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讓就捋着花白的鬍鬚,笑眯眯地在那裡樂。
這個孫女,越看越讓他滿意,只可惜,不是個帶把的啊。不過,滿意歸滿意,刑讓心中還是不由微微有些遺憾,若是這孫女是個男孩子,自己哪裡還用擔心家族後繼無人?
……
城南客舍。
璋郡這些有頭有臉的人物,在門外磨蹭了半天,終於“偶遇”到了皇長孫殿下,自然沒有繼續纏着皇長孫殿下,在門外一起喝西北風的道理。
“殿下可也是前來拜見黃石公的?外面不是敘話之處,不若我們到裡面再說如何……”
好不容易擠到趙郢面前的左家家主左雍,見趙郢身後的錐古,神色之間已經隱隱有了不耐之色,當即主動提議。
“有勞,有勞,諸君請——”
黃石公笑呵呵地躬身回禮。
雖然依然清苦,可一家子人可以安安生生的過日子了。
有人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所有人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但讓賀老六的臉龐瞬間漲紅如血,他猛地起身,連鬍鬚都有些抖動,張了張嘴,似乎想要罵人,但似乎是又想起了什麼,揮舞起的手臂,終究還是無力地垂下,嘆了一口氣,一把抓自己有些破舊的米袋子,低着頭,腳步有些踉蹌地走了。
“依我看,先生和殿下不如移步我們趙家,我們趙家別無所長,但盛產美酒,不要說璋郡,就算是整個江南,若說美酒,也無有能超出我們者,當年就連前楚王室,每逢飲宴,也必選我們趙家美酒……”
剛纔接話罵他的老者,城南賀家的賀老六。
說着,就要轉身去裡面通知那位黃石公。誰知道,不等他轉過身,就聽到身後傳來一個溫和蒼老的聲音。
果然,他話音剛落,就看到皇長孫殿下微笑着衝他點了點頭,眼中似乎閃過了一絲讚賞之色,頓時心中一喜,越發殷勤。
這邊話音未落,就被一個頭上長着疤瘌的漢子,把話接了過去。
“先生客氣——”
恨!
可秦人來了之後,大家的日子,其實都比原來好過了。
“師兄,多日不見,你身上的貴氣和福澤已經越發渾厚,已經有了蔭庇家族子孫的餘者澤了,恐怕再過不久,您就可以重現你們張家的輝煌了……”
“殿下過譽了,殿下雖然年幼,但博聞強識,才學驚人,乃是老朽生平僅見的當世奇人,每每與殿下交流,總有受益匪淺之感,能在此地,復見殿下當面,老朽也十分驚喜……”
衆人如衆星拱月般,簇擁在趙郢身後,朝着客舍的方向走去。眼前這一幕,讓附近的商鋪中偷偷看着這一幕情況的百姓,不由瞪大了眼睛。
“先生和殿下,能來我們璋郡,是我們璋郡的福氣——這客舍地方狹小,恐怕容不得這麼多的貴客,此地離寒舍最近,不如請先生和殿下移步寒舍,我們一邊喝茶,一邊敘話如何……”
“善!老朽對趙家的美酒,也垂涎已久。記得上次喝的時候,還是在楚王的宮殿裡,今日既然趙家主親自相邀,老朽那便厚顏去嚐嚐如何……”
張良素來知道,自己這位小師妹,在相術一道上,已經得到了自家師父的真傳,甚至隱隱有了幾分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跡象。
但此時不是他們寒暄的時候,所以只是笑着拱了拱手,就讓開了視線,非常自覺地和許負一起,站到黃石老人的身後。
與他這種情況類似的,不止一家,有不少人自己家的孩子,又或者是親戚家的孩子,也都在跟着秦人的讀書先生在免費讀書,雖然只是在蹲在露天地裡讀,雖然只是拿着樹枝在地上跟着先生畫,可這不是有了讀書的機會了嗎?
在此之前,何曾有過!
皇長孫到璋郡之後的政策,大家都有目共睹。那都是看得見,摸得着的實惠,不像以往的貴人老爺們,好處許了一堆又一堆,到最後,實際的好處,一點沒有。
難怪張良這個反秦的急先鋒,會中途變節,投入這位皇長孫麾下,恐怕是暗中得到了這位黃石公的指點……
此時,自然是人人爭先。
“小老兒魏三,拜見皇長孫殿下,見過各位貴人……”
這聲音不大。
張良這是不知道,身後這羣人怎麼的,不然非得當場吐血不可。
長着一頭疤瘌,剛剛還在笑話張老三瞎說的漢子,聞言,瞬間就要發火,可回頭一看說話的老者是誰,馬上就啞了火,撓了撓頭皮,躲一邊去,不說話了。
“殿下,這邊請,這邊請——”
“這位老哥,你恐怕是剛來的吧,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當中那個長得又高又壯又俊俏的年輕人,恐怕就是當今的皇長孫殿下……”
趙家的家主話音剛落,一旁趙家的家主便擠上前去,熱情地邀請。
想到這裡,所有人不由下意識地把目光投向一旁的張良。
張良這才直起身子,與一旁的許負見禮。
“有勞諸位高賢來此,我本意是帶着小徒遊歷一番,長長見識,沒想到竟然驚動了這麼多的長者親自前來,實在是慚愧……”
但佔地卻不小,外面挺大的一個院子,可以供來往的客商停駐車馬,還有可以供客人吃酒用飯的酒樓,算是璋郡城中比較大的一處客舍了。
“殿下這邊請——”
這可是好機會啊!
若說能請皇長孫與黃石公一起駕臨家中做客,對自家的好處,幾乎是不言而喻,誰願意被人拔了頭籌?
那漢子似乎也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在那裡小聲嘀咕了一句。
“老朽不過黃石一區區老叟,豈敢勞殿下與各位賢者親至——”
這個念頭,忽然就開始出現在不少人的心裡。
“我認識前面那個,那個應該就是左家的家主……”
要說恨秦人嗎?
那可是張家的家主啊,璋郡城中響噹噹的大人物,可是現在,竟然連裡面都擠不進去,只能在外面眼巴巴地跟着。
一直到賀老六走遠,纔有一位上了年齡的老者,有些不滿地瞪了一眼,剛纔低聲嘀咕的那個年輕漢子。
“若是,以後大秦的皇帝是這位皇長孫,好像跟着秦人也不錯,起碼家裡的孩子能認識幾個字……”
“張老三,不知道就別瞎說,什麼好像,那就是!那天皇長孫殿下進城的時候,我正好趕邊上,在路邊看過一眼——當時皇長孫殿下,還衝我笑了笑……”
直到此時,跟在趙郢身後的璋郡諸人,這才知道,原來這位大名鼎鼎的黃石老人和眼前這位皇長孫竟然還是舊相識。
“我常聞,世間唯美酒與美人不可辜負,我們今日就先選擇趙家如何……”
“小子趙郢,見過黃石公,咸陽一別,一晃已經數月,我長恨不能在先生身前,時時請益,不曾想今日能與先生相會在這江南水鄉——”
“我娘生了病,沒錢抓藥,是人家慈善堂給免費治的——我是個渾人,不懂什麼大道理,也不懂那些大人物說的什麼仇不仇的,我只知道,人不能知恩不報,皇長孫讓人救了我娘,又免費教我家小子讀書,就是對我們有恩,我們得認……”
圍在趙郢身邊的幾個老傢伙,也瞬間反應過來,側着身子,請趙郢和張良等人先行。趙郢笑容溫和地點頭回禮。
這家客舍,雖然靠近城南,位置稍微有些偏僻。
“……若是沒看錯的話,外面跟着的那個,好像是城東張家的嫡長子……”
而且聽兩人這話裡的意思,兩人還是忘年之交,對這個皇長孫還極爲推崇?
“起來吧,不必多禮——”
見左雍這老東西,投機取巧,踩着大家出頭不說,竟然還恬不知恥地側着身子,在前面親自爲皇長孫引路,衆人不由心中暗暗鄙夷。
“不敢,這是小老兒的本份……”
衆人紛紛回禮。
“還請殿下和先生去我們家,我們家雖然簡陋,但有一園林,乃是請高人佈局,裡面小橋流水,亭臺樓榭,還算精巧,乃是我們璋郡有名的休閒去處,不如請先生和殿下移步一觀……”
“……”
“你無須多禮,我們來此處,是想要拜會寄住在你客舍中的黃石公,還要勞煩貴掌櫃幫忙通傳一二……”
又有些後悔,自己沒有主動開頭,不然怎麼會讓這老東西得了先機。
鄢郢之戰,他的大兄,戰死,二兄殘疾。邯鄲之戰,他的四兄,陣亡。李信伐楚,五兄被亂箭射死。他的長子,在秦楚最後一戰中,沒了,就連小兒子,也瘸了一條腿。
張疤瘌的話,讓鋪子裡的氣氛,又是一陣沉默。
這位賀老六與秦人之間,仇深似海。
趙郢見狀,急忙快走兩步,一臉驚喜地迎了上去。
“……”
衆人見又被左雍這狗賊搶了先機,不由暗自咬牙,紛紛上前,熱情洋溢地邀請。
……趙郢並不知道,自己這前呼後擁的一幕,落在周邊那些小人物的心裡,竟然還衍生出那麼多故事。此時,他在衆人的簇擁下,已經走到客舍的院子之前。
“我就見不得他那一副大家都欠他錢似的的德性——上了戰場了,難不成只能他殺人家,不許人家殺他?說到底,大家還不是各爲其主,要怪也得怪那些上面的貴人老爺們,跟我們這些泥腿子有個屁的關係,跟疤瘌哥有什麼關係……”
黃石公拱手爲禮。
“算了,算了,都不容易——賀老六,一個人拉出一大家子也是夠難的,若不是有那個慈善堂,我估摸着他們這個冬天都要撐不過去了,他賀老六再硬氣,總不能看着一大家子孩子餓肚子……”
“學生張良,拜見恩師——”
憋了半天,也不知道是誰,低聲嘀咕了一句。
黃石老人看着恭恭敬敬地拜倒在自己面前的張良,捋着鬍鬚,微微頷首。
店鋪裡熱鬧的氛圍,戛然而止。
許負笑吟吟地看着他。
“什麼好像,那就是,看到了沒,他前面的那個,就是他家阿翁,如今張家的家主……”
皇長孫殿下還在那裡站着看呢,他們也不敢在這裡與黃石老人寒暄個沒完,當即就有人提議。
趙郢笑容溫和地點了點頭。
趙郢一行人的到來,早已經驚動了店裡的掌櫃。不等趙郢等人走到地方,就已經呆着店裡的舍人,恭恭敬敬地侯在了門外。
黃石老人不由哈哈大笑。
這話讓一屋子的人都不由沉默了。
“我們家祖祖輩輩都是泥腿子,大字不識一個,前天,我家那大小子,會寫自己的名字了,還識數了,是跟着去村裡的先生學的,先生不收束脩,就連書本都是免費的,我張疤瘌不能端起碗來吃飯,放下碗來罵娘……”
除了更加苛刻繁瑣的律令,讓習慣了散漫的大家有些不適應之外外,戰亂沒了,賦稅少了,官府還給分了地,雖然不多,但比起原來,是真的好了。
頭上長着疤瘌的漢子,忽然站起來,低着頭,漲紅着臉膛道。
“衝你笑笑,就想衝過去給人家當狗是吧,瞧你這渾身骨頭都輕二兩的德性……”
“那裡面圍着的那個年輕人,到底是什麼來頭,竟然如此大的臉面……”
“韓老四家的,罵人不揭短,賀老六也不容易,說話別總往人傷疤上捅……”
“我等見過黃石公——”
話音未落,客舍大門裡已經走出來一位鶴髮童顏的老者,他的身邊,還跟着一位身穿淺黃藂羅衫的絕色少女。
“伱那麼有志氣,有本事別領人家的賑濟糧啊……”
直到這個時候,璋郡的這些人才得到了與黃石公寒暄的機會,紛紛上前見禮。
眼看着衆人還要再爭,趙郢環顧衆人,然後回頭,衝着黃石老人,笑着拱了拱手,直接建議道。
眼看着自家師父和自家殿下,已經寒暄完畢,張良這才快步迎了上去,衝着黃石老人深施一禮。
黃石老人這話,讓所有人下意識地心中一緊,偷偷地瞥了一眼趙郢的臉色,見趙郢神色如常,渾不在意,這才重新恢復了笑意。
“如此,甚好,我等正好可以沾沾先生和殿下的光,嚐嚐這趙老兒私藏的美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