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郢身高九尺六寸,兩米出頭,又歷經沙場,久居上位,站在人的面前,本就充滿了強烈的壓迫感,更何況,此時他嘴上說着讓人平身,卻兜頭就是一堆罪狀。
伍德和宋午兩人,大冬天的,額頭汗都下來。
“請殿下吩咐……”
“你們應該比誰都清楚,無論是魚腹中帛書,又或者是這地基中的碑文,都不可能憑空而生,一定是有人提前做好了手腳……”
說到這裡,趙郢目光一冷。
“我以江南總督事之名,限你們三日之內,必須找到暗中作祟之人!孤要看一看,到底是什麼人,敢躲在暗處興風作浪,散佈流言!”
伍德和宋午硬着頭皮接下任務,一回到自己的書房,脾氣有些暴躁的宋午便忍不住跳腳大罵。
“三日之內,他有本事怎麼不直接砍了我們的腦袋!那羣狗東西,藏得跟耗子似的,讓我們去哪裡去找,?說三日之內,就算是三月之內,也未必能找得出……”
反倒是伍德蹙着眉頭,捻着稀稀拉拉的小鬍子琢磨了半天,忽然幽幽地來了一句。
“三日,時間未必就真的不夠了……”
宋午聞言,頓先是一愣,旋即大喜,猛地湊過來。
“伍兄有何妙計——”
伍德看着忽然伸到自己跟前的鬍子拉碴的大腦袋,不動聲色地向後微微仰頭,避開了宋午那濃重的口氣,不動聲色地道。
“宋兄不覺得剛剛那塊碑文,有些奇怪……”
宋午愕然。
“有什麼奇怪,你是說從地裡挖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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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德微微搖了搖頭。
“不,太具體了……”
“具體,什麼具體?”
宋午一頭霧水。
伍德揹着手,下意識地來回踱了兩步,這才幽幽地補了一句。
“宋兄,三日之後,就是臘月了……”
宋午忽然意識到了問題所在,一雙眼睛慢慢瞪大,連呼吸都不由粗重了幾分。
“伍兄,伱是說,你是說……”
伍德衝着他輕輕地搖了搖頭,若有所指地岔開了話題。
“宋兄,這幾日就辛苦你,仔細排查這幾個月,尤其是最近這段時間,南郊那邊,尤其是衛老漢家附近,有沒有出現什麼生面孔……”
宋午聞言一怔,神色狐疑地看着伍德。
“伍兄,你剛纔不是說……”
伍德目光平靜地看着宋午。
“宋兄,你我兄弟自問還有幾分才智,這些年來,蒙陛下信重,坐鎮長沙,做事也算勤勉用心,楚地豪門,雖然驕橫,亦不敢對你我兄弟太過無禮,何曾如最近這般狼狽?”
“最近實在是晦氣!”
提起這個,宋午就有些憋屈,罵罵咧咧地坐下,端起跟前的涼茶,一飲而盡。
伍德走到窗邊,負手而立,淡淡地道。
“我們身爲臣子,自然要做好皇長孫殿下安排的任務,但也要做好自己分內之事,不然豈不是顯得你我兄弟太過廢物……”
說到這裡,伍德轉過身來,看着若有所思的宋午。
“陛下簡能任賢,皇長孫殿下也素有禮賢下士的美名,這次的碑文之事,未必不是一個向殿下展示你我能力的機會……”
宋午雖然是武將,但能做到一地郡尉,尤其是能坐鎮在對大秦牴觸情緒最強烈的楚地而能安然無恙,自然不是什麼傻子草包,自然明白伍德的暗示。
背鍋可以,但不能拿我們當傻子。
畢竟,前面已經背過一次了,手上沾了楚人的血,那也就不差這一次兩次了,但你得知道我知道。你只有知道我知道,纔會認下這份人情,留下這份香火。
看着宋午帶着人手,匆匆而去,伍德這才走回自己的几案之前。
琢磨這件事,到底應該如何處理。
他雖然讓宋午去查了,但用意除了要心照不宣地點一點那位皇長孫外,其實也是要對外擺明一個態度,不然出了這麼大的事,郡守府連查都不查,就動手抓人,傻子都知道有問題了。
跟怎麼處理這件事,沒任何關係。
甚至,就算此事真的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真的不是他猜測的那位的手筆,也真的在三日之內,找到了真正做手腳之人,他也不準備那麼快公佈答案。
三日之後,就是臘月了。
那個流言太過離譜,等它不攻自破的時候,纔是公佈事情真相的最佳時機。
宋午離開之後,當天就帶着人針對衛老漢所在的存在,挨家挨戶地展開了仔細的排查。
這個時代,人的流動性是很差的。大多數人安土重遷,一輩子都未必能走出過自己所在的縣城,甚或是鄉鎮。想要排查生面孔,並不是一件多難的事。
當然,衛老漢家地處長沙郡城南郊,人員流動相對密集,生面孔相對而言比尋常村落稍微多了些。但也多不到哪裡去,很快就根據村民的描述,圈定了數十個最近曾經在衛老漢家附近出現過的陌生面孔。
而一旦把時間進一步壓縮,控制在半個多月以內的話,就只剩下了區區七人。
當然,這只是村民們曾經見到過的,未必沒有趁夜入村,又或者是其他的漏網之魚。
這七個人,很快就有三人的信息,得到了確認,都是城中來村裡售賣日常用品的貨商,身家清白,至於其他三人的調查,卻但開始陷入僵局。
畢竟,陌生人只有在村子裡借宿,纔會根據朝廷規定,覈查個人的身份信息,只是路過的話,誰會沒事去核查這個?
而且,跟後世不同的是,這個時代沒有到處可見的天眼。
路過,那就真的路過了……
宋午有些不甘心,正準備調取在這個時間節點上,出現在城中的生面孔的過往信息的時候,他忽然就焦頭爛額,沒這個時間和精力了。因爲,類似的預言忽然就毫無徵兆地漫天飛了!
長沙郡治下,湘、羅、益陽、陰山、零陵、衡山、宋、桂陽等九縣地界,遍地開花,不是這個在魚肚子中發現帛書,就是那個在翻地的時候,又刨出一塊碑文。
但內容就更加五花八門了。
有跟魚腹中帛書內容差不多的,也有跟衛老漢家碑文內容差不多,預言始皇帝進入臘月就會死的,更誇張的還有一份碑文,說進入今年臘月,就會十星連珠,天塌地陷,歸於混沌的。
當然,也有比較另類的。
比如衡山腳下的百姓,就有不少人言詞確確地說,半夜曾不止一次聽到有狐狸在村外山坡徹夜長嚎,衝着村子喊:大楚滅,大秦興——
總之,熱鬧極了。
還能這麼玩?
當我們不存在是吧!
伍德和宋午人都快瘋了。
但瘋了也沒什麼鳥用,畢竟,地方上出了這麼大的事,他們兩個身爲地方最高的長官,豈能不親自去看一看?
所以,接下來的時間,兩個人,只能分開行動,不是在去問調查“讖言”,就是在去調查“讖言”的路上,九個縣啊,人都快跑麻了……
疾馳的馬車內,已經顛簸了整整一天的伍德,目光呆滯,一臉的生無可戀。
“我真傻,真的,我當初就不該那麼較真地去查的……”
伍德和宋午兩個人是麻了,但他們治下的縣令們更麻。
自己的治下出了這種可能會一家老小都跟着一起掉腦袋的問題,想不麻都難,縣衙上下所有官吏幾乎要發了瘋,從遊繳到各地鄉老亭長,以及縣衙的所有官吏,集體出動,從縣城到村落,跟梳篦子似的,來回排查一切可疑人員。
讖言的事,沒查出個頭緒來,但卻陰差陽錯地把整個長沙郡來了一次大清洗。
各地的盜匪蟊賊幾乎被一掃而空。
這些縣裡的縣尉們發了狠,往日裡一旦這些人化整爲零,藏入民間,亦或者是逃到隔壁縣的地界,他們也就順勢收兵,懶得與這些人死磕。
現在不了,現在別說是跑到隔壁縣裡,就算是躲到老鼠洞裡,掘地三尺,也得把人給揪出來。
別說,短短兩日,整個長沙郡社會風氣爲之一肅,治安狀態前所未有的好,幾乎達到了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傳說境界。
趙郢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也不由哭笑不得。
沒想到,還有這種意外的收穫。
當然,長沙郡出了這麼大的簍子。
對身爲江南總督事,專門前來調查魚腹中帛書案子的皇長孫殿下來講,幾乎是赤裸裸的挑釁了。他得到這個消息之後,勃然大怒,當衆一巴掌拍碎了一張足足有一尺多厚的榆木几案。
“豈有此理,猖狂,實在是太猖狂了!”
皇長孫殿下被氣得滿臉通紅,按着腰間長劍,怒道。
“給我查!一旦查到,不論是誰,抄沒家產,株連三族!”
君辱臣死,皇長孫殿下的威嚴受到了冒犯,手下的三千禁衛軍感同身受,如同遭遇了奇恥大辱,一個個跳腳大罵,賭咒發誓,要把賊人粉身碎骨。
一個個跟打了雞血似的,一個個瞪着眼睛,把守四門,封鎖要道,對整個長沙郡城,展開了嚴密到極致的排查,讓一些因故滯留長沙郡的外地商旅,一個個暗自叫苦。
但這個時候,誰敢抱怨半句?
只能自認倒黴,祈禱這種事千萬別牽扯到自己。
……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趙郢忽然收到了幾封來自咸陽的家書。
一封是趙起寫來的,這次出門,趙郢直接把府上的事情,交給了自己這位親弟弟——畢竟,如今府上也沒什麼大事,有自己在府上留下的官吏輔佐,加上自家大父盯着,就算是真的出了紕漏,也出不了什麼大的岔子。
正好可以利用這個機會,鍛鍊鍛鍊自家這位親弟弟的才能。
趙起在這封書信中,詳細地介紹了一些府中的事務和他處理的結果,讓趙郢比較滿意的是,雖然個別地方,還有些幼稚,但整體而言,也算是中規中矩,也不枉自己的一番培養。
瞧這架勢,再鍛鍊上一段時間,就可以先放出來,讓他嘗試着做點實事了。
但書信最後提到的幾件事,卻不由讓他眉頭微蹙。
一件是項羽和趙婉的親事。
在鄭皇后的干預下,兩人即將完婚,趙郢估算了一下時間,自己看這封信的時候,兩個人應該早已經舉行完了婚禮。
對這件事,趙起是以一種頗爲欣喜的語氣說的,在他看來,趙婉是跟自己比較親近的堂姐,而項羽又是自家大哥手下得力的人才,而且這樁婚事,還是自家大哥親自做的媒人。
算是一樁難得的喜事。
這件事的進展,稍微出乎了趙郢的預料之外,不過趙郢旋即就把這件事放到一邊,既然當初做了這個決定,去當了這個媒人,就沒有一直拖着的道理。
這件事,就算是自己在咸陽,也沒有理由繼續拖延。
第二件是,則是提及到了一個幾乎讓他已經忘到腦後的名字。
昔日貴霜部落的首領翕侯丘就卻,最近在一次朝臣的宴飲中,親自下場,當着衆人的面,拉着歸誠侯、東胡王和冒頓,一起爲自家大父跳了一曲草原舞,讓自家大父龍顏大悅,當初封賞其爲五大夫。
而且,這位昔日貴霜部落的首領翕侯丘就卻,還因此得到了可以回河西故地祭拜祖先的恩典。
說起這個的時候,趙起完全是一種說趣事的態度來寫的,但落在趙郢眼中,卻不由眉頭微挑。
因爲,他忽然想起,後世歷史上這位翕侯丘就卻的成就。
那可是在阿三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一筆的傳奇式人物。當初月氏被匈奴擊敗,貴霜部落引兵西躥,穿越塔里木沙漠,翻過阿賴山,進入了印度河流域,打下了一片偌大的疆土。
這一次,莫非……
他如今真擔心歷史的自我糾正能力呢,自然不願意看到,有任何事情,有可能會重新走上原本歷史的軌道。
但這一次,他沉吟良久,還是決定先把件事輕輕放過。
若是那位翕侯丘卻,這一次這能把握住機會,重複原本歷史上的成就,也未必是一件壞事。
書信的最後,好像是臨到結尾,才忽然想起的,輕描淡寫地隨意提了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