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章 萬民傘
然後,又站在門口,親自送伍德、宋午等郡中官員離開。
“殿下留步,下官告辭了——”
郡丞駝和幾名同僚,走出府門之外,回身與趙郢和張良等人拱手作別。
趙郢笑呵呵地舉手回禮。
“諸位慢走……”
牽着自己的坐騎,郡丞駝和身邊的幾位同事,步行出數十步,這纔回望着兀自站在郡守府門之前,迎風而立的皇長孫,就似忽然心有所感,語氣唏噓地道。
“我向來聽聞皇長孫殿下虛懷若谷,禮賢下士,有君子之風,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只覺其凜凜然如高山孤鬆,又如庭中玉樹,讓人高山仰止,忍不住生嚮往之心……”
能混到這個位置上的人,誰傻啊,他這麼一說,大家先是心中鄙夷了一番,旋即便開始紛紛應和。
“駝兄所言極是,能有幸在皇長孫做事,真是我等的榮幸啊……”
似乎是因爲喝了點酒,大家的音量稍微有那麼點點不受控制。不要說趙郢如今五官感知異於常人,哪怕是尋常人,也足以聽得到了。
趙郢忍不住眉梢微挑,看了一眼兀自大着舌頭在那裡磨蹭的駝等人,眼中露出一絲笑意。
“倒是個趣人……”
回到自己的書房,趙郢若有所思地看了張良一眼。
“那個郡丞駝什麼出身,能力如何……”
張良聞絃歌而知雅意,神色認真地道。
“此人軍伍出身,原本是蒙恬將軍麾下校尉,三年前才因功調任爲長沙郡丞。聽說此人到了長沙郡之後,表現一直平平無奇,不過與臣相處的這幾天中,卻頗爲出彩,做事踏實周密,也頗有心計和膽魄……”
說到這裡張良這才斟酌着言辭,認真地說道。
“依臣來看,倒是一個能做事的……”
趙郢聽到後,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他從不介意野心家,又或是所謂趨炎附勢的小人,這種人如果有能力的話,有時候比君子都好用。這個駝如果有能力,又肯聽話,自己也不介意給他一次機會。
事實上,這幾天,趙郢也一直在物色能接替伍德和宋午兩人位置的人選。
沒辦法,最近伍德和宋午兩個人背上的鍋一個接着一個,太黑了也太重了,自己一旦離開,這兩個人在長沙郡必將寸步難行。
自己必須有一個既有能力,又熟悉長沙郡情況的人選,才能保證接下來長沙郡的平穩過渡。
不過,現在還不必急着表態,還要再看看。
……
郡守府的這一場宴席的消息,很快就在整個長沙郡傳開,等到第二天的時候,這個消息就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
臨江樓。
一個年輕人正漲紅着臉,與身邊的幾位同伴爭執。
“……依我說,那些讖言,根本就是無稽之談。許負姑娘是何等樣人,黃石公又是何等樣的人物?黃石公與鬼谷子先生都是當世奇人,兵法韜略且不說,單就這望氣相人之術,就無人能及,若是長沙郡真有大事發生,他們兩位豈會逗留此地,還跑到郡守府上與皇長孫殿下把酒言……”
說到這裡,這年輕人拍案而起。
“故而,顧某斷定,那些亂七八糟的讖言,必屬於無稽之談。明日既是臘月,諸君若是不信,不妨拭目以待,看看是否真的天塌地陷,湘水倒流……”
或許是這個讖言,確實有點離譜。
別說姓顧的年輕人,就連其餘幾人,也沒有了爭執的意思,誰不希望這讖言是假的呢,湘水倒流這等天災,整個長沙郡的人,有一個說一個,誰也別想跑。
但要說內心沒有點忐忑,也不太現實。
大秦原本就鬼神之說深入人心,更何況這又是在巫神山鬼之風極盛的楚地?
忽然冒出來這麼多充滿了神鬼色彩的讖言,換誰誰不發懵?
其實,已經這幾日早已經人心惶惶,有不少人試圖外遷,但是因爲官府封鎖了道路,又沒有官府頒發的符傳,只能提心吊膽地在硬挨罷了。
“管他真假,反正人家皇長孫和黃石公這等人物,都沒有跑,我們這些鄉野村夫,又有什麼可怕的,大不了一起完蛋……”
有人仗着酒勁,罵了一句,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轉移了話題。
“大家說若是此番無事,我們有沒有機會拜到那位黃石公的門下……”
此人話音剛落,大家便不由把目光看向剛纔說話的顧姓青年。
“顧兄,你路子廣,可有機會帶領我等拜見過那位黃石公……”
這就幾乎屬於癡人夢想了。
不過,又有誰面臨這種機緣的時候,能無動無衷呢。有時候,很多事,都是先有了念想,然後纔有了可能,沒有嘗試之前,誰又敢說一定沒有希望呢。
沒人發現,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長沙郡關於讖言的議論,已經莫名其妙地就轉變了方向,原本人心惶惶,坐立不安的情況已經稍稍有了些改善……
至少,想要趁夜逃出長沙郡的人,明顯變少了。
臘月初一。
長沙郡天朗氣清。
旭日如舊。
大家一直眼巴巴地等到半夜午時,也沒有看到天塌東南,也沒有地陷西北,更沒有狗屁的湘水倒流。
大家安然無恙,又平平安安地活過了一天!
沒事!
這個時候,都不需要趙郢再做什麼手腳,或是做什麼引導,整個的輿論風向,已經不可逆轉地開始轉變。
不少人已經“恍然大悟”,開始由一個極端,向着另一個極端轉變,無數人跳着腳大罵那些興風作浪,散佈謠言的賊人,開始相信官府的行動,相信那些一個又一個的讖言,根本就是出自那些被抓捕的賊人的陰謀。“呸,狗東西,這羣人不當人子,定然是想把我們都給嚇走,然後用趁機用低價收購我們的田宅店鋪……”
“現在回過頭來一琢磨,好像還真是那麼回事——我呸,這羣人真是恬不知恥,虧他們往日一個個還自詡積善之家……”
這個輿論一起來,整個的風向就徹底變了。
沒人再去同情那些被抄家的地方豪族,若不是有官兵攔着,他們甚至很想衝他們吐上一口唾沫,然後再狠狠地踹上幾腳。
已經可以預料,這些人哪怕能僥倖脫罪,以後也別想像往日那般一呼百應,當自己的土皇帝了。
而與此同時,隨着各地縣衙的發力,又有大批的地方豪族落網!
罪名就是散播讖言,意圖顛覆社稷。
這是能要人命的重罪!
但各地的縣衙都發了狠,幾乎都踩着皇長孫勒令的最後期限,交上了自己找到的“證據”,把案子辦成了鐵案。
九縣,共計三十家地方豪族,牽扯其中!
案子遞到了江南總督事,皇長孫趙郢的手中,皇長孫趙郢攬卷長嘆,當衆流淚,環顧郡中官吏及各地縣令,嘆息道。
“我聽說,下面的人,羣起做亂,是上位者德行不足的緣故,孤初到長沙,恩德不足,仁義不施,這才致使他們這麼多的人頂風作案,妄圖攪亂局勢,爲逆賊遮掩,這是孤的過錯,豈能因爲孤的過錯,而降罪於無辜?懇請諸公能寬宥他們的罪過……”
郡守伍德,慨然出列,躬身道。
“殿下仁而愛民,不忍有殺生之念,世人皆知,但律法乃是社稷穩固的根本,有此,百姓才知道爲所當爲,止所當止,豈能因殿下一念之仁而廢棄成法?若有,則是霍亂的開始,還請殿下收回成命……”
伍德的話音一落,郡中官吏紛紛出列附和。
“請殿下收回成命……”
趙郢無奈,流淚着眼淚,回顧府丞張良。
“上天有好生之德,孤何忍心長沙郡血流成河,先生向來顧慮周全,熟知律法,可有什麼能保全他們性命,又不傷害律法的辦法,可以教導我……”
張良沉吟良久,這才道。
“殿下若真的憐憫他們,願意給他們一次活命的機會,或許可以讓他們戴罪立功,把族中財產盡數上繳,而舉族填充邊塞……”
皇長孫趙郢又想要爲這些家族求取一些錢財,作爲前往新地安身立命的本錢,但沒有成功。
但皇長孫仁厚,不忍見他們流離失所,死在遷徙流放的途中,從自己私人錢糧中,撥出一部分錢糧,供給他們使用。
“殿下仁厚,實在是社稷之福,百姓之幸——”
郡丞駝感慨萬千。
很快,這件事,就傳遍了長沙郡城,然後隨着各縣縣令及縣尉的迴歸,又流傳到了長沙郡九縣地界。
雖然一夜之間,便成爲了罪人,家產盡數充公,整個家族也都被流放邊疆,但能得到這個結果,已經是不幸之中的萬幸。
這些人,除了一部分被遷徙流放到象郡等地,填充南疆之外,大部分被遷徙流放到了河西郡,以及剛剛設立的草原三郡。
爲此,皇長孫特意恩許,這些被遷徙的家族,可以乘坐他的船隻北上。
即便如此,這場遷徙活動,也足足延續了整整七日之久。
因爲這些家族,都是地方豪族,動輒數百上千人,哪怕有趙郢的特許,又動用了水師,一時半會,也難以盡數安排妥當。
對於這個問題,自然不需要趙郢親自關注。
郡尉宋午,最近頗得他看重的郡丞駝,以及他手下的三千禁衛軍,就足以應對,值得一提的是,因爲這個,那些好不容易又聚起來,躲到雲夢澤的盜匪,又被重新剿了一次,再次風流雲散……
也算是無妄之災了。
至於趙郢,這段時間,則是在親自盯着長沙郡這邊的善後。
盤踞長沙數百倍的十餘家豪族被抄家滅族,數十家地方豪族,被遷徙流放,那些浮財還好說,除了極少一部分需要留給地方官府作爲週轉之外,其餘大批的的田宅店鋪等資產都需要處理妥當。
在皇長孫趙郢的親自主持下,無數良田被無償分配給了那些無田或者少田的農戶,大量的田宅,也被以賒欠並分期以糧食付款的方式,幾乎是白送似的,分給了那些連一間遮風擋雨的房子都沒有的最底層的百姓。
之所以,不直接白送,還是怕得到的太過容易,反而讓這些人心中有了惰性。
至於商鋪和作坊,就更麻煩一些。
有些作坊還可以併入官府的作坊,成爲官方的資產。但商鋪就不同了,官府捏在自己手裡是沒什麼用的,只能出售給地方。但趙郢又不希望,剛剛打掉一部分豪族,自己又親手扶持起來一部分豪族,故而還需要在這些有意向也有能力購買的商戶或者是地方豪強當中再做一個篩選。
故而,這項工作林林總總算下來,又足足耗費了趙郢半個多月的時間,纔算基本告一段落。
大秦始皇帝三十七年臘月十九日,在長沙郡逗留了近乎一個多月的皇長孫殿下,再次啓程,下一站,廬江郡!
這一日,無數百姓,蜂擁而至。
尤其是那些在這次風波中,無償分到土地,田宅的百姓,自發前來,爲皇長孫殿下送行。
寬闊的街道兩側,無數百姓跪伏於地。
更有幾位鬚髮花白的鄉老,帶着幾個年輕的後生,拄着柺杖,顫顫巍巍地上前,攔住了趙郢的車馬。趙郢見狀,趕緊跳下馬車,親手攙扶起這些前來送行的老人。
“老丈萬萬不可如此……”
幾位老人這才站定身形,轉身示意身後幾位後生先前,然後緩緩拉開幾位後生手中捧着的東西,趙郢這才發現,竟然是一把萬民傘!
眼睛微不可查地瞥了一眼目不斜視裝沒事人的張良,這才一臉驚訝地看向幾位老者。
“敢問老丈,這是何意……”
“殿下仁心仁德,安定地方,造福百姓,我等草芥之民,千言萬語,難表寸心,只恨自己福薄,不能留殿下常駐此間,沐浴殿下的恩澤,故而與衆鄉親自發籌集,合制了這把萬民傘,以示不忘沐浴殿下恩德之意……”
趙郢聞言,再三辭謝。
“小子何德何能,能得衆鄉親看重……”
幾位送行的長者與兩旁的百姓,再三堅持,趙郢這才勉爲其難地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