞過度,身體依然有些虧空,就目前來看,依然不宜長途跋涉……”
趙郢看了一眼垂手而立的夏侯且。
“若是再加上途徑各地,長期水土不服,飲食不和口味,休息不好,還要分心操勞國事呢……”
夏侯且額頭見汗。
真要是遇到皇長孫殿下說的這些情況,不要說始皇帝如今的這身體狀況,哪怕是一位精壯的漢子,也未必能頂得住。
“這……”
趙郢再次上前,俯視着有些侷促不安的夏侯且。
“我大秦幅員遼闊,地分南北,縱橫數千裡,巡遊一圈下來,耗日持久,冬天出發,恐怕到了酷暑之際,也未必能回。一路走來,嚴寒酷暑,霜刀雪劍,交相侵蝕,陛下的身體,能頂得住否?或許,這就是那些人真正的目的所在。”
說到這裡,趙郢轉身,目光緩緩從馮去疾和李斯等人臉上掃過。
“諸位大人,都是我大秦肱骨之臣,老成謀國之輩,對陛下忠心,自不待言,所思所慮,皆是出自公心,原本沒有問題,但你們的諸多考慮之中,可曾考慮過陛下的身體,若是陛下有個三——咳咳,若是陛下身體有了個好歹,你們在座的各位,誰能負得起這個責任……”
在座的都是人精,自然聽得出,趙郢的話雖然說的客氣,但隱隱有了幾分指責之意。
紛紛躬身謝罪。
“微臣不敢……”
始皇帝:……
他算是聽出來了,自家大孫子之所以在這裡又是發脾氣,又是東拉西扯的,感情是在擔心自己的身體呢。
心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還有些感動。
別的不說,這孩子對自己的身體是真上心啊,親兒子都沒這麼上心過。
那真是絞盡腦汁啊。
“咳——郢兒,別急,事情也沒你說得那麼嚴重——朕的車駕,寬大舒適,極爲平穩,夏侯醫官也會隨身伺候……”
始皇帝還欲再說,趙郢已經神色嚴肅地站出身來。“大父,您曾告誡過我,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您貴爲大秦始皇帝,天下尊貴,莫過於您……”
始皇帝:……
趙郢今日,就是要阻止始皇帝出巡的,自然是不遺餘力。
他撇過始皇帝,看向若有所思的馮去疾和李斯等人。
“我大秦養士數百年,難道爲的就是凡事都需要陛下衝鋒在前,親力親爲?”
這一句話,就有點嚴厲了。
哪怕是在座的各位,都是大秦重臣,始皇帝的心腹,都忍不住額頭見汗。
“再說,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我們現在或許想不到那羣逆賊還有什麼後招,但我們憑什麼明知道對方別有所圖,還非要往上撞呢,天底下就沒有這樣的道理……”
所有人都不由默然。
就連始皇帝都不由沉默了,開始認真的思考,自己出巡的這個決定,到底合不合適。萬一真如這臭小子擔心的那樣,自己的身體出了問題,到底值不值。
見到衆人的反應,趙郢不由微微鬆了一口氣。
這一次,他來之前,就已經做好了兩手的準備。
能說服始皇帝,自然是最好,若是萬一不能說服始皇帝,那就爭取跟着,拉着夏侯且,帶上宮中最精銳的醫療團隊,寸步不離地跟在始皇帝的身邊。
以防不測!
……
因爲趙郢的堅決反對,始皇帝原本計劃好的出巡,無疾而終。
在趙郢的建議下,始皇帝對出現異動的各地郡縣長官,發出了嚴厲的敕令,責令他們,務必以最快的速度,查出真相,穩定地方局勢。
否則,就地免職!
離去的時候,衆人看向趙郢的眼神,都有一絲複雜。
這麼多年來,還是第一次有人能改變始皇帝的決定。而今天這個歷史,被人破了。而大家也算是見識了這位皇長孫殿下的手段。
始皇帝三十七年,十月初三。
始皇帝沒有出巡!
這讓擔心了一年多的趙郢不由偷偷鬆了一口氣。
這是他穿越以來,對歷史做出的最大的改變。
只要始皇帝不出去浪,一年之後,未必會中道崩殂,就算是中道崩殂,胡亥已倒,趙高不在,有自己看着,局勢也絕不會如歷史那般窘迫。
……
就在趙郢打起精神,狙擊始皇帝出巡的念頭的時候,冒頓單于的嫡長子,剛被冊封爲太子不久,就被髮配到咸陽當人質的攣鞮稽粥,帶着親自趕到咸陽的匈奴的使者,右賢王須卜蘭拓,再次抵達章臺宮之外。
跪伏於地,祈求始皇帝的接見。
這樣的舉動,最近幾天,幾乎每天都在發生,但始皇帝對此,似乎視而不見,但攣鞮稽粥年紀雖小,但卻頗有韌性,這幾天,幾乎每日必到。
趙郢從始皇帝那裡回來,又到自家大母那邊溜達了一羣,這才施施然地從宮裡出來,結果,就看到了攣鞮稽粥跪伏於地的身影。
這位原本歷史上,註定要成爲老上單于的孩子,如今正嘴脣緊抿,臉色倔強地望着簾幕重重,巍峨高聳的章臺宮。
此時,見趙郢經過,就跟見到救命稻草似的,掙扎着從地上爬起來,踉蹌幾步,撲到趙郢的腳下。
“殿下留步,殿下留步……”
趙郢:……
眉頭微蹙,有些不耐煩地看向跪伏在自己腳下的攣鞮稽粥與身爲匈奴使者的右賢王須卜蘭拓,正色道。
“匈奴內亂,同室操戈,確實讓人遺憾,但這畢竟是你們匈奴人自己的事兒,我大秦雖強,但畢竟是個外人,也不便貿然插手你們的內部事務……”
須卜蘭拓聞言,不由嘴角抽搐了一下。
但他不敢貿然說話。
只能規規矩矩地聽着趙郢在那裡假惺惺地胡說八道。
“殿下,大秦若能出兵,我家單于言,可割讓陰山以南的大片草原於大秦,以爲謝禮……”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今匈奴的局勢,已經危若累卵,自己已經耽誤了數日,根本沒有時間跟這位皇長孫在這裡繼續扯淡。
只能把心一橫,直接交出自己的底線。
須卜蘭拓的話,讓趙郢不由心頭一跳,忽然想起後世一首耳熟能詳的詩歌。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陰山腳下,那是一大片肥沃的土地。
若是能收入懷中,那自然是一處養馬的絕佳場所。
“這——”
趙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這多不好意思,我大秦與匈奴乃兄弟之邦,本該互幫互助——說什麼謝禮不謝禮的,不過,我草原酷寒,我大秦精銳多有不適,陰山之下,倒是一個挺好的休息調整之所……”
說到這裡,趙郢勉爲其難地擺了擺手。
“算了,畢竟是冒頓單于的一份心意,我們大秦也不好太過拒絕,這樣吧,看在冒頓單于的份上,你們不妨先起來,跟我去見一見陛下……”
聽到趙郢的話,右賢王須卜蘭拓,又是屈辱,又是激動,眼淚都快下來了,偷偷用手扯了扯跪得已經兩腿發麻的小太子攣鞮稽粥。
“殿下,還不趕緊起來,謝過皇長孫殿下!”
……
見趙郢去而復返,身後還領着攣鞮稽粥和匈奴使者須卜蘭拓,始皇帝頓時心領神會。
匈奴右賢王須卜蘭拓和攣鞮稽粥頻頻求見,他自然知道的一清二楚,不過他知道自己孫子在草原上的謀劃,自然是裝聾作啞,對匈奴的使者,視而不見。
但今天看到趙郢滿面春風地從外面進來,頓時就心中瞭然,知道,通過這幾天的煎熬,恐怕已經達到了自家大孫的預期。
“下臣拜見大秦皇帝陛下——”
須卜蘭拓強行穩定心神,帶着自家太子殿下,搶行數步,對着始皇帝深施一禮。
“匈奴與大秦,締結盟約,乃是兄弟之邦,今匈奴有難,特派遣下臣,前來向陛下求援……”
說着恭敬上前,奉上冒頓單于的國書,以及一份長長的禮單。
始皇帝只是掃了一眼,就收起來,隨手遞給了立在一旁的趙郢,聲音平靜地道。
“爾等來意,朕已經知曉。想不到你家單于,連一隻被我秦軍驅逐的殘餘部落都拿不下……”
始皇帝微微搖了搖頭。
“這等小事——算了,這樣吧,稍後你們與皇長孫殿下商議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