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陛下的第三個孩子,被太上皇起名長生。
這個消息傳到有心人的耳中,就顯得格外的意味深長。
武成侯府。
白髮蒼蒼的老將軍王翦聽到這個消息之後,怔了半晌,這才忍不住長出了一口氣,微微搖頭,扭頭看向同樣鬢髮斑白的妻子,感嘆道。
“想不到,如太上皇這般英雄了得的人物,即使到了現在這一步,依然對長生念念不忘——可人生天地之間,都不過逆旅之客,誰能真的長生不老呢……”
說到這裡,他神色間不由浮現出一絲掩飾不住的傷感。
“恐怕太上皇距離大去之日不遠了……”
當天晚上,王翦老將軍神情很低落,把自己關在書房裡,默然不語,連晚飯都沒有吃。
興匆匆地從外面回來的王離,剛想去找自家大父,分享一下今天的見聞,沒想到就聽到了自家大父晚飯都沒吃的消息。
頓時就坐不住了,飯都沒吃一口,就直奔自家大父的書房。
“大父,大父——”
王離一如既往,一頭就闖了進去。
“您怎麼了,我怎麼聽家裡人說,您今天晚上沒有吃飯,可是胃口不好?要不要我讓人去天香閣那邊叫幾個好菜,陪您老人家一起喝點……”
王翦有些無奈地看着自己這個大孫子。
整個府上,也就這混賬小子敢在自己面前這麼放肆了。
“沒什麼……”
若是換了以往,有自家這個大孫子插科打諢,自己心情都能好上很多,但他今天因爲始皇帝的事情,心情卻怎麼也好不起來。
王離:……
徑直拉了個帶靠背的小椅子,湊到自家大父面前坐下。
“大父,什麼事,您只管跟我說,我跟您說,這咸陽城裡,就沒您孫子辦不到的事——就算是你想要幾個年輕漂亮的西域歌姬,我都想辦法給您偷偷弄回來,包您老……”
話沒說完,後腦勺就捱了一巴掌。
“混賬玩意兒……”
王翦直接被自家這個大孫子給氣樂了。
這一笑,臉色就再也繃不住了,乾脆笑罵道。
“哪有你這麼跟大父說話的,這些混賬話,要是被你大母聽了去,小心她打斷你的狗腿……”
王離見自家大父心情終於好了起來,頓時一縮腦袋,嘿嘿一笑。
“她老人家纔不捨得打我……”
說完,他這才小心翼翼地問道。
“大父,您向來通透灑脫,寵辱不驚,世間事已經很少有能入得您眼的,怎麼今日忽然這麼反常,莫不是出了什麼事……”
王翦看着自己大孫子那個關切的眼神,不由心中一暖。
但始皇帝的事,事關天下安危,沒有始皇帝和當今陛下的默許,他哪裡敢向外界透漏分毫,哪怕是自己最親密的孫子。
但自家孫子如今被特意調回咸陽,充當中尉,原本就處在整個旋渦的中心。
一旦始皇帝山陵崩,自家孫子根本擺脫不了隨之而來的衝擊,不可不提前防備。
想到這裡,他還是決定委宛地提醒一句。
“離兒,你如今身爲咸陽中尉,責任重大,一定要謹言慎行,不可有半點輕忽——”
說到這裡,他意味深長地道。
“尤其是最近這兩天,不要擅離職守,有事沒事的,多往宮裡跑幾趟,給陛下彙報彙報工作……”
王離一聽自家大父說起這個,頓時就來了精神,他原本就想跟自家大父分享今天的見聞的,要知道,此次公子高返回咸陽,帶回了足足十幾船的海外奇珍。
光三尺多高的珊瑚,就足足有十幾個!
其他,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稀罕玩兒,就更多了,他今天之所以這麼玩纔回來,就是因爲他身爲鎮守咸陽的中尉大將,必須親自盯着這些東西入城。
眼睛都快看花了。
“大父,您今天出去看熱鬧了沒——我給您說,今天東海君回咸陽,帶回了不知道多少好東西,您知道不,從船上搬運下來,就足足耗費了多半天的時間,嘖……”
說到這裡,他忍不住連連咋舌。
“我聽隨行的將士說,海上還有足足有數十米長的大魚,看着就跟一座小山似的,它們背上還會噴水,光噴起的巨浪,就有幾層房子那麼高——下一次,說什麼我也得請陛下允許,讓我出去看一看……”
王翦聞言,忍不住笑罵道。
“那羣狗東西,多喜歡誇大其詞,有一分的,能說成十分,怎麼可以盡信,多數是在說笑,跟你逗樂子罷了……”
對於自家孫子的轉述,王翦老將軍只當聽個樂子。他久在軍中,自然知道那羣兔崽子侃起大山來是什麼德行,要是當真的去聽,能把人給忽悠傻了。
“這些奇聞軼事,你當個樂子聽聽也就算了,少關注這些……”
說到這裡,王翦老將軍的眼神,已經有了幾分嚴肅。
“陛下特意把你從武威調回來,讓你擔任中尉這樣重要的職位,不是讓你來找樂子的,你切不要誤了陛下的大事……”
見自家大父越說越精神,王離當即一捂肚子。
“哎呀,不好——大父,我肚子疼,估計是餓壞了,要不我們邊吃邊聊……”
王翦:……
不過,經過這混賬東西一打岔,自己還真覺得有些餓了,索性點了點頭。
“也好,那就一起吃點。”
見自家大孫子進去之後,很快書房裡就傳來要人送飯的吩咐,一直密切地關注着書房動靜的王老夫人忍不住偷偷鬆了一口氣。
果然,那老東西還是最疼愛這個小孫子。
書房裡。
飯菜很快送了上來,祖孫二人相對而坐,氣氛顯得很是融洽,王離一邊吃,一邊眉飛色舞地給自己大父講述着今天的所見所聞。
“……大父,您知道不,別看今天東海君送回來了很多好東西,但我覺得,最重要的東西,全在東海君身邊那輛神秘的馬車上……”王離說完,很是自得地道。
“雖然東海君掩飾的很好,但根本不可能瞞得過我的眼睛,那輛車,從始至終,都處在最核心的保護區域之內,就連樊噲和陛下當初身邊的那些親兵,都隱隱以那輛車子爲中心——我敢跟你打賭,裡面一定有好寶貝!”
話沒說完,頭上又捱了一下。
“這也是你該關注的嗎?”
王翦眼神前所未有的嚴肅,嚇得王離都不敢再跟自家大父繼續嬉皮笑臉,只能老老實實地在那裡低着頭聽訓。
“爲人臣子的,最重要的是懂得分寸,該你知道的,你就知道,不該你知道的,就算是打死也不能知道……”
王離連連點頭。
這是自己大父從小到大的教誨,他自然知道這其中的利害,事實上,若不是眼前的是自己最尊重的大父,他也絕不會跟人提起這些。
爲了避免自己大父的嘮叨,他趕緊岔開話題。
“知道了,知道了,大父,您知道不,我今天進宮送東西的時候,正好遠遠地看到陛下和太上皇從外面回來……”
一聽到太上皇三個字,王翦耳朵瞬間豎起。
王離並沒有發現,此時自家大父神色的變化,很是隨意地道。
“您別說,太上皇這一清閒下來,連身子骨都好了許多,就連下車,都沒用人扶,自己直接從車上跳下來的,嘖,那個矯健的勁兒……”
王翦:??????
他不由愕然地停下筷子,不敢置信地看向王離,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若不是他知道自家這個大孫子雖然往日裡皮了些,但在自己面前從不說謊,他得以爲自家這個大孫子在信口開河。
怎麼可能!
自己昨天入宮的時候,陛下的身子還虛弱的不成樣子,連走路,都得有人專門攙扶。這些時日,黑總管連黑冰臺那邊的事情都放下了,就專門留在太上皇身邊伺候,唯恐別人伺候的不夠盡心。
結果,你現在給我說,太上皇自己從馬車上跳下來了?
王離完全不知道,此時此刻,自家大父整個人都已經快懵了,依然在那裡自顧自地說着。
“要我說啊,陛下之前就是太累了,您看,這才禪位給陛下多長時間,身子骨就明顯的好了這麼多……”
說着說着,他忽然察覺出房間裡氣氛有異。
下意識地停下筷子,擡頭一看,就看到自家大父已經嚴肅到不能再嚴肅的眼神。
“你確定,你當時看到的是陛下和太上皇?”
王離有些摸不清情況。
但還是很堅定地點了點頭。
“這個自然,我怎麼可能會看錯?就陛下和太上皇那身高,我就算是想看錯,都不可能……”
王翦這才緩緩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舉起了手中的筷子。
不對勁,非常不對勁!
陛下前些時日那奄奄一息的表現,根本不可能是裝出來的,要知道,當時可是把自己和贏系等幾位老臣都親自叫到了宮裡,暗中做好了應對一切鉅變的準備。
後來,情況雖然稍有緩解,但那虛弱的樣子,也不容樂觀。
結果,只是隔了一天,陛下生龍活虎了?
怎麼可能!
這世上又沒有靈丹妙藥……
靈丹妙藥!
這四個字甫一出現,就如一道閃電般,在他腦海中劃過。
昨日,太上皇奄奄一息,今日,公子高入宮,然後,陛下就變得生龍活虎了……
一想到這裡公子高忽然的返京,以及自家孫子剛纔所說的那輛一直處在整個軍隊的保護核心的馬車,王翦不由緩緩地吐了一口氣,眼中逐漸有了一絲狂熱!
貪生惡死,是人的本性。
他感嘆始皇帝臨到終了勘不破生死,記掛着長生,但他王翦又何曾能真的看破?只不過是明知道事不可爲,只能樂天知命,順其自然罷了。
但今天,他似乎發現,自己好像真的想錯了!
這世間,或許真的能找到長生不老之藥,或許真的可以有讓人重新恢復年輕的辦法!
他連自己都沒發覺,此時此刻,他的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兩隻渾濁的老眼,幾乎要冒出光來。王離無意間一擡頭,險些被自家大父給嚇了一跳。
“大父,您怎麼了……”
王翦這才意識到自己剛纔太過失態,旋即放下筷子,哈哈大笑。
“我是爲太上皇的身子骨高興,我高興!”
說着,王翦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
“大父,今天實在是太高興了,這是這一段時間以來,大父聽到的最讓人開心的事……”
王離:……
“前幾天,南兒妹妹被陛下冊封爲皇后的時候,您老人家也這麼說的……”
王翦心情很好,自家孫子的吐槽,聽到耳中,都如聽綸音,覺得美妙至極。
相較於王翦這個,有一位深得當今陛下信重,又擔任着咸陽中尉孫子的老狐狸,尉繚子和贏系聽到始皇帝給當今陛下新生的兒子取名趙長生之後,得到的判斷,也跟王翦開始的時候幾乎一模一樣。
心中很是唏噓了一番。
但倒也不至於如王翦那般反應大,而是暗中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畢竟,當今陛下雖然年輕了些,但性子寬宏,做事沉穩,手段老辣,跟始皇帝相比,絲毫不落下風,甚至還會因爲陛下的仁而愛人,從而讓整個大秦儘快穩定下來,並得到休養生息的機會。
……
對於今日,宮裡所發生的一切,心懷隱憂的,又豈止是王翦和尉繚子這些顧命老臣?
就是趙郢,都忍不住有些徹夜難眠。
一顆果子下,始皇帝沉痾盡去,肉眼可見地恢復了身體的健康,甚至更勝從前。始皇帝和他身邊的人,或許沒有注意道,但他的五官敏銳,早已經超越了普通人不知道多少,他清晰地感知,就連始皇帝臉上那些皺紋,都隱隱消退了幾分!
他自然希望始皇帝身體好起來,但眼前的這一切,讓他依然有些措手不及。
一旦這件事傳出去,可想而知,會在天下引起什麼樣的轟動。
整個的咸陽,將成爲天下的漩渦,追逐長生的潮流,也將徹底不可遏制,歷史因爲自己的干預,竟然將要徹底走偏,沿着一條未知的道路狂奔而去。
而對於他來講,首要的問題就是,如何處理剩下的那幾顆果子,以及如何處理因爲這些而帶來的更加複雜難明的問題!
至於自己和始皇帝之間的問題,在他看來,反而是其次。