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道,還沒出阿房學宮的大門呢,就迎頭遇到了正準備出門的淳于越和田擊。
淳于越先生大袖飄飄,鶴髮童顏,看起來越發精神抖擻,而田擊則是一貫的粗布短衣,面容黎黑,粗手大腳。雖然衣袖褲腳已經放下,但依然可以看出長期捲起的摺痕,敞口的粗布鞋,還帶着未曾擦拭乾淨的泥土。
見到扶蘇的馬車過來,兩人很是默契地站到路邊,恭敬地躬身行禮。
扶蘇如今已經被排除在了繼承人之外,但他溫潤如玉,仁而愛人的形象早已經深入人心,朝野之中,對公子扶蘇的愛戴絲毫未減,甚至還因爲他失去了繼承人的資格,反而得到了許多人的憐憫與同情。
“臣等見過長公子——”
扶蘇見狀,趕緊讓人停下馬車,跳下來,快走幾步,上前扶住了兩人的身形。
“兩位先生,不可多禮——”
說到這裡,他有些意外地瞥了一眼旁邊停着的馬車。
“兩位先生這是要聯袂外出?”
淳于越和田擊不由相互對視一眼,忍不住捻鬚大笑。
“臣等還沒有來得及恭喜長公子,聽聞您府上喜添新丁,臣等喜不自勝,正準備前去府上拜賀——”
扶蘇這才明白,兩個老先生怎麼忽然捨得離開自己的衙門。
感情是去給自己家祝賀。
當即邀請兩人同行。
淳于越和田擊也沒有推辭,當即三人重新登上馬車,直奔皇太孫府——啊,不對,是長公子府而去……
馬車上。
扶蘇依然沉浸在自己府上喜添男丁的喜悅中,已經開始琢磨自家大孫子叫什麼名字好了,嗯,這可是自家府上第一個孫子,而且是嫡長孫,這個名字可不能起得隨意了。
想到這裡,他忽然看到了坐在對面的兩位老先生。
一個是墨家鉅子,一個是儒家領袖,都是當世一等一的大學問者,這不巧了不是!
“學生正在想,這孩子到底起個什麼名字好呢,不知道兩位先生可有什麼建議……”
一聽扶蘇說起這個,兩位老先生頓時也來了興趣。
這可是皇太孫的嫡長孫啊——
於是,三個人在馬車上,圍繞着皇太孫的嫡長子到底叫什麼,展開了專注而熱烈的討論,一個個引經據典,旁徵博引。
到了最後,都快有點坐而論道的意思了。
太投入了,都沒怎麼感覺到時間流逝,就已經趕到了長公子府。
扶蘇覺得收穫滿滿。
他已經準備好了三個既有寓意的名字,準備會去供自家兒子挑選。
長公子帶着客人回家,自然是不需要通稟的。
“兩位先生,裡面請——”
扶蘇搶先一步,跳下馬車,伸手去扶淳于越老先生。
“多謝公子體恤……”
看着溫潤如玉,謙遜有禮的長公子,淳于越心中頗有些不是滋味。扶蘇又要去扶田擊,田擊已經笑着徑直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墨家弟子,行走天下,無不精通武藝,如今,他已經年近六十,但依然步履矯健,絲毫不弱於年輕人。
“田兄的身體,真是讓人羨慕啊——”
淳于越眼中忍不住露出一絲豔羨,曾幾何時,自己也步履矯健,可仗劍遠遊,不知世間有老朽將至,而今卻已經到了連下馬車都需要人攙扶的年齡了。
正說話間,卻看到一個只有六七歲的女嬰,拎着一個碩大的石鎖,蹭蹭蹭地從自己面前不遠地跑了過去……
淳于越:!!!!!!
他幾乎懷疑自己看花了眼,有些不確定地回過頭來,看向一旁的田擊和扶蘇。
卻看到田擊跟自己一樣,同樣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
自己剛纔看到了啥?
那石鎖,一眼看去,就得有上百斤,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拎着跟小玩具似的,滿院子撒歡!
他有些茫然地環目四顧,發現周圍的僕從就跟沒看到這驚人一幕似的,臉上連一點驚詫的表情都沒有。
公子扶蘇見狀,忍不住以手撫額,露出頭疼之色。
自己才離開咸陽多久?
好好的一個乖閨女,就變成了這樣的女漢子……
“小女頑劣,讓兩位先生見笑了……”
扶蘇知道,自家閨女剛纔那一幕,可能嚇到了身邊的兩位老先生,趕緊苦笑着解釋。
“阿翁,你又說我壞話,我要去告訴大父……”
誰知道,他這邊話還沒說完,就看到那小丫頭就注意到了他和他身邊的兩位老先生,頓時嚇得把手中的石鎖往牆根處一扔,然後,做了個鬼臉,撒腿就跑。
上百斤重的石鎖,劃過一條弧線,嘭地一聲落到了七八米外的牆根處。
陽光下,有塵土上下翻飛。
淳于越和田擊都不由齊刷刷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然而,不等他感嘆,就看到一個容貌俏臉,明顯已經有了身孕的女子,從後面追了出來,一邊追,還一邊喊。
“希兒,我警告你哈,不要調皮,不要在前面亂扔石鎖,想玩到後面去玩,若是驚擾到了客人,小心我回來告訴你大兄……”
話沒說完,她就發現了領着兩位客人走進院子的扶蘇。
頓時俏臉微紅,戛然止步,有些慌亂地衝着扶蘇欠身一禮。
“見過阿翁,見過兩位尊客——”
說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後走到牆根處,就跟撿起一根什麼不起眼的小木棍似的,隨手拎起了剛剛那女嬰扔下的石鎖,步履輕快地走了……
身後,淳于越和田擊不由驚掉了眼睛!
這是身懷數甲的女人?
不可置信地扭頭看向扶蘇。
扶蘇不由輕咳一一聲,擺了擺手。
“小兒輩胡鬧,讓兩位先生見笑了……”
淳于越和田擊忽然就很不想說話,甚至懷疑,自己以前對長公子溫潤如玉,爲人敦厚的印象,是不是有什麼誤解。
“剛纔那是……”
淳于越不好意思打聽別人家裡的女眷,但田擊身爲墨家矩子,精通軍陣和武藝,對這本身就極爲敏感,終究還是忍不住出聲問道。
扶蘇很是禮貌地笑了笑。
“郢兒的如夫人,李信將軍的愛女……” “哦,原來是將門虎女……”
田擊之前一直帶着手下的墨家弟子,在楚地遊學,對咸陽年輕子弟並沒有什麼瞭解,還以爲這李姝本來就天生神力,故而,一聽到扶蘇的解釋,頓時就覺得自己明白了。
但淳于越老先生,卻不由吃驚瞪大了自己的眼睛。
“那位就是李信將軍的愛女?”
扶蘇笑着點了點頭。
“承蒙李將軍不棄,把愛女嫁給了郢兒,如今也已經有了幾個月的身孕了……”
淳于越聞言,不由若有所思地多看了幾眼李姝離開的背影。
對於這個李姝,他雖然不曾親見過,卻沒少聽過這位女公子的名聲,知道她性情高冷,有一身好武藝。
但卻不曾聽說她有什麼天生神力!
尤其是,懷着身孕,都能提着上百斤的石鎖,毫不費勁,那豈不是意味着,平時可以提起更重的石鎖。
她之前若是真的有這種神力,以她那打的咸陽年輕子弟擡不起頭來的性子,豈會無人知曉?
不對勁,有古怪!
他雖然心中好奇,但此時,自然不是打聽這些事情的時候。
扶蘇這位老爹回來了,而且同時前來的,還有淳于越和田擊兩位老先生,趙郢自然很快就得到了消息,當即與始皇帝和王翦老將軍打了個招呼,親自迎了出來。
先是一臉驚喜地給自家老爹打招呼。
“阿翁,您回來了,剛纔大父給御兒起名字的時候,還在念叨您,想不到您這就到了……”
聽到皇太孫的嫡長子已經有了名字了,而且還是陛下親自起的名字,淳于越和田擊自然沒什麼話說,但公子扶蘇就有些傻眼。
整個人頭都懵懵的。
所以,孩子已經有名字了?
跟淳于越和田擊兩位學問高深的老先生,探討準備了一路的好名字,還沒出口,就給憋在了心裡。總感覺,新得嫡長孫的快感,瞬間被自家那位阿翁給搶走了一半……
然而,趙郢那邊哪裡知道自家這位老爹心中的委屈,此時,已經把目光投向了淳于越和田擊兩位老先生。
“郢見過兩位先生。我說今日一早,怎麼就有喜鵲站在我窗前嘰嘰喳喳地鳴叫,原來是兩位老先生要來造訪……”
趙郢遠遠地就躬身施禮,臉上的笑容醇厚溫暖,讓人如沐春風。
“不敢當殿下之禮……”
淳于越和田擊忙不迭地回禮。
“聽聞殿下府上有喜,臣等喜不自勝,特來祝賀……”
淳于越老先生顯然早有準備,說着,一伸手從懷中摸出一個卷好的卷軸。
“老朽無以爲賀,特意親手書寫了一篇《問學》,爲殿下賀——”
趙郢伸出雙手,笑着上前接過。
“多謝先生美意,郢感激不盡……”
田擊:……
他接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人還在地頭捯飭那幾畝稻田呢,只一心顧着來給皇太孫賀喜,根本沒來得及準備禮物,此時見到淳于越的舉動,這才醒過神來。
哪有赤手空拳上門爲人賀喜的。
他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身上。
他生活簡樸慣了,身上哪有那些尋常讀書人掛着的零七零八的小玩意兒,除了佩戴了多年的腰間長劍,別無一物。
但他只是微一遲疑,便把腰間長劍取了下來,故作隨意地遞給了趙郢。
“殿下力博熊羆,威震天下,天下之人,無人不知殿下威名,小公子長大之後,定然也是一位蓋世的英雄。”
說到這裡,田擊看着這柄陪伴了自己數十年的長劍,笑道。
“此劍雖然算不得什麼名器,但這些年來,隨着臣走南闖北,鏟強扶弱,在臣手中,不知道平了多少人間不平之事,從未沾染過無辜之血,說一聲劍中君子,亦不爲過,今日就以此劍,爲殿下賀,爲小公子賀……”
趙郢聞言,頓時肅然起敬,伸出雙手,鄭重其事地接過田擊手中長劍。
“多謝矩子美意,郢必不敢忘矩子今日之教誨!”
說完,伸手延客。
“兩位先生,陛下和武成侯正在裡面用茶,請跟我來……”
……
“臣見過陛下,見過武成侯……”
畢竟是長公子府,規格極高,說是後院,但也五臟俱全,自然不會少了接待客人的地方。淳于越和田擊兩個人走進去之後,就看到了坐在那裡,與武成侯王翦談笑風生的始皇帝。
當即,快走幾步,上前躬身施禮。
王翦老將軍見狀,急忙起身回禮,始皇帝則微微頷首,伸手虛扶。
“兩位卿家,此處不是朝廷,不必多禮……”
言辭間很是溫和。
這兩個人,一個曾經是自家長子的老師,把自家長子硬生生給教成了一個迂腐的蠢貨,一個曾經是楚墨矩子,桀驁不馴,帶着麾下弟子,對抗朝廷的管轄。
他自然沒什麼好感,但如今都在自家大孫子手下做事,而且還算勤勉聽話,也算是自家孫子的有力臂助,故而,他還是很是給面子的溫聲勉勵了幾句。
兩人到後不久,鄭皇后的車駕就到了。
這一次,她不僅帶來了足足數車,可供自己孫媳婦產後調養身子的珍貴藥品,還帶來了足足十餘身親手縫製的嬰兒裡衣。
絲綢的,純棉的,夏天的,秋天的,冬天的,甚至就連明年春天的都準備了好幾套!
讓趙郢不由哭笑不得。
“大母,您老人家準備這麼多衣服做什麼,小孩子穿不這麼多的,到時候……”
誰知道,話沒說完,便被鄭皇后一臉嫌棄地給推一邊去了。
“去去去,你個大男人家懂個啥,小孩子皮膚嬌貴,就得勤換洗着點……”
說完,親自捧着,喜滋滋地到裡面去看自家重孫子了。
自始至終,眼神都沒怎麼往趙郢身上看。
趙郢:……
啊,我堂堂皇長孫,什麼時候在大母面前這麼不遭人待見了啊。
算了,還是去跟自家阿翁一起陪大父他們幾位老人家吧。
誰知道,這邊剛回來,就看到始皇帝一臉嫌棄地看着自家阿翁,聲音淡淡地吩咐。
“你還杵在這裡做什麼?今日府上諸事繁忙,你身爲主人,豈有不接客見客的道理,去外面幫忙打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