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趙郢的隊伍,在郡守吳芮等人陪同下,從酒樓下打馬經過,才徐徐收回目光。
“唐先生,難道我們就這麼眼睜睜地看着,什麼也不做?”
身材魁偉的漢子,眼中閃過一絲不甘。
對面被稱爲唐先生的老者,輕輕地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
“不然呢?”
那魁偉的漢子聞言一怔,旋即漲紅着臉道。
“慶雖然不如先生,但亦非貪生怕死之徒,願意效仿先生當年舊事,執手中劍,赴必死之地,與之血流五步——”
被稱爲唐先生的老者聞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非我輕視於你,而是如今的這位皇長孫,可不是當年的秦王,世傳他力可扛鼎,肉搏熊羆,有萬夫不當之勇,前些時日,有金雞山潰逃的山匪傳言,此人能舉起數千斤的巨石,你覺得自己有機會嗎……”
那魁梧的漢子神色一滯,旋即提起酒壺,給對面被稱爲唐先生的老者滿上一杯,這才笑道。
“世間傳言,多有誇大,最喜歡以訛傳訛,人乃是血肉之軀,又不是什麼怪物,怎麼可能舉起數千斤的巨石,先生什麼時候,也如凡夫俗子般,相信坊間流言了……”
見面前叫慶的漢子,有些不以爲然。被稱爲唐先生的老者,一臉正色地搖了搖頭。
“所謂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世間多奇人異士,我們自己能力淺薄,做不到的事情,焉敢憑藉自己的主觀臆斷,輕易斷言別人也不能做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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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那漢子,臉上兀自有些不信,唐姓老者不由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你以爲我剛纔說的,真的是坊間傳言?”
那漢子聞言,不由神色一怔,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先生莫非……”
唐姓老者緩緩點了點頭。
“我曾親自趕赴金雞山,查看了山下那塊巨石,也曾找到了當日僥倖躲過一劫的山中盜匪,親自核實,那位真的就是憑藉雙手,當衆舉起了那塊重達數千斤的巨石……”
那壯漢聞言,原本還自負勇武,此時也不由目瞪口呆,久久地合不攏嘴巴,良久纔有些失魂落魄地道。
“世間竟有如此怪物,難怪景公子劍術超羣,當世豪傑,也未能建功——此莫非天不滅大秦嗎?”
老者默默飲酒,良久才長身而起。
“世有當爲不當爲,世也有可爲不可爲,魏王以國士待我,我當以國士報之,如今之計,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那魁梧的漢子聞言,不由默然。
趙郢並不知道,剛纔就在自己經過的酒樓上,還有人想着要不要對自己出手。
當然,大概就算是知道了,估計也不會怎麼在意,這個世界,恨不得自己死的人多了去了,不差這麼兩個。不出頭也就罷了,出了頭,隨手捏死就是了。
三千禁衛軍被安排到了廬江郡的軍校場。
兩百親兵,則跟隨着皇長孫進入郡守府,然後很自然地接掌了郡守府的護衛工作。
大廳裡。
趙郢當仁不讓地端坐在主位,郡守吳芮等人陪侍在左右。
“這些人都是我廬江郡的鄉賢,聽聞殿下遠來,特來迎接拜見。”
吳芮與趙郢客套了幾句之後,特意又給趙郢介紹了一下週昭和杜翮等廬江郡的這些當地大族。周昭和杜翮等人,早就等着這個呢,聞言,不由相互對視一眼,齊齊上前,躬身施禮。
“聽聞皇長孫一路南下,所過之處,鼓勵農桑,清剿匪患,又於各地建立慈善堂,賑濟百姓,推行免費學堂,教化百姓,仁心仁德,世人共見。我們等感佩於殿下愛民之舉,合衆人之力,籌錢百萬,以助殿下一臂之力……”
趙郢聞言,笑着起身,親手扶起站在最前面的周昭和杜翮兩人,又衝着他們身後的幾人伸手虛扶。
“我向來聽聞,廬江郡鄉賢深明大義,常有濟危扶困的善行善舉,今日一見,果然更勝聞名!”
說到這裡,趙郢環顧衆人,鄭重其事地深施一禮。
“我代廬江郡的百姓,先謝過諸位。稍後,我當讓人,在此地樹碑立傳,以表彰各位的義舉……”
“不敢當殿下讚譽,這不過是我們的一點微薄心意……”
周昭和杜翮等人,紛紛回禮。
有了這件事,大廳裡的衆人,氣氛頓時熱絡了許多。當天中午,郡守吳芮在府中大擺宴席,招待皇長孫殿下一行,以及廬江郡這羣“深明大義”的鄉紳世家。
酒席上,推杯換盞,頗有些其樂融融的意思。
郡守吳芮爲皇長孫專門騰出來的後院裡,阿女有些好奇地看看着自家師兄。
“師兄,伱平日裡不是最喜歡這種飲宴,爲何不跟着殿下出去吃酒,反而躲在這裡,悶悶不樂……”
逍遙生哪裡敢告訴自家師妹,自己這幾天出門幹了一票大的,要是出去被人認出來了,弄不好得被人當場錘死。只能乾笑着擺了擺手,打岔道。
“師兄與你多日不見,只想多陪陪你——你且給師兄說說,我不在的這段時間,那位皇長孫殿下有沒有趁機欺負你……”
“師兄……”
逍遙生一句話,就把阿女問了個大紅臉,有些不依地嬌嗔道。
逍遙生:……
不是,感情我出去這幾天,你還真讓人給欺負了啊!
“不是……”
逍遙生話說了一半,又猛地截住,憋悶了半天,才氣急敗壞地道。
“你這個傻丫頭——不行,我得去找他要個說法,總不能讓你就這麼不明不白地跟了他,連個名分都沒有……”
阿女:……
一張粉臉幾欲滴血。
“師兄!”
有些想要解釋,事情並不是如他想象的那樣,可這種事,一時間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這幾天,那位皇長孫確實“欺負”了她,沒事就折騰她,讓她捏肩捶背,端茶倒水,拿她當丫鬟使喚,可這種欺負,跟自家師兄說的那種欺負,好像又有些不一樣……
師兄妹兩人,正在後院一邊吃飯,一邊拌嘴的時候,忽然就聽得外面傳來一陣輕盈的腳步聲,隨即外面便傳來許負那熟悉的聲音。
“阿女姑娘——”
阿女聞言,頓時拋下自家師兄,神色歡喜地迎了出去。
“許姐姐,你怎麼來了,我正要出去找你……”
說話間,已經親密地抱着了許負的手臂。許負這個時候,纔像剛發現逍遙生似的,衝着裡面的逍遙生微微一福。
“先生原來也在……”
逍遙生趕緊起身回禮,不知道爲什麼,在這個這個長得極爲秀美的姑娘面前,他總覺得自己有種無所遁形的感覺,心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發慌。
“見過許姑娘……”
許負瞥了他一眼,眼中似乎閃過一絲訝異,旋即便收回目光,看向抱着自己手臂的阿女,笑着邀請道。
“阿女姑娘可曾用過飯了,要不要一起出去走一走,見識見識這廬江郡的風物……”
一直到自家師妹,跟着許負走出院子,逍遙生這才偷偷地鬆了一口氣,跟那位許姑娘在一起壓力太大。他看了看自己跟前的飯菜,又聽了聽前面院子隱隱傳來的絲竹飲宴之聲,頓時就覺得味同嚼蠟。
……
皇長孫果然,言而有信。
第二天就叮囑隨行官員,記下了廬江郡這些豪門大族的義舉,一方面向朝廷請功,一方面讓人樹碑立傳,讚許他們深明大義的舉動。
雖然從骨子裡,他恨不能借助這個機會,把整個江南的世家豪族一掃而空,徹底剷除隱患,但也知道,這種事情,可一而不可再。
治理天下,不是打天下。
打天下的時候,可以趁着兵荒馬亂,把這些盤踞在地方上的毒瘤,一掃而空,但治理天下的時候,卻需要恩威並施,不能過分依賴殺伐。
自己在長沙郡,幾乎把長沙郡的豪族大戶一掃而空,如果在廬江郡還這麼幹,到時候別管打着什麼旗號,也不管借用誰的名頭,恐怕都躲不過世人的眼睛。
一個暴虐嗜殺的名頭,就真的逃不掉了。
不利於自己後續的發展。
反之,若是能把這羣人綁上自己的戰車,成爲楚地豪族大戶的“榜樣”,那他們這些人,就成了自己撬開楚地這塊鐵板的關鍵。
怎麼撬開?
當然是對他們的義舉進行大張旗鼓的表揚啊。
他們公開的表示對自己的效忠和支持,自己毫不吝嗇的表彰,然後再提拔他們家族中的庶出子弟,即便是他們心中還有什麼小算盤,也沒什麼用了,他們必然會遭到誅秦聯盟的排斥,甚至是敵對。
至於以後,會不會弄巧成拙,讓他們在廬江變得更加根深蒂固?
一個獨立於朝廷之外的世家豪族,可能能對推恩令陽奉陰違,但已經有家族子弟入了朝廷的家族,那就不用考慮了。
哪怕朝廷不出面追究,那些在朝中有了話語權的庶出子弟,也不會把偌大的家族心甘情願地交給那些什麼都不是的嫡子一脈。
這就是人性。
隨後的一段時間,趙郢帶着自己的隨行官員,以及剛剛從各大世家豪族抽調出來的年輕子弟,在廬江郡上下的配合之下,風風火火地在廬江郡建立慈善堂,推行免費教育,勸課農桑,興修水利,推廣大秦版豫劇,有了之前成功的經驗可以照搬,再做起這些事情來,越發的得心應手。
……
廬江郡。
周家後院。
所有的奴僕下人都被趕了出去,書房裡,家主周昭正親自提着茶水,接待兩個遠道而來的貴客。
“唐先生,此來何意……”
周昭面色平靜地看着眼前的老者,以及老者身邊那位身材魁梧,一看就是軍中高手的漢子。
老者沉默半晌,這才盯着眼前的茶杯,徐徐道。
“周家主,果然要變換門庭,投靠暴秦嗎?”
周昭沉默半晌。
“先生乃是當世名士,眼光高絕,還請先生教我……”
唐姓老者聞言,輕輕地搖了搖頭。
“周家主,是當世智者,豈會看不出自己目前所面臨的兇險?那位皇長孫看似對廬江士人頗爲友善,其實包藏禍心。對諸多家族中的年輕子弟,也多有簡拔,但所選取之徒,有幾個是家中嫡子?長此以往,必生事端……”
周昭苦笑。
“我等也是不得已而爲之,前幾日,我們曾得到高人示警,若是不如此,恐怕廬江郡中,會有血光之災……”
唐姓老者聞言,不由詫異。
“高人示警?何方高人,竟然能讓諸位如此信服?”
周昭徐徐道。
“此人號稱半仙,鐵口直斷,能言人禍福,當時我們親眼所見,他爲了破解廬江郡的血光之災,一日之內,滿頭青絲變成白髮……”
唐姓老者聞言,乾枯的手掌不由微微一滯,放下手中的茶碗。
“我雖然不曾目見耳聞,但老朽這些年,對醫卜星象也有所涉獵,與黃石老人也曾坐而論道,何曾聽過破解劫數會一日白頭的道理?料想其中必有蹊蹺!”
周昭看着眼前的老者,有些遲疑。
“那我們當時所見,又當如何解釋?”
說到這裡,周昭面色有幾分難堪。
“更何況,長沙郡殷鑑不遠,老夫絕不能讓家族數百年基業斷送在自己手中。有了朝廷的這次樹碑立傳,朝廷若是再想動我們,就得考慮考慮朝野的物議……”
唐姓老者見周昭似乎心意已決,不由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既然周家主心中早有決斷,那老夫就不再贅言,就此告辭了……”
說完,帶着身邊的壯漢,飄然遠去。
“父親,既然我們已經決意幫助那位皇長孫,何不把他們……”
看着唐姓老者遠去的身影,周毅伸手做了一個下抓的動作,周昭看着自家這個蠢兒子,不由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你這是想讓我們周家自絕於楚人嗎?”
說到這裡,他終究還是沒忍心繼續責備自己這個不成器的兒子,解釋道。
“記住,我們如今,幫助那位皇長孫,只是因爲天命,只是迫不得已,非是我們周家不念舊情,不顧恩義!”
說到這裡,周昭不由揹負雙手,走到窗邊,看着天上的白雲,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至於以後——”
“靜觀其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