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郢看着明明已經很慌亂,卻還在勉強維持着鎮定的熊心,忽然間笑了笑。
“大秦皇長孫趙郢——”
說着,徑直走到熊心屋前一塊傾倒的大青石前,一屁股坐下來,然後眉梢微挑,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的熊心。
“怎麼,楚王孫不歡迎?”
熊心聞言,不由臉色大變,下意識地往後倒退了幾步。
“你們,你們認錯人了……”
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在這裡隱姓埋名,放了這麼多年羊,終究還是被人找上了門來。
趙郢也不說話,就坐在那裡,靜靜地看着他。熊心見趙郢眼神戲謔,驚和錐古等人,已經隱隱把自己包圍起來,堵住了自己的去路。臉色變了變,猶豫了半天,終究還是跟泄了氣的皮球似的,癱坐在地上。
“不錯,本殿下,就是大楚王孫熊心!要殺要刮,儘管來吧……”
趙郢見狀,不由笑道。
“爲何要殺你?我大秦以仁以治國,即使天下諸侯,不識大局,枉顧天命,負隅頑抗,以對王師,陛下也不曾趕盡殺絕,而是在咸陽,爲他們起宮殿,立樓閣,作爲他們的居所,更何況你區區一位落魄的王孫?”
熊心臉色頓時青一陣紅一陣。
他有心想要大聲駁斥趙郢的這些假惺惺的話,可話到嘴邊,終究還是變成了。
“那你找上我,又待如何……”
趙郢笑了笑,長身而起。
“我奉阿媼之命,特意前來爲外祖父母修繕墳墓,供奉香火……”
說到這裡,趙郢淡淡地道。
“說起來,你我還算是表兄弟,起來吧——先跟我回去,回頭帶我去外祖父母墳前看看……”
熊心見趙郢似乎真沒有要殺自己的意思,這才從地上爬起來,非常自覺地跟在趙郢身後。見這熊心這麼識時務,趙郢心中不由微微點頭,越發堅定了自己剛纔的念頭。
若是順利,這熊心倒是自己收服楚地民心的好幫手。
前世的時候,他只知道,項羽和項梁叔侄二人在范增的建議下,尋訪到了楚懷王熊槐的孫子雄心,並擁立爲懷王,有了這面旗幟,天下反秦之士風起雲涌,彙集麾下,這才迅速地打開了局面。但真的不清楚,項羽和范增等人當年,是從哪裡找到的熊心。
事實上,他曾動過讓驚等人,暗中尋訪,然後斬草除根的念頭。
但終究還是沒有。
如今,他已經不是穿越之初,想法簡單的,以爲只要砍殺幾個諸如陳勝吳廣,又或者是項羽劉邦之流的造反頭子,就能掐滅大秦的隱患,解決大秦危機的後世青年。
只要大秦不能強大自身,維持住兩代人的穩定,併兼容天下各家人才,逐漸消弭六國百姓的怨恨,哪怕是沒有熊心,也會有趙心之流出現。事實上,後世歷史上,被各路諸侯擁立的六國王室子弟,也並非熊心一人。
只是楚地反秦最爲激烈,而項羽叔侄也能力出衆罷了。
不過,此次能找到熊心,終究是一件好事,讓他在對楚地的政策選擇上,又多了一個不錯的選項。不過,帶着熊心回來之後,他也沒急着跟熊心聊這個。
畢竟,前世歷史上對於這位“義帝”的記載,實在是太少了,除了被人尋訪擁立,就是鬼迷心竅地陰了項羽一把,然後被項羽砍了腦袋。
能不能用,總歸還是需要觀察一下他的心性。
不過,他也沒閒着,抽空親自會見了一下南郡這邊的官員。見趙郢只是催促他們儘快籌備糧草船隻,打聽這邊的風土人情,這些官員才偷偷地鬆了一口氣。
等他們知道趙郢這邊剛剛抵達,就帶着人去城裡“微服私訪”了一圈之後,每個人都心中忐忑,還以爲這位皇長孫來者不善,準備挑他們的錯處呢。
沒想到虛驚一場。
皇長孫雖然沒明說,但透露的意思已經很明顯,沒有插手地方政務的意思。
因爲這個的緣故,這些官員們對趙郢的態度都親切了許多,臉上的笑容也多了幾分真誠。
“殿下儘管放心,下官回去之後,就親自督辦此事,一定不會耽誤了殿下行程……”
臨走的時候,南郡郡守汲慕,再三保證。
趙郢笑着道了一聲謝,然後,又笑容溫和親自把一行人送出轅門之外。
這一次出來,始皇帝雖然給了他肅清吏治的權力,但南郡這邊地處故楚核心,情況複雜,在他沒有深入的瞭解之前,他不覺得憑藉着自己後世那一點輕薄的見識,以及一些想當然,就能一拍腦門,做得比南郡這些官員更好。
與其勞心勞力地給人添亂,不如暫時不管,先穩定一下這些當地官員的心思。
至於,這些人中,或許會有貪瀆,又或者是其他的行爲。趙郢覺得,相比於保持地方的穩定,這些行爲,都可以暫時擱置,就算是自己要查,那也得等一個更加合適的時機。
在始皇帝沒能渡過歷史上那個敏感的節點之前,他無意在外久留。
送走了南郡官吏的第二天,趙郢就讓人喚來了熊心,讓他在前領路,帶着張良、錐古、逍遙生、阿女以及驚等人,穿上常服,去了自家外祖父母的墳墓之前。
雖然是楚國王室的墳塋,但這些年來,楚國滅亡,王城廢棄,已經變成一片廢墟,殘留的王室子弟,也被始皇帝給打包押送去了咸陽,變成了始皇帝的戰利品。
自顧尚且不暇,哪裡還有人顧得上去祭奠這些所謂的先人?
就算是偶爾有心念舊國的人,前來祭奠,也得顧忌着官府的態度,不敢明目張膽,故而,這些昔日豪華氣派,佔地廣袤的墳塋,大多都已經爬滿了青苔藤蔓,淹沒在了荒煙蔓草間。甚至已經有幾處陪葬的墳塋,已經有了被人挖掘盜取的跡象。
凌亂的磚石,給扔得各處都是。
趙郢無意感傷。
成王敗寇,本來也沒什麼好說的。好歹的,這些人,還能壽終正寢,如果按照歷史的原本軌跡,自己比他們更慘。
腦袋和身子,都不一定能待在一個地方。
只有熊心,跪在這些墳墓之前,放聲大哭。
這些年來,他唯恐被人發現了自己的身份,身爲楚國王孫,每天都藏在郢都廢墟之上放牧,在此之前,哪敢前來掃墓祭奠?
趙郢也懶得管他,帶着幾個人,親自給自家外祖父母清理墳頭的雜草,剷除藤蔓。好在,他祖父母的墳墓,保護的還算完好,不需要修繕,甚至還有一點祭祀的痕跡,這讓他偷偷鬆了一口氣,不然,回去之後,都不好給自家阿媼交代。“你們是什麼人,竟敢來這裡放肆?可知此處乃是我大秦長公子夫人的族人墳塋所在……”
趙郢等人正忙着清理雜草呢,就聽到一個帶着明顯楚地口音的呵斥。
趙郢等人,不由回頭。卻見是一位穿着褐色夾襖,鬚髮花白的老者,正拄着柺杖,深一腳淺一腳的趕了過來。
“小老兒是此地的守冢吏,幾位——貴人,爲何到了此處……”
見趙郢等人看見自己,並不慌亂,甚至還目光探尋地看着自己。這老者這才發現,趙郢等人手中不僅帶着鐵杴鐮刀等工具,旁邊還放着香燭紙錢,瓜果牲畜等祭品,這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衝着趙郢等人,微微拱手,然後,摘下腰間的符印,亮出了自己的身份。
守冢吏?
趙郢這纔想起來,在大秦,還真有這麼一個低級官吏的設置。
這些人,專門負責管理和維護墓葬的安全。平時,不僅負責巡視和維護墓葬的安全,還要負責防範和打擊盜墓行爲的發生。
算是大秦版的陵墓管理員。
看着眼前這老者,自己走路都得拄着柺杖的樣子,趙郢不由微微蹙眉。這守冢吏雖然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吏,但找個這麼大年紀的過來湊數,多少有點過分。
“我等乃是此間墓主人的遠房親戚,路經此地,特來祭拜,還請長者行個方便……”
不等趙郢發話,張良已經笑着上前拱手,然後,順勢塞給了老者幾個大錢。
老者動作熟練地順勢收下,在手中微微一掂量,這才擺了擺手,語氣和緩了幾分。
“原來是過來祭拜的——”
老者說完,掃了一眼趙郢等人。
“如今,願意來這裡祭拜的,可不多見了——你們幾個倒也算有情有義,不過,聽老漢一句勸,此處不是等閒之處,你們祭拜完了,就速速離去,免得惹禍上身……”
這守冢吏說完,並不走,只是退到一旁,隨意找了處臺階坐了。明顯,對他們幾人,還有幾分芥蒂,怕他們打着祭拜的幌子,撅了這裡的墳墓。
“雖然老邁貪財了點,但也還算盡忠職守……”
趙郢不由微微點了點頭。
清理完畢之後,讓人擺上香燭貢品,親自爲自家從未曾謀面的外祖父母燒了些紙錢,這才起身,帶着衆人祭拜。
至於熊心,則默默地拿起一把紙錢,給附近陪葬的親族,都分了一把。
雖然是王室,但也不是所有的王室,都能獨佔一處山頭。這些人,熊心昔日自然不會看在眼裡,但時至今日,他反而心中慼慼,默默地給了一把紙錢。也不知道這些人泉下有知,會不會覺得受寵若驚。
臨走的時候,趙郢給張良使了個眼色。
張良頓時心領神會,故意落後了幾步,等到趙郢等人走遠,這才走到正要起身離開的老守冢吏身邊,微微拱了拱手。
“老丈,此處墳塋,與別處不同,安葬着的乃是我大秦皇長孫殿下的外戚,還望老丈以後多加看護,切不可出了什麼意外……”
說完,又順手給這老守冢吏塞了一把大錢,這才施施然離開。
這守冢吏看着手中的一大把秦半兩,又扭頭看了看墳墓前擺着的香燭貢品,忽然間似乎想起了什麼,猛地回身看向趙郢等人的背影。
看着趙郢和錐古那高大異常的身影,忽然間想起了民間關於皇長孫殿下的傳說,身高過丈,相貌英武……
加上皇長孫已經抵達南郡的消息,兩者一對照,頓時一個哆嗦,激靈靈出了一身冷汗。
“莫非……”
他驚疑不定地看着趙郢等人的背影,原本準備等趙郢等人離開,就收拾起這些貢品,回去沾沾葷腥的老守冢吏,頓時死死地掐滅了這個念頭。
趙郢並不知道,這個老邁的守冢吏,已經隱隱猜測到了他的身份。不過,就算是他知道,也不會在意。
此次祭奠,他雖然低調出行,沒有驚動郡中官吏,但他相信,事後絕對瞞不過任何人。此後,自然會有當地的官員,會過來維護修繕自己外祖父母的墳塋,加強此處的巡查。
…………
“想不到這茫茫海域之上,竟然還有如此巨大的島嶼……”
站在船頭,看着岸上不遠處,連綿不絕,一眼望不到邊的羣山,公子高不由露出驚訝的神色。
“公子不知,此島不僅頗大,佔地數百里,而且物產豐富,山川險固,易守難攻,若能據地而守,無疑於國中之國……”
葛氏三兄弟中的老大葛筠,貌似無意地提了一句。
“怪不得我那侄子,臨行之前,再三囑咐,讓我到了此處,一定要好好經營,不可懈怠……”
公子高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
這讓葛筠不由心中鬱悶不已,老子說的是這個意思嗎?
然而,他也不敢表示的太過露骨,只能悶悶地點了點頭。好在經過這幾天的相處,自己三兄弟,已經成功地取得了這位大秦公子的信任,相處的久了,總能找到勸諫的機會。
反倒是在後面跟在公子高身側隨行保護的樊噲聽到葛筠的言語,不由眉頭微蹙,露出一絲詫異。
下意識地覺得,好像有些不對。
但葛筠三兄弟,似乎是無心之言,隨口提了一嘴之後,已經又岔開說起了島上的風物,只能默不作聲的跟上。
葛氏三兄弟,真是有學問的人,不僅有着豐富的航海經驗,而且對這島上似乎是真的來過,說起島上的情況,頭頭是道。
讓樊噲都不由有些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