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始皇帝的聲音落地,大殿裡的氣氛,有那麼一瞬間,似乎凝滯了一下,但又似乎沒有。
所有人,都默默地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如同老僧入定。
趙郢轉身出列,躬身行禮。
“諾!孫臣此去,定當以雷霆之勢,蕩除邪祟,以正天下試聽!”
他料到了此次始皇帝會放給他明確的權柄,但是沒想到,竟然放到了這種離譜的地步,幾乎成了名副其實的江南王!
若是,他有什麼異心,真的能做很多事了。
此前,雖然他每日都到宮中,幫助始皇帝批閱奏疏,處理朝政,甚至就連人才的選拔,官員的任免,都能說得上話,但那跟現在不同,那個時候,他權限再大,那也是頂着始皇帝的名分,也只能隱於幕後。
而今,這個江南諸郡總督事,那就真的是明面上的實權了。
跟冠軍大將軍不同,秦朝的大將軍都是戰時的,戰爭結束,沒有什麼特殊情況,手下兵馬自動解散。
也跟他的河西郡守不同,畢竟,他嚴格來講,目前都是遙領。
雖然他的遙領跟其他人有名無實的遙領不太一樣,但即便如此,那也只是一郡之地,而且郡中的官吏,雖然都是出自他的部下,但實際上,他並沒有直接處置的權力。
而如今這個官職,就有點厲害,幾乎變成了江南諸郡的太上皇。
生殺予奪!
……
衆人散去之後,始皇帝笑呵呵地看着趙郢。
“怎麼,有點緊張?”
趙郢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
“大父,您一下子把這麼大的權限交給我,我怕把握不好,辜負了大父的信任……”
始皇帝不由哈哈大笑。
轉身走回自己的躺椅處,施施然地躺下,意態閒適地雙手交疊,放於小腹。
不需要始皇帝吩咐,趙郢就動作熟練地上前,捏住了始皇帝的肩頭,不急不緩地按捏起來,始皇帝愜意地微微眯起雙眼。
“怕什麼,有什麼好怕的?你是朕的孫子,朕只要不怪你,誰敢說你什麼?此次出去,你只管根據自己的心意,放手去做,就算是鬧下天來,也有大父給你兜着……”
趙郢輕輕地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這份沉甸甸的信任,讓他鼻頭有些微微的酸澀。
手上的動作越發用心,大殿外,垂手而立的黑大總管,看着陽光下,兩人的剪影,嘴角不由露出一絲會心的笑意。
自家這位陛下身上,越來越有人情味了。
不再像以前那樣,剛硬果決,冷冰冰的,雖然每日,羣臣簇擁,一言而決,雖然每日裡,佳麗環侍,鶯歌燕語,但那一種孤單感恍如刻入到了骨子裡。
自從經歷過一次又一次的背叛,他便把自己的心死死地封起來,眼裡只有家國天下,只有江山社稷,只有祖宗基業了。
而今,他終於不一樣了,心裡終於有了一絲人間的暖意。
這都是皇長孫殿下的功勞!
……
“你這一去,那位項羽,你準備怎麼安排……”
就在趙郢以爲,始皇帝已經睡着,就要悄悄起身離開的時候,耳邊忽然響起了始皇帝有些慵懶的聲音。
聲音很隨意,就像偶爾想起來了,隨意問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趙郢清楚,這是始皇帝知道自己的心思,所以,特意藉着這個沒有外人的機會,故作隨意地徵詢自己的意見。
他手上的動作微微一滯,旋即又恢復如常。
“大父,我大秦崇尚法家自學,賞罰分明,有功,則賞,有過,則罰,故而法雖嚴苛,民雖有怨,卻天下信服,故賢能之士,不分國別,不論地域,爭相投奔,效力於秦……”
趙郢說着示意始皇帝稍稍翻一下身子,這才繼續道。
“太尉繚,素有遠略,有領軍治國之能,出身魏國;左相李斯,精通律法,善於文辭,長於政務,是大父得力臂助,出身楚國……”趙郢仔細地回顧着朝中這些能臣幹吏,說着說着,連自己都不由爲始皇帝的心胸氣度所折服。
近乎過半的重臣,都出自山東諸國之地!
這是何等的氣魄。
這其中,甚至大半都是超擢任用,直接委以重任,其中出身楚國的甘羅,十二歲拜爲上卿!
“……所以,出身楚國者,又豈項氏叔侄二人?能爲我大秦所用,不論地域,不論出身,皆是我大秦之臣,不能爲我大秦所用,不論地域,不論出身,皆是我大秦逆臣。”
趙郢笑道。
“左右不過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罷了!今日,他是我大秦之功臣,那便不吝封侯之賞,異日,他若是我大秦之逆臣,我自提長劍,爲大父斬之!”
始皇帝聞言,不由大笑。
起身輕輕地拍了拍趙郢的肩膀。
“郢兒,記住你今日之言,也記住你現在的胸襟氣魄——”
趙郢重重點頭。
……
咸陽城。
皇長孫殿下賞賜的府邸裡。
項梁正坐在書房裡,目光深沉地盯着牆壁上懸掛着的一封漠北疆域圖,一旁的書桌上,則是一封來自項羽的書信。
作爲項羽的叔父,他是咸陽城中,除了始皇帝和趙郢之外,唯一知道項羽去向的存在,也是唯一知道項羽現在正在做什麼的人。
他看着地圖上,項羽大軍後面,不斷擴大的地盤,如同滾雪球一般,不斷擴張的勢力,心中天人交戰,眼神越發深沉。
幾十萬大軍啊!
都是精通騎射,上過戰場的老卒。
若是當初在會稽,他能有如今這等實力,又何至於自投羅網,困守在這咸陽城中。他目光閃動,手指輕輕地在地圖上滑動,最後重重地按在了白道川的入口處。
就像他的侄子瞭解他一樣,他也瞭解自己這個從小帶到大的侄子。
他深知,以自家侄子的脾性,他絕對不會放過這一個畢其功於一役的機會,而這個機會,最佳的地點就是白道川!
“白道川啊……”
項梁忽然默默地嘆了一口氣。
他從來沒有什麼時候,像現在這樣,期盼自己的預料能出意外。
狡兔死而走狗烹,飛鳥盡而良弓藏。
自家這個侄子,到了漠北,固然是鋒芒畢露,威震草原,但也同樣把自己的威脅暴露在了大秦始皇帝,以及那位高深莫測臉厚心黑的皇長孫面前。
若能保持現在的狀態,封侯可期,甚至項氏一族的榮耀,或能在大秦重新崛起。
但大秦或許缺一員猛將,亦或是缺一員大將,但缺一位能橫掃漠北,驅逐冒頓,整頓整個草原,甚至足以威脅大秦的項羽嗎?
“養寇方能以自重啊……”
項梁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家那位侄子,絕對不會那麼幹,他最有可能的,反而是追亡逐北,把冒頓趕盡殺絕。
可惜,他現在困居咸陽。
雖然書信暢通無礙,但他可不敢在書信中給自家那位大侄子有任何的暗示。如今只能賭那位始皇帝和皇長孫的氣量,也賭自己項家的運氣。
生死操之於人手。
這種感覺,讓他極爲憋悶。
但又能如何?
始皇帝和皇長孫敢讓他知道項羽的動向,敢讓他叔侄書信暢通無阻,恐怕也早就做好了他叔侄串通的準備。
不,或許,早已經在等着他有所異動。
項梁越想,越覺得可能,只覺得身子周遭都佈滿了始皇帝和趙郢深深的惡意。
……
趙郢和始皇帝自然不知道,此時項梁心中正患得患失,不過,估計就算是知道了,也會一笑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