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郢聞言,點了點頭,拉着公子高的手,笑道。
“雖然國事爲重,但四叔也不必忙在一時,四叔您難得從東海那邊回來一趟,不如在家多休息幾天,也好多陪陪大父、大母,還有嬸孃他們……”
看着趙郢那真摯的目光,公子高眼神不由越發柔和。
這個大侄子,雖然手段狠辣,但對自家親人,真的是沒得說。
“多謝郢兒體諒,但東海那邊事務繁忙,那些當地的蠻夷,不通教化,不通語言,時不時就會出些問題,再說,你大父這邊的長生不老藥也還沒有着落,我豈能貪圖享樂,終日在咸陽逗遛不去……”
趙郢肅然起身,衝着公子高深施一禮。
“四叔辛苦了!”
看得出來,自家這位四叔,是真的把求取長生不老之藥的事給放在心裡了。
別的不說,這份孝心真是實打實的,用的心思也是實打實的——
至少比徐福那個死騙子強多了。
“既然四叔牽掛着東海那邊的國事,決意要走,我也不便強留。只管自去,家中一切有我,您無須擔心……”
公子高重重地點了點頭。
“那就一切拜託了——”
說完,公子高就要給趙郢躬身行禮,動作還沒做完,就被趙郢一把給拽了起來。看着手中的公子高,趙郢一臉無奈地道。
“四叔,您這是要折我壽嗎?這天下間,哪有當長輩的,給晚輩行禮的道理……”
公子高見趙郢目光湛然,毫不作僞,這才笑着搖了搖頭。
“好,這是四叔的不對……”
兩個人又笑着聊了幾句,兩人正說着話,趙郢忽然間神色一動,轉頭對着公子高歉然地笑了笑。
“四叔,勞煩您先去書房那邊等等我,我稍後還有點事需要跟您商量,我這邊暫時有點事需要處理……”
公子高下意識地瞥了一眼大廳外面,沒有多說,笑着點了點頭。
“你且自便,我好久沒過來了,去後花園那邊隨意走走,你待會處理完了,讓人叫我一聲就好……”
雖然趙郢說讓他去書房等待。
但如今趙郢身爲監國皇太孫,他本人不在的時候,那書房豈是外人隨便進的?
趙郢也沒有強求,笑着點了點頭。
“四叔,您自便就好……”
等公子高快步離開,已經徹底消失了身影,又過了一會,客廳門口才畏畏縮縮地出現了一道人影。
“郢——皇太孫,謝謝你!”
公子高低着頭,神色複雜地衝着趙郢深施一禮。
若沒有趙郢,此時他不要說能參加皇太孫府上的宴會,就算是連家門都未必能邁出一步。看着眼神有些躲閃的十八公子胡亥,趙郢不由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快步上前,親手扶住胡亥的手臂。
“十八叔,您這是做什麼……”
“我,我……”
胡亥望着趙郢那一如既往的笑容,往日種種,瞬間浮上心頭,故而,雖然心中已經給自己演練了無數次,可真的面對趙郢的時候,他卻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張嘴。
好在趙郢沒有讓他難堪,很是自然地把話接了過去。
“十八叔,這纔多久不見,您竟然就和我生分起來,您忘了,阿翁剛去上郡那段時間,您還提攜過我,那麼賺錢的石炭生意,您抖手就分給我八成的收益,眼皮子都沒眨一下……”
胡亥:……
忽然就覺得有些心塞是怎麼回事。
然而,那邊趙郢已經大笑着把住了他的手臂。
“十八叔,您今天可不厚道啊,我剛纔可看着了,今天就屬您喝得最少,回頭等我去您府上去的時候,您無論如何得補上——”
胡亥嘴脣動了動,憋了半天,這才用力地點了點頭,從口裡吐出一個“好”字來。
十八公子胡亥,走的時候,整個人精神都有些恍惚,連眼圈都是紅的。
趙郢親自送出府門之外,笑容爽朗地與胡亥揮手作別。
雖然前世的時候,這位奇葩的十八叔,做出了許多讓人恨不得直接掐死他的舉動,但這一世,他其實並未做出過對自己有什麼實質傷害的事情,甚至還曾在自己的算計之下,拉過自己一手。
反而,是自己順手坑了他一把。
算起來,他能落到今天這一地步,也有自己的一份努力在。
當然,最主要的是,如今大局已定,這位前世把大秦給折騰散架,把大秦皇室給砍了個七零八落的十八公子,已經徹底出局,已經不可能對自己有任何的影響。
殺了,平白落一個刻薄無情的印象,反而不如放過,對自己更有價值。
胡亥並不知道這些,他心情複雜地坐在馬車裡,人都走出老遠了,還忍不住掀開車簾,向來處張望。
“夫君,皇太孫他,他怎麼說……”
看着一臉期待的妻子,胡亥不由深吸了一口氣。
“皇太孫說,回頭要去我們府上做客……”
妻子聞言,不由喜極而泣,有些忘形地抱着胡亥的手臂。
“夫君,夫君,我們,我們終於熬出來了……”
看着激動地淚流不止的妻子,以及有些惶恐地偎依在自己身邊的一對子女,胡亥不由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心中連最後一絲不甘也徹底煙消雲散。
他很清楚,趙郢如今的舉動,對他來講,已經是仁至義盡。
就算是到最後趙郢只是隨口一說,並不真能去自己府上做客,今日對自己一家人的態度,也足以改變自己如今在咸陽城的處境了。
……
皇太孫府後院。
正在後花園揹着雙手閒逛的始皇帝,微眯着雙眼,不動聲色地聽着黑對前院發生之事的轉述。聽聞,不由眉梢微挑。
“你覺得如何——”
黑自然知道始皇帝在問什麼,他沉吟片刻,這才躬着身子,一臉認真地回道。
“皇太孫,能爲人所不能……”
黑沒再說什麼仁厚不仁厚。
始皇帝沒有說話,但卻頗爲認同地點了點頭。
他跟趙郢相處日久,自然知道趙郢的性情,知道今日一切,未必出於趙郢的真心,但那又如何?
身爲始皇帝,他並不反對自己的繼承者作秀。
其實到了他們這種地位,做不做秀的,其實已經不重要了,只要他願意做這個秀,就已經足夠說明一切了。 對於他來講,那個不爭氣的小兒子,終究也是小兒子,如果能有別的選擇,如果能讓他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哪怕只做一個閒散的公子,那也終歸是好的。
“郢兒和老四去書房了?”
始皇帝忽然岔開一句,若有所思地問道。
“回陛下,正是,據說是有什麼事情要商量……”
始皇帝聞言,當即來了興趣。
“走去看看……”
結果,人剛走到後花園門口,就看到趙起腳步匆匆地從外面迎了上來。
“見過大父,給大父請安——”
見到始皇帝,趙起快步上前,躬身施禮。
始皇帝笑着點了點頭。
“瞧你腳步匆匆——這是專門來找朕的嗎?”
始皇帝眉眼間都帶着笑意,他對自己這位孫子也極爲滿意,自家這位孫子,雖然不及自家那位皇太孫,但也算得上聰慧用功。
尤其是算學一道,已經堪比朝中博士,就連學堂講學的先生,都自愧不如。
以後,必然會成爲自家那位大孫子的得力臂助。
“大父英明,大兄和四叔父正在書房等您,說您老人家若是無事的話,讓請您過去一趟……”
始皇帝聞言,不由回顧着黑總管,笑罵道。
“這臭小子,竟然都學會使喚朕了……”
黑知道始皇帝自己並不生氣,反而對這樣一種祖孫間的相處模式,有點樂在其中,故而,也不搭話,就跟着笑。
回過頭來,見趙起還在那裡傻愣着,有點摸不清頭腦,不由笑着搖了搖頭。
“行了,朕知道了,你且去玩吧,我自會過去……”
趙起原想着要親自領着自家這位祖父一起過去的,但見始皇帝這麼說,不由偷偷地鬆了一口氣,躬身行了一禮,就一溜煙地跑不見影了。
雖然始皇帝態度和藹,但是不知道爲什麼,在自家這位大父面前,自己總是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緊張。
看着逃一般離開的趙起,始皇帝不由微微搖了搖頭。
忽然就想起當初,趙郢那狗東西強闖皇宮的情形。
“這孩子,跟郢兒相比,終究是差了幾分氣魄和膽識……”
黑聞言,不由笑道。
“世間能如皇太孫者,又能有幾人?起小公子的才情,已經足以笑傲同儕了……”
始皇帝笑着點了點頭。
等到他跟黑走到趙郢書房的時候,公子高和趙郢兩人,正擠在書桌前,看着趙郢隨手畫出的東南沿海的地圖。
“……四叔,那些蠻夷之地,不通教化,民衆畏威而不懷德,您性子寬宏,對下仁厚,這本是好事,但對於威懾地方,儘快穩定局勢而言,卻未必是好事,我覺得,您回去之後,不妨再稍微強勢一些,只有這樣,才能儘快地梳理出……”
剛剛走到院子門口的始皇帝,隱隱聽着書房裡傳來的聲音,始皇帝不由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絲欣慰的笑意。
果然,還是自家這個大孫子做事合自己的胃口。
就在這時,卻聽裡面說話的聲音,忽然中斷了,旋即就聽到了趙郢熟悉的笑聲。
“大父,黑老,你們來的好快——”
話音未落,已經帶着公子高從書房裡面走了出來。
始皇帝不由笑着打趣道。
“你這耳朵倒是夠靈的,朕還隔着院子呢,你這邊就知道朕和黑總管到了?”
趙郢不由哈哈大笑。
“大父,您莫不是忘了,相比於埋首案牘之間的壯丁,我更是一位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大將軍……”
始皇帝不由也笑。
“行了,不要再心心念念地想着你的那個什麼大將軍了,等過幾天,我就給你把這個名頭去了,哪裡有想着當大將軍的皇太孫……”
趙郢聞言,頗有些遺憾地咂了咂嘴。
說起來,他真的是挺希望那種金戈鐵馬,氣吞萬里的生活。
可惜,以後恐怕很難親自領兵了。
“你讓起兒請朕過來,到底有什麼事……”
無需趙郢和公子高招呼,始皇帝很是自然地隨手扯過一張椅子,在趙郢剛剛畫的沿海地形圖旁坐下。
“孩兒正和四叔商量,繼續向南,開拓東南沿海諸島的問題……”
始皇帝聞言,不由眉梢微挑,有些意外地看向手邊的地圖。
“這些彈丸之地?你之前不是還說,這裡現在還比較荒涼,上面未必會有什麼人口嗎?”
趙郢笑着湊過來。
“大父,您休要小瞧這些地方,很多地方都物產豐富,上面有着許多我們大秦所沒有的特產……”
說着趙郢隨手在上面指點着幾處地方,介紹道。
“這段時間,我查閱了大量的資料,也向蒙恬將軍打聽過那邊的情況,據說這些地方,生產許多特有的香料——比如這裡,當地人好像叫做扶南,就盛產硃砂、硫磺、曾青、石精等物……”
始皇帝聞言,不由眉梢微挑,看向那張草圖的眼神,已經多了幾分認真。
“又比如這處半島,生產一種被稱之爲乳香的黃連木,是一種極爲寶貴的藥材,還有一些漆樹,橡樹等,都各有妙用……”
“那朕直接讓蒙恬將軍帶兵打過去?”
聽趙郢介紹,這些不起眼的小地方,就跟遍地黃金似的,始皇帝不由來了興趣,已經開始比劃着,考慮起讓蒙恬直接在嶺南起兵的可行性了。
趙郢笑着搖了搖頭。
“大父,無需如此麻煩,蒙恬將軍自己鎮守三郡之地,兵力已經極爲緊張,不宜再行分兵,更何況,這些地方,與瀛洲扶桑之地,幾乎沒有什麼區別,民衆還處在矇昧無知的狀態,只需四叔一支船隊抵達,就能成功拿下……”
趙郢說着,眼神下意識地沿着海岸線繼續往西看去。
其實,趙郢這麼說,固然真有這方面的考慮,但最主要的是,他很清楚,如果大秦想要順勢西下,繼續擴大自己的疆土,真的沒有什麼比海軍更加有效的手段了。
只要讓自家這位四叔,佔住那處海峽,以大秦如今近乎作弊般的實力,以及始皇帝陛下對開疆拓土的狂熱,那剩下的,幾乎就是順理成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